罂粟悲歌

云满没有犹豫，把木床上的军用被，抱给玉素。

玉素接过，轻轻地盖到这个受尽凌虐的女子身上，女人面无表情，用空洞的目光，看着这个同性人。玉素没有想过，能够得到她的感激。她只是用被子把她包裹好，再扶起她羸弱的身子，靠在壁板上。然后，在离她很近的那个距离，蹲了下来。

“你是谁？怎么会说汉语？”

许久，没有回应。

玉素伸手，摘去沾在女子前额刘海上的一个碎叶。她希冀这个简单的动作，会因为用心的关怀，能够拂去她的噩梦，撩动她的沉默。

云满没有说话，拿过一瓶水，拧开瓶盖。玉素接过，滴进她那泛白的嘴唇里。

而后，云满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个从地狱里一扑一爬蹭到了人间的弱女子。现在，他能够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血肉身躯，守住这扇捍卫生命的门，堵住了这无边的暗黑里、可能袭向她的致命一击。

水滑进女人的咽喉，跌进深井一般的心湖，呛动了她的悲凉。那亘古禁锢的地穴所激起的回声，化作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啕，突破喉咙，突破口腔，突破紧抿的嘴唇，如冲决重重阻碍的泉水，带着蕴蓄的压力喷薄而出，再放肆地高高扬起，穿透云霄，一举撕碎了这一幕黑沉沉的夜幔。

这无字的悲歌，沾满血泪，是控诉？还是，浸透辛酸的咏叹？

哭吧！玉素没有制止她，让她尽情地嚎哭，哭个呖呖酣畅，哭个声嘶力竭。

突然，灯灭了，发电机停止了工作。

楼下，传来一些人声，还有尖声的喊叫。

玉素愤然起身，拔出绑在腿部的匕首，身形掠过云满，一挥右臂，把匕首狠狠地扎在木门框上。然后，她点燃打火机，用缅语对着那些隐在黑色角落的鬼魅一阵厉声地怒斥。

火苗在玉素的手里，坚强地蓬发着亮光，燃烧着她的愤慨和怒气，闪动她的狂野，和刀的寒锋。

火苗熄了。

就像核爆的蘑菇云炸响过后，陷入一片死寂。

连哭声都没有的死寂。

人声，销声匿迹。

女人绵绵地慢慢地，扯出深喉里最后一丝悲凉，如一个被放了空气的气球，没了声息，萎靡地软哒哒地瘫在被子上。

玉素回到房间，用快步的来回踱步，来平息心火。

一会，她走到窗前，让月亮朦胧的光韵，在周身懒洋洋地洒遍，舒缓心里的愤懑。

云满关好木门，插好栓，再坐到木地板上，用脊背顶靠着门扉。

那女人把头埋在自己膝间的被子里，用近乎夸张的姿势，把被月色刷白的背部，无羁无绊地裸露。

无声。

月光，把丛林的睡梦，悄悄地窥探。

玉素俏立着，任林间的晚风拉起她的长发。

云满靠在那里，难得一动，如果不是他的头部偶尔循声而动，真成了安放在木门旁边的雕塑。

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坐起了身子，仅露出头部。犹如，想要努力把自己的所有，尽量地掩埋，在被子垒成的青冢里。

“我是重庆人。”

她的话音，打破了安静。她，居然开口说话了，居然是异常的平静。这语气，比夜色里流动的空气和夜露更寒，更冷。

“我叫张莉，来缅甸是为了寻找青梅竹马的恋人……我们二家是世交，都住在弹子石，一起读书，一起长大。高中毕业以后，我去上海外国语大学读书，他选择了入伍读军校。等到我大学毕业，他也已经是昆明的一个部队的军官……”

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低分贝但清晰的话语，在静谧的气氛在回荡。

云满和玉素倾听着，谁都不忍去打断她的思绪。

“……时空的距离，并没有分开我们的心，我们还是那么相爱。”

“就在我们俩谈婚论嫁的时候，谁知道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突然作出让人难以置信的举动，退伍了。”

“在家里呆了半个月，很少说话。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非常重大的事情隐瞒着我，然而，无论我和家人怎么盘问，他都三缄其口，矢口否认……”

“我预感到，接下来，一定有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会发生……”

她像在自言自语，有一句没一句地。偶尔，她停顿下来，抿了一口水。

玉素在窗户边转过身来，注视着蜷缩的张莉。她没有出声，怕惊扰了这荒冢里飘出的魂灵。她让自己，也沉浸在这段往昔的云烟里。

张莉说的是流利的普通话，娓娓动听。

“突然的一天，他悄然地消失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没有跟任何人告别……临走的时候，他只带走了我们俩高中毕业时互赠的定情物。”

“……我送给他的是一块粉晶，蔷薇水晶的芙蓉玉吊牌，雕刻精美，那粉晶的颜色，漂亮而亮眼……他送给我的，也是被叫zuo爱情宝石的芙蓉玉，玫瑰粉晶的吊坠，它晶莹剔透，泛着粉色的光芒，象征着我们纯洁而坚贞的爱情……”

“我把它，视如生命，谁知，在这里，弄丢了……一切都毁灭了……”

张莉的声音哽咽了，停下来，头埋在被窝里，轻轻地饮泣。

“粉晶？”

“粉晶！”

云满和玉素不约而同地惊呼。

“粉晶。我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再见到它了……”

“一年多以来，他像人间蒸发一般，谁也没有他的任何音讯。我开始了苦苦的寻觅，如大海捞针……”

“忽然，有一天，我外婆老家一个叫石园的村镇上、有个叫唐小平的人，特意找到我，并告诉我，他在山兵的部队里看见了他。他在缅甸……”

“我非常吃惊……唐小平这人，以前是一个混混。在他实在混不过去的时候，和他那个玻璃厂的叫赵总的朋友一起出外谋生……他们在缅甸呆了几年，杳无音信，回来后就摇身一变，个个都成为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唐小平还带回一个漂亮的瑞丽姑娘……对于他的传奇故事，我不怎么相信，但是他信誓旦旦地肯定，绝对没有看错，还说，他带着一块粉晶……”

粉晶，是她心里的刺青。每每一提到它，张莉就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我瞬间瘫倒在地上……唐小平不可能知道，粉晶……”

“半年前，我放弃了工作，只身来到了瑞丽，我无数次无助地徘徊在中缅边境……终于有一天，有一个叫做王清峰的经常在缅甸往返的老石客，在我的多次哀求和纠缠下，把带我进了缅甸……”

“我坚信，他在这里。我们走遍了很多地方，他都没有打听到，有这样一个年轻的山兵，带着粉晶……”

张莉的悲泣，已经难以成言。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低喝，像是都民。

云满出于条件反射，迅速做出了反应，他飞快掏枪，挺身站在门后，全神贯注地担任警戒。

“没事。是都民……说的是，滚回去……他一定是出面制止了一次偷袭，针对我们的稳准狠的突袭。”

玉素说着，离开窗口，走近张莉的身边。

像夜的梦呓，几分钟，四周，又静默下来。

月亮，沉到山外的天边。满世界，进入到黑魆魆的黎明前的黑暗。

张莉再次打破沉寂，像在抢时间、作出临刑前的遗言。

“我，就是死也要找到他，决不放弃……我坚信，他在这里。我想，他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剧烈的打击，和强烈的刺激，才会这样做……放弃所有所有的一切，而选择像唐小平他们一样，冒死来到缅甸，制毒，贩毒……”

“……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不会后悔……我虽然揣度不出他的苦衷和秘密，但是一定要把自己的生命，融化成那朵为他一个人盛开的血色的罂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