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_第八章 降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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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降伏

轻凤一口气跑出李涵的寝宫,也谢绝了王内侍安排的肩舆,孤身一人走回自己的宫殿。

一路上林苑中洁白的香花都在尽情吐露着芬芳,栀子、茉莉、白兰、晚香玉,花香带着六月梅雨的味道,悄然弥散在轻凤的四周,使她禁不住在这样清新的良夜里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内心也终于逐渐恢复平静。

是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轻凤在心中暗想。她不能再被一颗魅丹打乱阵脚,现在无论是刻骨铭心的情,还是切肤的痛,那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再像现在这样自我折磨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就在轻凤兀自沉吟间,一只荧亮的萤火虫竟忽然飞到她面前,毫不客气地停上了她的鼻尖。轻凤对着眼盯住那只绿莹莹的小蠓虫,不禁在心中暗暗一嗤:不成气候的小东西,任你如何在我身上搜刮灵力,也是成不了仙的!

不料下一刻那只小虫竟像听懂了轻凤的话似的,忽然又飞离了她的鼻尖,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子向西而去。与此同时,又有数十只萤火虫星星点点地跟随它往同一个方向浮动,轻凤看了不禁纳闷,稍一掐指,就算出了西面那股非比寻常的灵力——不用想轻凤也能猜出那是谁,于是她双眉一皱,索性跟在萤火虫之后向西而去。

事实果然不出轻凤所料,在绕过几处亭台水榭之后,她很快就在苑囿的百花之上,看见了那只端坐在云中的狐狸。此刻翠凰正被飞舞的流萤团团包围,宝相庄严如众星捧月,在点点萤光映照下的笑容,亦如月光一般皎洁。

“哼,我就知道是你,大老远就嗅出来了。”轻凤故意吸吸鼻子,冷笑了一声。

“嗯,看来现在你终于不再沮丧了,”翠凰闲适地坐在云中,裙角轻轻扫过馥郁的花丛,“这些天我天天都在这宫里转悠,可惜你死气沉沉顾不上找我,飞鸾那丫头又只顾着偷情思春,老实说,如果这就是我要看的笑话,那我还真是看腻了。现在你终于打起精神来,我也很高兴。”

“哼,不好意思,不管你高不高兴,我都不会再让你看笑话了。”轻凤昂首挺胸,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翠凰不以为然地一笑,伸手像抚摸猫儿一般捏了捏自己腿边氤氲的云朵,睥睨着站在地上的轻凤道:“好吧,我猜你现在已经不介意魅丹的效力了,尽管它以后还是会给你添麻烦。”

“没错,”轻凤仰起头,将鼻尖冲着翠凰道,“如果说我曾经还在意魅丹,现在见了你,我就更不能在乎那劳什子玩意了——横竖是我吞了它,是福是祸,都轮不到你多嘴。”

翠凰听了轻凤张狂的话,却毫不在意她的挑衅,径自冷冷一笑:“话别说太满,你以后总归有求我的时候。”

“求你?我宁愿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求你!”轻凤一撇嘴,甩着手、背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这一晚溜出宫偷情的飞鸾回来得比平时稍早,可当她蹑手蹑脚摸回宫里时,却在电光火石间被轻凤一把抱住,吓得她立刻毛发倒竖,险些魂飞魄散。

“我想通了!飞鸾!我想通了!”只听轻凤压低了声音,在飞鸾耳边不断喊道,“不管是不是因为魅丹,反正我就是喜欢他,魅丹吃了就算我的,所以李涵也是我的!就好像我吃了田鼠,身上会长肉——我身上的肉当然算我的!还有田鸡、山雀和鹧鸪蛋!只要吃进肚子,就统统都是我黄轻凤的!”

飞鸾被轻凤唬得一惊一乍,愣是搞不明白她这番话的逻辑何在,但尽管糊里糊涂,她仍是弯着眼睛笑起来,紧紧地回抱住轻凤:“好、是这样就好,真好啊,姐姐……”

只要大家能够一直这样开开心心地,一直这样、就好了……

当黎明前的晨雾散去,李玉溪将小船泊在岸边,又付了些银钱给等候自己一夜的船夫,请他帮自己保守秘密——毕竟这样夜夜潜入曲江离宫,想要掩人耳目是件很困难的事。

然而他已经沉溺在这样的恋情中,无法自拔了。近来只要一想起自己与飞鸾在满江荷花中耳鬓厮磨,李玉溪就忍不住在心惊胆颤中浑身燥热,有时他都能感觉到天子明晃晃的铡刀就悬在自己的头顶,可就是这样命悬一线的禁忌,竟给他带来了别样的快感。

李玉溪光是心里这样想着,双颊就止不住地发起烫来。他一路袖着手,低着头,从青龙坊匆匆北上回自己所住的崇仁坊,不料却在路过永崇坊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

“十六郎!”

李玉溪听见这声呼唤后浑身一激灵,茫茫然抬起头来,就看见了立在华阳观外的全臻颖。一瞬间他面红耳赤,可很快脸色又开始发白,只得耷拉着脑袋低低应了一声:“全姐姐……”

“十六郎,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这时就见全臻颖飞步跑下台阶,扬起双臂紧紧将李玉溪搂住,侧过脸靠在他肩头低喃道,“唉,冤家、冤家,你可真是我的冤家……”

“全,全姐姐……”李玉溪闻见了全臻颖身上熟悉的香味,一瞬间有些失神,下一刻却飞快地从她怀中挣脱开,垂着头吞吞吐吐地低喃道,“全姐姐,过、过去多谢你照顾了,我如今住在崇仁坊,你有时间就去坐坐。”

全臻颖闻言一怔,精明的凤目扫了一眼支支吾吾的李玉溪,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出一丝端倪:“你知道我没那么多自由出入华阳观的,既然你住在崇仁坊,现在晨鼓还没敲,你为何会从南面路过永崇坊的?”

“啊?我……”李玉溪惊慌地抬起头,双唇嗫嚅了半天,却无言以对。

“你是从青龙坊来的吧?”全臻颖退开一步,狐疑地打量着长袖沾水、鞋尖挂泥的李玉溪,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摸进曲江行宫,去找她了?”

“你,你别乱说,”李玉溪立刻否认,语无伦次地辩解道,“我,我是去南面的进昌坊慈恩寺进香的,因为有急事,才会这么早就赶回崇仁坊……”

“算了吧,现在天还没出太阳呢,你的鼻尖就开始冒汗了,下回撒谎记得要先沉住气,”全臻颖仰起头傲慢地打断李玉溪,一语戳穿他的谎言,“慈恩寺在进昌坊西面,你若急着赶回家,绝不会从东面取道路过这里。”

李玉溪一听这话脸就白了,可他仍旧执拗地低下头,欠身与全臻颖告别:“全姐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要先回去了,我真有急事。”

“你等等!”全臻颖见李玉溪急着要走,立刻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咬着唇嗔怒道,“你这薄情的冤家!要不是今天恰巧让我碰见你,你,只怕是再也不会登我的门了吧……”

她话还没有说完,这时长安城的晨鼓却骤然敲响,震天响的鼓声瞬间便将全臻颖口中的话湮没。李玉溪在鼓声中红着脸与全臻颖对视,面对她的不依不饶,心里既内疚又羞愧。两人就在这鼓声中默然相对,直到三千响的晨鼓戛然而止后,才尴尬地重新开口对话。

“冤家……”全臻颖放开李玉溪的袖子,语气已经和软了下来,“上次算我错了,你就回去收拾收拾,再搬到我这儿来吧……”

这些天全臻颖反复思量了很久,当最初的傲气被时间消磨成焦灼的等待,她现在一心只想与李玉溪和好,却万万没料到往日一向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十六郎,这一次却不再听话。

“全姐姐,其实这些天我已经想过了,你说的对,我……我不应该再粘粘糊糊的,我……”李玉溪困窘地望着全臻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逼迫自己,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是我对不起你,全姐姐。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就不能再对不起两个人,所以全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你说什么?”全臻颖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瞪着只顾闭起双眼闷头大喊的李涵,不禁破口骂道,“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是不是想去送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也,也许吧……”一瞬间李玉溪失神地苦笑起来——他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也许他的确是鬼迷心窍,否则怎么解释当飞鸾天真无邪地望着自己时,他满脑子只会冒出那些邪念?过去他以为人生的良辰美景,不过是花前月下,有全姐姐吟唱自己写的诗;可当飞鸾在遥不可及之处唱响他的诗作,他只是孑然独立,身边无花无酒,魂魄就可以飞到九霄云外——这些又该怎么解释?

“你疯了!”全臻颖瞪大双眼,像看着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一般,叱问着李玉溪,“你去招惹的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全臻颖还待要骂,这时从华阳观的门内却探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望着全臻颖笑道:“全师姐,你怎么还在外面瞎晃,该上早课了!”

全臻颖闻言脸色立刻一变,只得回头应了一声,跟着忿忿地望了李玉溪一眼,丢下句“你好自为之吧!”,便转身决然离去。

当全臻颖低头走进华阳观中时,就见方才趴在门边唤她的小师妹这时已凑上前来,冲着她笑嘻嘻道:“全师姐,我还以为你刚刚出门,是去与张公子话别的呢。”

全臻颖双眉一蹙,语带不悦地回答她:“刚刚我的确是去送张公子的,哪知凑巧竟遇上了李公子,可好,将我气了个半死。”

“我听师姐你方才的口气,似乎还是放不下那小子,”古灵精怪的鬼丫头望着自己的师姐,窃笑道,“是不是那张公子,对师姐你还不够体贴呀?”

全臻颖没好气地瞪了师妹一眼,甩起袖子抽了她一记,撇着嘴道:“要你油嘴滑舌!还不快跟我去经堂做早课,去晚了,公主又要怪罪。”

“是是是,”小师妹点头如捣蒜,立刻挽着全臻颖的袖子奉承道,“好容易等到永师叔下一趟终南山,我们都指望着师姐你啦,一定要帮我们骗到终南山的蜜枣,还有青精饭的秘方喔!”

全臻颖伸手戳了戳师妹的额头,挑起柳眉啐了她一口:“要死了!为什么每次和那不老不死的怪人打交道,都要我出头?”

“当然要靠师姐你呀!观里的人谁不知道啊,永师叔每次到华阳观,都是围着师姐你打转。”

“他?”全臻颖秋波一扫,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上两句坏话,就看见某个烦人的家伙又蹬着一双高齿木屐,朝自己嗒嗒跑来。

“来来来,全贤侄,”来人散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青丝,黑白二色绣着北斗七星的鹤氅歪歪搭在肩上,拖天扫地,露在鹤氅外的双手润如削玉,手里还横着一朵如意般大小的灵芝,“这是师叔我送你的灵芝,服用后延年益寿,看上去就会比师叔我还要年轻‘一点’了!”

全臻颖听了这话,额头上青筋暴起,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狠狠掐进手心,才忍住不对尊长犯上忤逆——作为华阳观里一枝花,她从来都是傲视群芳所向披靡,直到某日观里来了个不知年岁的永师叔,长得比她师弟还要年轻,比娈童面首还要妖孽,活生生一粒揉进她眼里的沙子,真是恨得人咬牙切齿。

而此刻站在全臻颖对面的永道士,却对她扭曲的面孔视而不见,径自伸手替她掸了掸道袍道:“咦,贤侄,这才多久没见,你从哪里沾染上的妖气?”

“妖气?”全臻颖闻言一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嗯,”永道士眯着眼笑起来,春花烂漫地伸出玉指,比了个小米粒的造型呵呵笑道,“一只小妖,小狐妖,不治也不妨事。”

不料他话音未落,全臻颖已是激动得浑身发颤,竟第一次主动伸手抓住了永道士的胳膊,眯起水滴滴的凤眼娇嗔起来:“不,永师叔,我要你帮我治嘛……”

于是冗长的早课之后,全臻颖死马权当活马医,半信半疑地跟着自己吊儿郎当的永师叔,一同钻进了华阳观的某间密室。

孰料石门一关,永道士立刻翻脸露出狼子野心,唇红齿白地笑起来,润着口水的下唇在暗中闪着亮晶晶的光泽,端的是一张吹弹可破的小白脸。只见他笑嘻嘻凑近了全臻颖,左手撑在密室的石墙上,右手拈起她鬓边一缕青丝,轻薄地往鼻间一扫。

全臻颖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尖头朝外当胸一架,横眉冷对道:“永师叔,请自重。”

“哎,千万别,这样很伤感情哪。”永道士涎着脸道,笑嘻嘻地移下左手,玉指一拂,被全臻颖紧紧攥在手中的剪刀竟神使鬼差地落进了他的手里。

全臻颖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方才一眨眼的功夫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觉得永师叔只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背,可是她的手竟忽然发麻,不由自主地便张开十指松开了剪刀。

全臻颖瞪着面前的永道士,一瞬间觉得头皮发麻,不敢想他接下来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不料永道士只是举起剪刀咔嚓咔嚓试了下手感,紧接着竟唰一下剪下了她鬓边的一绺青丝。

“这个,可以确保那个负心汉能够回到你身边,”永道士冲全臻颖晃了晃手中的头发,眯着眼吹了口气,跟着手指啪地一弹,便亮出了一张黑色的道符,“这张是‘缚心咒’,可以确保那只小妖一定会跟在负心汉的身边,这样钓螃蟹似的一只牵一只,等到他把那只小妖带出宫,我们就好下手了……哎,说到这个,贤侄,你到底钓过螃蟹没有?”

“没有,”全臻颖狞笑着回答,迫不及待地从永道士手中抢过这两样法宝,两眼发光地追问他,“这些东西该怎么用?”

“烧成灰,找些香料来拌一拌,然后做个香囊送给那个负心汉咯,”永道士眯着眼睛笑起来,肉麻兮兮地伸出手肘撞撞全臻颖,对她飞了个媚眼道,“后面就看你的咯,你要是哄不住那个小子,让他转头就把香囊扔进泥沟里,那师叔我也帮不了你啦!”

“这个师叔你放心,”全臻颖半眯起眼睛,将道符和自己的头发紧紧攥入掌心,势在必得地笑起来,“我管保那个傻小子,一辈子都会带着我的香囊永不离身!”

这天午后,李玉溪刚走出崇仁坊,正打算在暮鼓敲响前赶到青龙坊时,耳边就传来了一声轻弱的呼唤:“十六郎。”

李玉溪动作一僵,立刻循着那道声音转过头,在一处不起眼的陋巷里发现了戴着帷帽的全臻颖。

“全姐姐,”李玉溪俊脸一红,立即紧张地快步走到全臻颖身边,结结巴巴道,“没想到姐姐你真的来了,我就住在这家邸店里,姐姐快上去喝杯茶吧。”

说着他就不自觉地像从前一样牵起全臻颖的手,殷勤地将她往邸店里让。不料全臻颖却摇了摇头,伸手拨开帷帽上的纱巾,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娇颜:“不了,十六郎,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根本没有时间多留……”

“啊?那你为什么还……”李玉溪欲言又止,心中越是负疚,便越是感动。

“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全臻颖说着就低下头,脂粉未施的脸上只有泪珠做妆点,却比往日更加楚楚动人,“十六郎,今天恐怕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

“啊?为什么?”李玉溪闻言大惑不解,脸上不禁流露出惊愕的表情,“为什么以后我们不能再相见?我不可以去华阳观看你吗?”

“唉,冤家……”全臻颖听了李玉溪脱口而出的话,忍不住扑进他怀里伸手掩住他的唇,泪光盈盈地抬起头凝视他,“你昨天既然那样无情,今日又何必再说这些贴心话?你我其实都心知肚明,今后我不会再踏出华阳观,你也不会再想起我,对不对?”

李玉溪顿时语塞——实际上他的确无法反驳全臻颖的话,可又觉得被她道破的实情太过残忍,于是一时之间倒令他左右为难、束手无策。

恰在这个时候,全臻颖又轻声道:“十六郎,其实我已经想通了,缘分这样前世注定的事,又岂是今生能够强求的?所以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与你见面,请你与我一同信守这个约定。”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转身离开自己怀抱的全臻颖,忍不住踏上前一步,心底泛起一阵闷闷的疼痛。他又想起自己一个人客居京城的时候,正是她从欢宴中执起他落寞的双手,然后巧笑倩兮地夸赞他的诗,用玉指拈着牙箸轻轻地在白瓷酒杯上击节,浅吟低唱。

这样好的人,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她……李玉溪低下头,泪水惭愧地滑下眼角。全臻颖蹙着眉看他落泪,这时终于轻叹了一声,苦笑起来:“别哭呀,十六郎……”

说罢她对他摊开掌心,露出了一枚已被攥得温热的香囊。李玉溪眨眨眼睛,抬手擦去眼中的泪花,盯着那绣工精致的香囊,忍不住就轻声问道:“这个,是要给我的吗?”

“当然,”全臻颖笑着拨弄香囊上的流苏,轻声道,“一个信物,我亲手做的,留个念想。”

李玉溪听到这里,忍不住就有点受宠若惊——相处那么久,他还真没收到过全姐姐的馈赠呢。只见全臻颖细心地将香囊上的缨络捋顺,忽然便出乎李玉溪意料地半跪在地上,一边将缨络系在他的腰带上,一边轻声低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李玉溪听见全臻颖口中念出的诗句,一刹那如遭雷殛,只能动弹不得地低着头,任由她绾着缨络在自己腰间打了一个同心结,将香囊牢牢地系在了他的身上。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时全臻颖抬起头来,明眸里尽是一片哀伤之色,朱唇轻启道,“十六郎,请你以后随身带着它,千万不要嫌它微不足道。”

“怎,怎么会,”李玉溪立刻涨红了脸,迭声辩白道,“它怎么会微不足道……我,我会好好珍惜的。”

“嗯,”全臻颖点点头,继而带着泪光狡黠一笑,“希望你的新欢,也不会介意它的存在。”

“不会的,”李玉溪刚想说飞鸾性情宽厚,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对全臻颖改口道,“我,我不告诉她就是了。”

“嗯,很好,这样就很好。”全臻颖笑起来,跟着放下了帷帽上的纱巾,冲着李玉溪挥了挥手,“那么,就此别过,我走了……”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全臻颖洒脱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向她追出了一步,却终是怅然低喃了一句,“慢走……”

这一晚李玉溪照旧前往曲江赴约,见到飞鸾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只顾着贪欢,而是与她静静地在小船里依偎了一夜,不停地与她说话。他从天南聊到海北,从他的出生谈到进京,将自己过去的点点滴滴,只要是他能够想到的,统统都事无巨细地说给她听。

结果这一夜天依旧亮得很快,当曙光微曦之时,等候在青龙坊的船夫看见李玉溪和飞鸾携着手一同上岸,顿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李玉溪也觉得有些不妥,可此刻他的脑中昏昏沉沉,竟只是望着飞鸾稍稍劝阻了一句:“你还是回去吧。”

“不。”飞鸾抬头凝视着李玉溪,竟固执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李玉溪又昏昏沉沉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再陪陪你。”飞鸾低下头依偎在李玉溪身旁,只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

“哎,好。”李玉溪竟晕陶陶地点点头,傻笑着牵起飞鸾的手,带着她径直往北而去。

一路从青龙坊走过进昌坊、昭国坊,直到永崇坊,飞鸾忽然觉得脑袋开始晕乎乎的,于是她眨眨眼睛,忍不住扯了扯李玉溪的衣袖,抬头问他:“这一带好眼熟,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呀?”

“嗯,前面就是华阳观啊,我曾经就住在那里……”李玉溪牵住飞鸾的手,脚下越走越快,竟直直地将她引向华阳观。

此时晨鼓未敲,永崇坊华阳观门外的石阶上,却站着一位身着道袍、艳若桃李的女冠。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石阶上娉娉婷婷的全臻颖,心里隐隐生起一股诡异的感觉,却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然而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华阳观里竟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跟着从那扇虚掩的门后,竟跳出了一个神仙般的道士。

“哈、哈、哈、哈,”永道士一头长发飞云般流泻下来,整个人前仰后合地拊掌叫好,又指着手拉手的李玉溪和飞鸾,对全臻颖笑道,“看吧看吧,是不是真的很像钓螃蟹,一个牵着一个!哈哈哈……”

全臻颖横了永道士一眼,皱起眉很是尴尬地提醒他:“师叔,你忘了你要做什么吗?”

“哎?啊,没忘没忘!”永道士说着又眯眼笑起来,扬起手让披在身上的鹤氅随风猎猎而舞,黑白二色的衣袍仿佛卷裹着飞雪的黑云。

这时飞鸾也嗅出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于是立刻惊慌地放开李玉溪,转身就想逃跑。她这样的举动却害得永道士一个撑不住,笑倒在自己刚刚铺开的云气里,打着滚捶着云咯咯笑起场来:“哎呀,这小家伙还不会飞啊,哈哈哈……”

站在永道士身后的全臻颖立刻额头青筋暴跳,冲自己的师叔吼了一嗓子:“快啊!你磨蹭什么!”

随着她话音一落,这时趴在云上的永道士便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手中瞬间就多了一张红色的道符:“日之源,火之祖,结为网,罩邪精,火罩八方空世界,火焰腾腾化铁罗。火官火君火帝火神,不问高下,为祸鬼神,一切罩下——急急如律令!”

李玉溪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古怪的道士念完咒语,而下一刻被他丢出的那张符纸就变成了一张火网,呼呼转动着罩住了奔跑中的飞鸾。李玉溪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飞鸾无助地趴在地上,被那火网生生困住。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李玉溪慌乱地回过头质问永道士和全臻颖,跟着又脸色煞白地指着全臻颖道,“全姐姐,是你对不对?是你找人来欺负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全臻颖此刻依旧站在石阶上,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李玉溪,目光中满是怜悯地冷笑了一声:“十六郎,你这个小傻瓜,我这都是在为你好。你知道吗,你满心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个姑娘,其实你只是被一只狐妖给迷惑住罢了。”

“对,一只小狐妖,”永道士在一旁附注,手指比出个米粒大小,又忍不住笑场,“其实不治也不要紧,她还没学会飞呢,呵呵呵……”

全臻颖立刻又狠狠瞪了一眼永道士,这时李玉溪却被他们荒诞无稽的话惹怒,冲着他们怒吼道:“你们胡说什么?!飞鸾她怎么可能是狐妖?!”

“咦?小伙子火气挺大嘛,”永道士被李玉溪吼得忍不住眯起双眼,索性又弹了个响指,无奈地耸耸肩,“好吧,你要是不信,我就证明给你看哪!”

说罢他转脸望着火网中瑟瑟发抖的飞鸾,又开始继续念咒:“搜讨邪精,吾行火罩,上彻青云无极天,下至风轮法界——急急如律令,收!”

罩住飞鸾的火网立刻应声扑腾了一下,火网的尺寸瞬间便缩小了许多,飞鸾不愿意在李玉溪面前现出原形,于是她尽量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就是不肯就范。

永道士歪头端详着火网中的飞鸾,噗嗤一笑,下一刻却又开始念咒:“东彻木源国,西止金祖天,南止朱陵府,北止大罗天,上有鬼神不得下,下有鬼神不得上——急急如律令,收!”

已将飞鸾网罗得动弹不得的火网瞬时又缩小了一圈,被咒语催动的业火无情地炙烫着飞鸾的身体,使她终于开始发出凄厉的惨叫。

“内有鬼神不得出,外有鬼神不得入。何神不在吾罩中,何神不在吾洞中,禀

吾敕令,听吾号令,火奉急行疾——收!”

当这一句咒语从永道士口中念出,火网已缩得只剩下鹅笼大小,再也容纳不了一个人身。于是当灰烟散尽,李玉溪只能傻傻地跪坐在地上,看着一只火红色的狐狸盘着身子,蜷缩在已然熄灭的火网之中。

那只狐狸将脸半埋在毛茸茸的尾巴里,双眼泪汪汪地盯着李玉溪,正汩汩地往外淌着眼泪;于是一瞬间他也跟着掉泪,面对眼前的一切压根吐不出半个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茫茫然回过头望着面露得色的全臻颖,还有兀自笑嘻嘻的永道士,许久之后终于颤巍巍地站起身,哽咽着咳了几声。

“哎,这小狐狸,种倒不错!”最后依旧是疯疯癫癫的永道士打破了沉默,径自揭开黑乎乎的火网将飞鸾抱了出来,拎在手里左看右看,“这皮毛真不错,可以剥来镶在我的道冠上……”

飞鸾闻言挣扎了一下,无奈却因为浑身受制,只能无力地捞了捞前爪。李玉溪看着飞鸾、或者说是永道士手里的狐狸仍在不停流泪,不禁心底一痛,急忙向她伸出手去:“你别这样……”

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这时永道士竟已将两手一举,托着飞鸾瞬移了十来丈,迭声嚷道:“它已经被我降服了!你不许抢!”

李玉溪一听这话,刚想冲过去同永道士理论,不料却被全臻颖抬手拦住。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继续执迷不悟吗?”全臻颖挑起眉盯着李玉溪,脸上露出咄咄逼人的笑意,“醒醒吧,十六郎。人妖殊途,我等着你回头。”

李玉溪默然瞥了全臻颖一眼,低下头后退了一步,片刻后他忽然劈手拽下全臻颖系在自己腰间的香囊,狠狠地掷在她的脚下,跟着转身拼命向北跑去。全臻颖愕然望着李玉溪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低下头默默对着自己脚边的香囊发怔。

这时永道士又拎着狐狸溜达到了她的身旁,伸着脖子幸灾乐祸道:“哎,贤侄,师叔我早就对你说过啦,你要是哄不住那小子,他转头就会把香囊扔进泥沟里哦!”

全臻颖面无表情地听完永道士这番话,咬着唇沉默了许久,忽然却目光闪烁地抬起头,朝永道士伸出双手:“师叔,你把这只狐狸交给我吧。”

“哎?不行不行,这只狐狸是我的!”永道士闻言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高举着飞鸾又开始玩瞬移,笑声很快就消失在华阳观深处,“你都不知道她这品种有多好,我可不会让你糟蹋她的皮毛的!”

全臻颖暗暗咬了咬牙,这时长安城的晨鼓恰好敲响,于是她只得抬头望了一眼从层云中绽放出的霞光,在震耳欲聋的鼓声里转身走进了华阳观。

与此同时,暂居在长安兴庆宫的翠凰却是耳尖一动,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她想起某只不入流的精怪对自己大放的厥词,不禁逗弄着不停在栀子花上扑翅的蛱蝶,自言自语道:“你以后,总归有求我的时候……”

轻凤在发现飞鸾失踪以后,第一时间当然是去拿问李玉溪。不料当她寻到崇仁坊邸店时,见到的竟是个颓废得不成人型的李玉溪——他倒没有恶俗地将自己灌醉,只是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地躺在榻上,两眼无神地直直望着帐顶而已。

轻凤看着李玉溪因为长时间不动弹,而被蚊子叮得满脸是包,不禁啧啧了两声,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哎,李公子我问你,飞鸾呢?”

“她?”李玉溪听见了飞鸾的名字,整个人终于活络了过来,木然地从榻上坐起身。他原本黑琉璃一般清亮的眼珠,这时也布满了血丝,瞪得轻凤背后一阵阵发毛:“黄姑娘,你也是狐妖吗?”

李玉溪这一句问话不啻于一声惊雷,震得轻凤目瞪口呆,于是她好半天之后才阖上下巴,语气中难掩惊慌地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早,在华阳观,我和她碰见了一个很厉害的道士,还有全、全臻颖,然后她就被,就被……”李玉溪再度直起眼睛——即使那可怕的一幕已经被自己回想了无数遍,可是此刻要他叙述,他的脑中仍旧会乱成一团。

“就被怎么样了!”轻凤大惊失色,嗖一声便蹦到李玉溪面前,拽着他的衣襟骂道,“现在你可不能犯浑,赶紧给我说清楚!”

“就被打回原形了……”李玉溪吞吞吐吐地望着轻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副快哭的神情,“她被那个很厉害的道士抓去了。”

“然后呢?然后你就躺在这里装死了不成?”轻凤两眼一瞪,气不打一处来,不禁望着李玉溪啐了一口,“我呸!你这没用的废物,我家飞鸾算是白喜欢你一场!”

这一句话让李玉溪窒息,下一瞬却又使他彻底爆发!于是他忍不住号啕了一声,坐在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我,我没想招惹你们,我来长安是为了准备明年的科举的,事情怎么会这样……我以为《搜神记》里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怎么也不会轮到我头上……”

轻凤默默看着这个十七岁的文弱少年在邸店里抱头痛哭,在心情稍微平静之后,也就讪讪闭上了嘴——毕竟与之相恋的女子先是妃嫔、后是狐妖,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此刻他作为一介凡夫俗子,除了惊慌失措外,并没有对飞鸾表现出厌恶或者怨恨,已经足够难能可贵了。

“我现在要去华阳观打探一下,想法子救她。”轻凤叹了一口气,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转身往屋外走,在临去前她张了张嘴唇,还想对李玉溪说点什么,可终究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夜色中的华阳观一片静谧,轻凤幻出原形飞檐走壁爬高上低,凭着灵敏的嗅觉很快就找到了被永道士拘禁的飞鸾。

那是一间精致考究的厢房,房中锦榻上正趴着一个俊秀得雌雄莫辨的年轻道士,竟然在不停地哄劝飞鸾吃一碟黑色的米饭!

“来,乖,”永道士撮起指尖捻了捻飞鸾脑袋上的毛发,替她将咒术做的项圈稍稍松开了一点,“来,吃一点吧,这个可是青精饭哦!用南烛叶子染色的,很香哦!”

哪知飞鸾竟毫不领情,依旧耷拉着脑袋窝在墙角,眯起眼睛装死。

“咦?哎,”永道士无奈地扁了扁嘴,花容月貌在灯下挤作一团,百无聊赖地拈起一颗梅子含进嘴里,嘟哝了一会儿吐出一颗梅核,拿在手里朝飞鸾晃了晃,“你要是再不乖乖吃饭,我就要用这颗梅子核,将那只特意来探视你的黄鼠狼精打死哦!”

这一句话让屋里屋外的一狐一鼬同时睁大眼抬起头,只见飞鸾立刻张嘴咬了一口青精饭,而轻凤则是迅速扭身窜出了永道士的厢房。只是永道士仍旧弹出了梅核以示惩戒,梅核将将好射中了轻凤的小腿,疼得她抽筋了老半天。

“唉,这只已经很不入流,没想到还有只更不入流的。”永道士一边支着颐看飞鸾狼吞虎咽,一边又漫不经心地向窗外瞥了一眼。

好在轻凤无论做鼬做人,一向都贵有自知之明,她直觉永道士一时半会儿并不会伤害飞鸾,因此便想着趁夜回骊山讨救兵。骊山距离长安只有七十里地,她鼬不停爪的话,一个晚上也就赶到了。轻凤说做就做,立刻闷头飞奔出长安城,在一口气冲出了二十多里的时候,竟然冤家路窄,遇见了浮在空中看好戏的翠凰。

于是她忙里偷闲,竟冲着天上瞪了一眼:“会飞了不起啊!”

其实以她和飞鸾如今的修为,在空中翻腾几下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不会腾云驾雾,这就使她们和翠凰之间的区别,简直就相当于翱翔九天的老鹰与可以在矮树上扑几下翅膀的老母鸡那样,有着天壤之别。

对此翠凰只是谦逊地一笑,继续端坐在云端御风而行,好整以暇地望着轻凤道:“其实呢,就算你今夜跑回骊山去,姥姥们还是会叫你回头来找我。”

轻凤闻言脚下一顿,叉着腰仰头看着翠凰,直到她优雅地驾着云绕了个弯又回到自己面前,才狐疑地开口质问道:“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呢,姥姥早就将你们的事托付给我了,不然我为何要到长安来找你们呢?”翠凰在云端笑起来,“只不过我决定阳奉阴违罢了。”

“你……你不是专程来催我们回骊山的吗?”轻凤将信将疑地斜睨她。

“催你们回骊山不假,你们也要有命回骊山才行啊。姥姥既然派我出山,当然就会叮嘱我帮助你们,否则你们若是在长安受困,我又该如何复命?”翠凰耐下性子解释完,继而又冷笑道,“何况你和飞鸾在族中究竟是个什么位置,相信没人会比你更清楚,你这次求救,姥姥到底会分多少心力在你们身上,你想过没有?到时就算姥姥不令你回头来求我,只怕派给你的救兵,能力还不如我呢。”

轻凤在心中暗暗计较了一番,实际上已经认同了翠凰的说法,只是她不相信翠凰好好地会发善心,因此尤自嘴硬道:“可是你能那么好心地帮我们?”

“帮你不好说,”翠凰嘴角一弯,傲慢地撇开脸道,“不过飞鸾出身名门,我倒的确有心帮她,可惜她似乎……也没求到我头上哪?”

废话,她都已经落难了,怎么来求你!轻凤瞪了翠凰一眼,心知她是想报前日之仇——不过就是一点口舌之争,犯得着这样小心眼嘛?!轻凤决定自己大人有大量,于是不计前嫌地对着翠凰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道:“我来求你!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赴汤蹈火也要再所不辞,当初我说过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求你,但现在为了姐妹又岂能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假斯文呢?!翠凰姑娘,黄轻凤我这厢打躬作揖求求你,痛哭流涕求求你,成了吗?”

“嗯,果然好气魄,”翠凰在云端高高在上地点点头,嗤笑了一声,“不过,像你这样求人,可也替自己撇得够干净哪?”

“那你还要怎样?!”轻凤瞪起眼,吹了吹脸颊上的髭须。

“很简单,也不必赴汤蹈火那样受罪,你就跳个湖给我看看,如何?”

于是翌日正午,生性惧水的轻凤就站在曲江离宫中一处碧悠悠的湖边,望着那一潭一望到底的清水,刹那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几番犹豫,再三再四地问翠凰道:“这水看上去并不深,对吧?”

“嗯,好像是不深。”翠凰信口回答,若有所思地望着湖底游弋的红鱼。

“其实只要我在入水前使出一个闭气口诀,根本就不用怕,是吧?”轻凤继续给自己壮胆。

“嗯,应该是这样。”翠凰依旧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说我这一次,能够相信你吗?”这一刻轻凤的声音忽然变得沉稳,双目也灼灼盯着翠凰,好似要透过她的皮相,直接望进她的心里去。

只可惜,读心术是只有翠凰才有能力掌握的法术,因此她只是撇唇笑了笑,傲慢地回答轻凤道:“信不信由你。”

“嘿,可惜我不信你,”这时轻凤也回她冷冷一笑,傲然道,“我信姥姥,我信她一定嘱咐过你,要照顾好飞鸾的安危,至于你要捉弄我的心,我就成全你一次好了!”

说罢轻凤就纵身一跃,在入水前的一刹那竟变成了一条金鳞的鲤鱼,猛一下扎入了湖底。轻凤在心里欢呼一声,心想一晚上的突击果然没有白练哪!谁知正这样得意洋洋地想着,她在湖底呵呵一声,竟发现自己呛了一口水!

为啥变成了鱼还是会呛水?!呃,谁来跟她解释一下?

翠凰悠闲地站在湖边,欣赏着轻凤的“池鱼之殃”,千年冰山做的美人终于也不禁笑了笑,可见幸灾乐祸的魅力之大。

她看着在水底扑腾的金鲤鱼翻起肚皮浮上水面,然后腾一下露出原形,变成了一只半死不活的黄大仙,于是她又笑了一下,好心地捏了个口诀,令昏迷中的轻凤变成了人形。

“看来,用不着我出手了,”这时翠凰眼角余光远远扫到了李涵的龙舆,索性顺势变出了一道宫娥惊慌失措的呼救声,“不好啦!黄才人掉进水里啦!快来救人哪!”

机警的神龙军侍卫立刻循着她的声音望来,果然隔着老远就看见一个人泡在湖里,赶紧争先恐后地往湖边奔跑;内侍们则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追赶,边追边喊道:“慢着、慢着,黄才人非靠我们来救不可!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懂嘛!”

翠凰在半空中看着地上乱得不可开交,嗤笑了一声,转身乘云而去。

当四周嘈杂的人声钻入嗡嗡作响的双耳,昏沉沉的轻凤终于半张开眼睛,在天旋地转中哇哇地往外吐水;跟着她在炽烈的日头下看见了一团明晃晃的赭黄色影子,随后那团影子终于聚在了一块儿——居然是李涵!

泪汪汪的轻凤不禁又呕了一声,在起死回生后她满腹委屈,此刻又看着李涵皱着眉面色阴沉,不由得就望着他呜呜哭了起来。李涵听她哭得中气十足,这才松开一双眉,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进湖里?”

“……”轻凤无从回答,越发哭个不住。

李涵只得无奈地笑了笑,这时内侍们已将肩舆停在了轻凤身旁,于是李涵干脆亲自将湿漉漉的轻凤打横抱起,小心搁在了肩舆上。

跟在他身后的王内侍看见天子纡尊降贵,竟然“躬亲”将黄才人抱上肩舆,瞪着李涵被打湿的龙袍连连惊呼不可。李涵略微皱了皱眉,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径自命内侍将轻凤抬回了宫。

轻凤只觉得自己浑身黏答答难受得要命,带着点赌气她并没有理会李涵,回宫后只是躲在屏风后擦干了身子,替自己换了件衣裳。李涵此刻也坐在殿内陪她,正等着王内侍送常服来给自己更换,因此趁着这片刻间隙开口道:“卿卿,也许你该先沐浴?”

轻凤很怕沐浴——那和淹水有什么两样?何况水还是滚烫的!于是她只是散披着头发,从屏风后探出了半个脑袋,望着坐在殿中的李涵道:“不,臣妾我才刚从水里出来,怕,可不敢再沐浴了……何况那湖水多清澈,一点也不脏的。”

李涵闻言不禁笑出声来,起身径直走到屏风后面,将轻凤生生困在那逼仄狭小的空间里。

“很清澈吗?”他从她发间拈下一根细细的水草,倾身嗅着她身上的湖腥气,竟然觉得怪有趣的,“卿卿,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掉进湖里的?”

轻凤歪着脑袋,黑溜溜的眼珠躲避着李涵的目光,嗫嚅道:“脚滑。”

李涵不禁低声一笑,示意轻凤帮自己脱去湿衣,却在轻凤的手刚探进他怀里时,猛然俯身将她一把抱住,双唇重重地在她唇上辗转厮磨。轻凤错愕,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只觉得两耳又嗡嗡低鸣起来,落水时的慌乱与窒息也再一次漫卷她的身心……

——这一次呛水虽然将她折磨得半死,但似乎也打破了她与李涵之间的僵局,也许这就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算不得是件坏事。

然而就在这样缱绻温存的时刻,她却忽然感觉到李涵的额头正与自己的额头紧紧相抵,而他竟在她的面前气喘吁吁地低喃道:“卿卿,可惜你没有……”

“呃?没有……没有什么?”轻凤闭着眼,在云里雾里追问着李涵。

“没有外家势力,可以供我扶持……”李涵也闭着双眼回答她,声音里多少透着些消极。

“外家?”轻凤迷迷糊糊地重复了一声,下一刻便倏然睁大双眼,“陛下您想扶持外戚?!这,这……”

作为一朝天子,这想法是不是太诡异了?!

李涵无奈地一笑,与轻凤一同藏在屏风的阴影下,两眼发亮地望着她道:“没错,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可是外有藩镇、内有阉党,只是没有我的地方……我能怎样做呢?我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

他话说到此又生生卡住,不愿再对轻凤吐露更多心事,只抬起一只手,手指抚过她滑嫩的脸颊:“我似乎说得太多了。唉,你不该听,只怕你知道得多了……我却保不住你。”

没有家世背景的妃嫔,他实在不该太过宠幸——否则就像他的母亲,只因自幼离乡做了宫女,如今连一个知名知姓的舅舅都给不了自己。自幼的艰难险阻,到如今的独木难支,其中的难处又有谁知道呢?

李涵想着想着就恍了神,不料这时轻凤却忽然紧紧搂住了他,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陛下——”

她这一声念得动情,可声音里却掩不住一股嗔恨,令李涵禁不住一愣。

“陛下,”轻凤两只手攀着李涵的肩,踮着脚凝视他,蹙着眉道,“陛下,臣妾我没有外戚,那又如何?我不需要保护,压根不需要!反倒是陛下您……不管您将来碰到什么事,臣妾我都会站在您身边!”

轻凤连珠炮似的一番话让李涵怔忡不已,他还没来得及对她做出任何反应,这时王内侍却已走进内殿,尖细的禀告声将二人匆匆惊散。李涵悄悄与轻凤对视一眼,才不动声色地走出了屏风,一边令王内侍替自己更衣,一边又吩咐王内侍道:“等下你去宣御医来,好好替黄才人诊一下脉,刚才那一场风波虽然有惊无险,但还是开几剂汤药才稳妥。”

“是,卑职遵旨。”王内侍立刻领命,在替李涵束好腰带后毕恭毕敬地一躬身,无视轻凤惊恐万状的小脸,微笑着退了下去。

翠凰坐在浮云之中,随风悠悠飘到了永崇坊华阳观的上空,在心里暗忖道:遥望这座观里,的确有紫气氤氲,何时来了这样一位高人?

就在她沉吟之时,此刻正趴在榻上一边吃着蜜饯杂拌儿,一边逗着小狐狸的永道士也同样一凛神,山花烂漫地咯咯笑起来:“哟,还真来了一只像模像样的,我得出去会会。小狐狐,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啊……”

说罢他将手指一弹,飞鸾脖子上的项圈便瞬间闪出道道金光,将她束缚得动弹不得。

永道士洋洋自得地为自己铺开一朵祥云,盘着腿坐在云上晃晃悠悠地飞升到半空,与翠凰面对面道:“呵,一只青狐!”

翠凰顿时恼怒地蹙起眉,很讨厌眼前这个可以轻易识破她原形的家伙:“飞鸾是不是在你这里?”

“飞鸾?”永道士一抬眉,想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哦,你是说那只小狐狐吧?对啊,我留她在华阳观里作客,嘿嘿,天天有鱼吃哦……”

翠凰素来清心寡欲,最恨永道士这样疯疯癫癫的人,于是索性一咬牙,从手心中幻出了一对鸳鸯剑。永道士见翠凰亮出法宝,不禁面色古怪地嘿嘿一笑,捏起手指啪地一弹,就见云空中哗地一声泻下一道白练,竟直直垂落在永道士的面前。

那道白练似绢绸一般轻透,却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静止不动,唯有两侧流云不断地飞散,使它看上去像一根直刺进云霄的砥柱。翠凰一见到永道士的法宝,心中便暗暗震惊——须知法宝越是大张旗鼓花里胡哨,就越消耗法力,永道士这条白练先不论审美趣味的好坏,倒确实显出了他深厚到可怕的功力。

区区一座华阳观,不该容得下他这只龙虎。翠凰知道自己这次惹上了麻烦,此刻却骑虎难下,只能攥紧了手中的宝剑:“你的确是个高人,这点倒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只见永道士扬起鹤氅,恬不知耻地自报家门,“我是终南山上的高人,轻易不出山的。”

翠凰一怔,还没想到该怎样回话,这时只听永道士呼哨一声,那道静止的白练竟突然像活起来一样,直直朝她刺来。翠凰一惊,立刻驾云躲过白练的袭击,不料那道白练竟在空中遽然逆转,电光一般斜飞过翠凰的身侧,又像浸了水的布匹一样有力,狠狠地向她抽来。

翠凰躲闪不及,瞬间便吃了那白练凌厉的一记,五脏六腑都险些被震出血来。这时那道白练拦住翠凰的腰,竟像蛇一般绕着她转了几圈,狠狠勒住她的身子,不断地收紧。翠凰咬着牙仗剑一划,唰地一声将那白练划断,只觉得身上束缚一松,一段白练便像死蛇一般从她身上滑脱,轻飘飘地消失在空气中。

乍获自由的翠凰不敢怠慢,急忙驾云退开几丈,望着那白练轻启朱唇,吹出了一道烈火。飞动中的白练遇火不燃,于是烈火又倏然变作几十把明晃晃的柳叶刀,扎进白练里嚓嚓划动。不料被扯得四分五裂的白练瞬间又向外伸展了几十丈,照旧灵蛇一般朝翠凰袭来。

翠凰立刻掐指念诀,瞬间将自己分作三人,只见白练唰一声缠住了其中一人,不料被缠住的那个翠凰,竟在下一刻变成了一枚急速转动的发簪,像卷轴一样将那道白练卷了起来,迅速地收回了云霄。

“嘿,你这小姑娘,修炼得倒不错。”永道士由衷地称赞,跟着却响指一弹,又从空中泻下了数十道白练。瞬间只见苍穹仿佛被人戳漏般挂下了几十道银瀑,下一刻那些银瀑又化为长蛇,分头袭向了翠凰的各个分身。

这时一旁的永道士仿佛置身事外似的,好整以暇地躺在云头上,等着将翠凰轻松擒拿。不料一不留神,刚刚还在他视野内的翠凰竟然又消失了。于是他撅起嘴,漆黑的瞳仁里微微闪着金光,却遍寻不见翠凰的踪迹。

“咦?”永道士不信邪,立刻坐起身四下张望,许久后才灵机一动,低头拨开身下的祥云,果然在云中发现了一只悄然藏匿的燕子,“嘿,你倒机灵。”

于是他伸指一弹,这时那云中燕便像被弹丸击中一般,化作一根银针直直落向地面。永道士慌忙眯起眼睛,驾着云向那根银针追去,却无法在午后明亮的天空里捕捉到那根细如牛毛的针。最后他好容易看见一丝若有似无的银光,却又在追到华阳观的屋顶上时,眼睁睁看着那道银光一闪而逝。

“唉!”永道士惊叹一声,趴在瓦上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只得疑惑地喃喃自语道,“明明已经追到这里,没道理啊……”

这时他目光一动,就看见一滴露水正缓缓地滑下屋檐,盛夏炽热的阳光照射在那滴露水上,让它晶莹剔透得像一颗水晶珠。永道士唇角一翘,立刻纵身扑了上去,弓成斗状的手掌差一点就能扑住那露珠,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那滴露水咚一声落在地上,跟着便缓缓渗入了青苔之中。永道士很不甘心地滑下屋檐,双脚搭在瓦檐上如金钩倒挂,头冲下晃晃悠悠地盯着地面,嘟起嘴轻嗤了一声:“哼,遁地逃走了吗?真不好玩……”

然而就在他百无聊赖之际,只听对面厢房中竟忽然响起一声尖叫,在他耳边爆竹般炸响:“师叔!你在干什么?!”

“哎?!”永道士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慌忙转动眼珠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正对着他的脸三尺开外,半掩的窗牖中竟泄露出万丈春光——厢房中全臻颖正捧着道袍挡在胸前,赤裸的双肩和胳膊像雪一样白,让套在她藕臂上的翡翠条脱,绿得深翠欲滴、摄人心魄。

“咦,贤侄,你这是要准备沐浴,还是在纳凉呀?”永道士顿时涎皮赖脸地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

“师叔!”好容易才回过魂的全臻颖恼羞成怒,俏脸一阵白一阵红,气冲冲地跺着脚走到窗边,“师叔!你要是再这样放肆,我可要向公主告状了!”

“好呀好呀,你去告,我一定对你负责,把你带回终南山……”永道士还没说完,就见全臻颖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起手将窗牖重重地一关。

永道士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又笑起来,悻悻摸了摸鼻子。

翠凰一路忍着伤痛,勉强飞回了兴庆宫。

当她借着一阵南

风潜入花萼楼,便像一只精疲力竭的飞蛾,扑一声跌在地上;而此时还了魂的杜秋娘,却正摇着罗扇,倚在楼边发怔。

花无欢则侍立在杜秋娘的身后,静静望着她的背影。

“无欢,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我整个人总是昏昏沉沉的。往往一睡便是一个白天,倒是夜里还算清醒些……”

“也许是天热的关系,”这时花无欢轻声开口,对杜秋娘道,“圣上赐的冰,您都拿去给漳王用了吧?”

翠凰皱了皱眉,这才想起他们说的是那个十三岁的小毛孩子,不禁暗暗冷嗤了一声。那些冰是她叫人拿去给漳王李凑的,为的是将那个爱粘人的小鬼远远引开,还她一个清静。

“哦,是吗?我不记得那些冰了……不过漳王他年纪小,的确耐不住热。”杜秋娘缓缓摇着扇子,靠着栏杆悠悠道,“这些天,我时常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就栖在榻边那只大花觚上。无欢,你说我是不是在宫里待得太久了?所以才会连变成蝴蝶都不得自由,飞不出这座花萼楼……”

“秋妃,那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罢了。”花无欢信口回答,然而说这话时,他却不由得回头向屋内的贵妃榻旁望去,心里依稀起了惊疑——曾几何时,自己似乎真的看见过那只摆设在榻边的白瓷大花觚上,飞着一只蛱蝶。

他的眼神透着微微的怀疑,衬着冰一样的寒意,叫人看着无端胆寒。这时翠凰恰好隐身躺在榻上,因此花无欢的眼神就像两道光,使她首当其冲感受到了他的怀疑。

哎,不好。翠凰心想,这个人非常的精明,也许他能瞧出什么端倪呢?

翠凰一边思忖,一边就扬手变出了一只蛱蝶,让它绕着花觚上的栀子花不停地打转。花无欢立刻就发现了那只蛱蝶,于是唇边不露痕迹地一笑,轻声对杜秋娘道:“秋妃,您看那花觚上,真的飞着一只蛱蝶呢。”

杜秋娘闻言回过头,望着那蛱蝶不禁笑了起来:“哎呀,还真的是。”

“秋妃,您一定是见过它,留了印象,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花无欢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花觚边两手一扑,便捕到了那只蛱蝶,将它送给杜秋娘过目,“卑职我现在就把它放了,您以后,也就不会再做那样怪诞的梦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有见过的东西,才会入梦。就像他,无论梦里有多少恐惧、绝望和血腥……都是他见过的东西。

“嗯,就算怪诞,也像庄周梦蝶,是件风雅的事呢。”杜秋娘心不在焉地说笑,没留意花无欢转过身的时候,探出竹帘外的手却是紧紧攥成拳头,揉碎了掌中娇小的生灵。

而此时仍旧躺在榻上的翠凰,却是将花无欢的动作全部看在眼中。

哎,这个人,真是很冷酷凉薄呢……翠凰垂下眼,心中一哂。

当花无欢告辞后,翠凰立刻起身,钻进了杜秋娘的身体中。被永道士击伤的身体在附身的同时,当仁不让地将疼痛也一并注入了这具肉身,于是“杜秋娘”立刻面色惨白地瘫软了四肢,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素白的罗扇从她手中滑脱,在朱漆扶栏上轻轻一弹,便直直坠下花萼楼,落在了刚刚走到楼外的花无欢面前。他低下头看着那一把委落尘埃的罗扇,下一刻便拾起扇子,转身照着原路折返。

此刻翠凰正气喘吁吁地仰躺在地上,她听见一幕幕水晶帘不断被掀起,叮咚作响,花无欢急匆匆的脚步声也在珠帘的碰撞声中越来越近,心中的不悦便跟着渐浓。

麻烦来了,翠凰无奈地心想,直到花无欢的脸忽然映入她的眼帘。

“秋妃,您这是……”花无欢将罗扇放在一边,用一种得体的、关切又不失从容的声音发问,蛾翅一般浓密的睫毛低低垂着,试图掩饰焦灼的心思。

然而他的心思翠凰又岂能不知?那野火一般摧枯拉朽的热,几乎烧疼了她的指尖。

“哎,没事,是我不够小心……”翠凰低声敷衍着,话还没有说完,心底就像细密的蚕丝被一只手猝然扯乱——他,他想逾矩……

花无欢将翠凰打横抱起,一步一步走进屋中,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贵妃榻上。

这是翠凰第一次知道,原来附着在别人的身体内,也可以有如此纤毫入微的触感——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发肤都能感受到花无欢的热力,一股陌生而怪异的感觉一路撞到她心里去,让她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一向拒人千里的翠凰从没和人这样接近过,她直觉地想抽离杜秋娘的肉身,将这样尴尬的场面丢给正主去应付,可也许是因为受了伤,她并没有及时将这个念头付诸行动。于是一瞬间的迟疑,让翠凰就这样默许花无欢放了肆,也让她石头一样冰冷无趣的心,终于裂开了一道可供萌生点花花草草的缝隙。

翠凰躺在贵妃榻上急促地喘着气,半是因为伤痛,半是因为花无欢的目光。

唉,如果从他内心舔出的火舌,也能像他刻板的行动那样充满自制、那样中规中矩,就好了……翠凰蹙起眉,努力从杜秋娘的记忆中翻捡出了一句可供使用的话,来打破眼前这场难捱的沉默:“谢谢你,无欢……这些年幸好有你在宫闱局里照应,事事打点帮衬,我才不至于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举步维艰……”

不料花无欢听了翠凰的话,却是目光一凛,内心里饱胀到满溢的情潮,竟往回收了几分:“秋妃……您,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下轮到翠凰讶然不解了,她看着花无欢从一开始的忘情到恢复冷淡自持,不禁为自己这一步错棋而懊恼——可是在杜秋娘的心里,这一句话明明靠得那么前……

她竟然,从来没有说过吗?

翠凰尴尬地别开眼睛,翻身背对着花无欢,冷冷抛下一句:“既然如此,这句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这一天入夜以后,翠凰强忍着一身伤痛,再次飞离了兴庆宫。她悄悄潜入曲江离宫,很快就与翘首以盼的轻凤会合。

“怎么样?救出飞鸾了吗?”轻凤两眼亮亮地盯着翠凰问,又瞄了瞄她的身后,“白天我骗皇帝说飞鸾出去游玩了,现在宫里只有我一个人。”

翠凰漠然垂下双眼,心中纵然万般不甘,也只能无奈地回答轻凤:“我没能救出飞鸾,那道士确实厉害……真是古怪。”

“唉,那该怎么办?我怕这事拖得越久,就越不好办。”轻凤蹙起眉毛,面露急色地望着翠凰,但心知此事棘手,也不敢催她,“宫里一时半会儿不见飞鸾,我还好搪塞,久了恐怕难以应付。”

翠凰闻言沉吟了片刻,对轻凤轻道了一声:“你随我来。”

说罢两只小妖便潜出了宫殿,这一路来到了满江芙蕖的曲江边上,翠凰当空扬起手来掐起一个诀,就见须臾之后,江底竟爬出一株像人一样四肢俱全、白嫩嫩水淋淋的藕来!

“这这这、这是什么?”轻凤被吓了一跳,眼看着那株白藕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前几步人立在自己面前,禁不住大骇。

“一个傀儡而已。”翠凰瞥了轻凤一眼,看着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模样,目光中充满了不屑。

此刻轻凤完完全全被翠凰高段位的法术震慑,因此压根忘了还击,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嫩藕在翠凰的摆布下,竟逐渐变成了一具浑身赤裸的女体。

这时翠凰看见白嫩的莲藕变成了飞鸾,在月光下玲珑剔透地亭亭玉立,不禁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她又以芙蓉做衫、荷叶裁裙,将那傀儡好生打扮起来,俨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飞鸾。

最后随着翠凰吹出一口灵气,“飞鸾”立刻浑身灵动,水沥沥地屈膝上前一礼,娇滴滴地对轻凤道:“姐姐,我回来了。”

轻凤眼一花,险些以为真的是飞鸾回来了,眨了好半天眼睛才看出这傀儡与飞鸾之间细小的差别,不禁掩口惊呼了一声:“真厉害!”

翠凰故作淡然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多少带了点得意:“莲藕心窍多,最适合拿来做傀儡。这个傀儡会跟着你回宫,先帮你糊弄过那帮凡人的肉眼。至于怎样救出飞鸾,我会再想办法。”

“好,”轻凤点点头,这时也看出翠凰面露疲态,却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来,只好相当扭捏地嗫嚅道,“那个,多谢你费心。”

翠凰听了她的话却把脸一冷,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转身拈出朵祥云飞升离开时,刻意板起的脸才隐约浮起一丝笑意。

轻凤一直目送着翠凰离开,随后才执起“飞鸾”的手将她领回寝宫。一路上轻凤只觉得身畔的傀儡娃娃步态轻盈,落在自己手中的纤指也是水葱一般,嫩得掐得出水来,不禁由衷感慨翠凰的功力果真了得!

这样想着想着她便下意识地伸手一掐,不料“飞鸾”的手指竟当真冒出了汁水,轻凤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这才想起这只傀儡是用藕做的,慌忙替她放下袖子、心虚地问:“你疼不疼?”

“姐姐,我不疼。”那傀儡立刻乖巧地回答,答完便笑嘻嘻不再说话。

轻凤听了傀儡的回答,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无论再如何惟妙惟肖,傀儡依旧是傀儡,眼前的“飞鸾”除了会做一只乖巧的应声虫,内心纵使有千般心窍,却都是空的。

她的飞鸾,何时才能够回来呢?

……

一眨眼日升月落,华阳观又披上一层朝霞,隆隆的三千响晨鼓将永道士从睡梦中唤醒,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像只大猫一样将优美的腰线绷紧了又放松,随后歪在飞鸾身边支颐笑问道:“小狐狐,今天我们吃什么呢?是灵芝青精饭好,还是人参玉屑饭好?要不茯苓胡麻饭?”

飞鸾将身子盘作一团,始终把脸半埋在毛茸茸的尾巴里,就在永道士兴致勃勃自说自话的时刻,终于忍不住对他开了金口,奶声奶气地冒出一句:“吃鱼。”

“嗯,你说什么?”永道士没有听清,尤自沉浸在小狐狸竟然开口和他说话的震撼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说,我要吃鱼,”飞鸾在尾巴中抬了抬头,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崇仁坊将军楼的香鱼荷包饭。”

永道士眨了眨眼睛,不甘心自己独门秘制的道家养生饭就此落败,立刻循循善诱道:“小狐狐,鱼有什么好吃的?我做的这些饭,滋养仙灵,一碗就抵得上成百上千斤鱼呢!你仔细想想看,到底哪样好?”

飞鸾冥顽不灵,依旧不假思索地回答:“吃鱼。”

永道士一怔,立刻痛心疾首地抚额哀叹:“哎,果然是小兽区区,不堪教化!思想太肤浅了,目光太短浅了!小狐狐,你怎么能就这样任由天性驱使呢……”

飞鸾不理会永道士的长吁短叹,依旧把脸埋进尾巴里,随他去唠叨。这时却见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冠忽然从窗外将脑袋探进永道士的厢房,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师叔,观外来了个书生,特意要拜访您呢!”

“书生?”永道士眼珠转了两下,没想起自己与什么书生相熟,不禁问道,“那人是谁?他和我很熟吗?”

“哎,师叔,我知道他是谁,”小女冠掩嘴坏笑道,“他虽然与师叔您不熟,但跟全师姐可是熟得很呢!他叫李玉溪,师叔您知道不知道?”

小女冠笑嘻嘻地说完,这时只见原本还病恹恹缩成一团的飞鸾,立刻就激动得抬起头半坐起身子,两只黑眼珠水蒙蒙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泪来。

“哦,他呀……那我自然是认得的。”永道士挑唇一笑,慢悠悠地趿鞋下榻,从屏风上拽下那件黑白二色银线盘绣的鹤氅披在身上,开始梳洗打扮,“你请他去客堂等候吧,煮些好茶款待,我收拾好了就去见他……还有,这事不许告诉你全师姐!”

尽管李玉溪曾经造访过华阳观许多次,然而这一次他坐在客堂中等候永道士,心情却是与从前截然不同。

此刻他手捧着茶碗,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颓然低垂,被氤氲的茶雾润着,像是随时随地都要哭起来那般湿润。因此当永道士趿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走进客堂时,他瞧见了李玉溪如坐针毡的模样,不禁鼻中一嗤,暗暗嘲笑道:嘻,真是个孱头!

没错,眼前这乳臭未干的李玉溪,可不就是个孱头!永道士想到这里,一张脸就粉白嫣红地笑出八颗牙,两颗山葡萄一样紫黑紫黑的眼珠子里,弯弯绕出的目光就像狡黠的藤蔓,又甜滑得如同蜜里调油。

“哟,小兄弟,这才几天没见,怎么你竟瘦成这样?”永道士一边寒暄,一边飘然歪倒在李玉溪对面的坐榻中,望着他笑道,“听说你专程来见我?”

“嗯……”李玉溪咬住唇,望着永道士嗫嚅了半天,终是用力地点点头,“对!道长……飞鸾她,是不是还在你这里?”

永道士笑而不答,径自抿了一口茶,抬眼望着房梁咂了咂嘴,好半天才道:“唔,在倒是在的,不过,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什么呀?”

“知道,”李玉溪端着茶碗的手不由得一颤,苍白的脸上又现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她是狐妖。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无论如何,就是忘不了她?”永道士啧啧一叹,从袍袖中伸出两根削葱玉指,模仿着小人儿走路似的,从桌案上一步步划拉到李玉溪面前,帮他抹掉从杯中泼出的茶水,“小兄弟,你知不知道,被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是个什么样子?”

李玉溪摇摇头。永道士闻言立刻凑近他,伸手一指他的鼻尖,神秘兮兮地笑道:“就是你现在这般模样 。”

李玉溪一怔,慌忙摇头,却听永道士继续往下讲道:“小兄弟,你听着,你之所以会对她念念不忘,只不过是被狐妖的媚术迷惑罢了;你可要想清楚,她与你人妖殊途,难道你不怕?”

此刻李玉溪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了好半天,才拼尽力气似的嚷出一句:“我不怕!”

永道士被李玉溪这一句脸红脖子粗的宣言震得退避三舍,缩在榻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撑不住笑出声来:“嘿,难怪你会和那只小狐狸纠缠不清,你们压根就是一样的性子嘛,呵呵呵……”

李玉溪倔强地攥紧茶碗,忍耐着永道士疯疯癫癫的揶揄,一直等他笑够了才又开口道:“道长,我知道你法术高强,所以很容易就抓住了飞鸾。可是她,她从来没做过任何坏事,这点我敢打包票!所以道长你能不能发发慈悲,放过她?”

“嗯,她的确是一只单纯无害的小狐狸,难怪你喜欢她,”永道士看了一眼李玉溪,径自支颐笑道,“所以也难怪……我会喜欢她。小兄弟,你可知她的品种有多好?如果就这样对她放任自流,让她在红尘中混混日子,实在是太浪费了。所以我想把她带回终南山去,助她得道成仙,你觉得如何?”

李玉溪这两天一直想着永道士会如何迫害飞鸾,却万万料不到他也会中意她,因此这时被永道士的提议吓得瞠目结舌,却又结结巴巴反驳不得:“可,可是……你问过她的意愿吗?”

“她?她还陷在情障里呢,怎么可能愿意,”永道士撇撇嘴,搔了搔满头乌发,忍不住对着李玉溪抱怨道,“就连我给她的青精饭她都不肯吃,偏要吃什么将军楼的荷包饭……”

不料永道士随口抱怨的一句话,却让一直满脸怯懦的李玉溪浑身一震,直教他两只眼睛都放出光来:“她想吃将军楼的荷包饭?你说飞鸾她想吃将军楼的荷包饭?!道长,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这就是她的选择了!她不会同你去终南山的,因为她想和我在一起!”

飞鸾她只想吃荷包饭——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让李玉溪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他兴奋地对着永道士大喊大叫,闹得永道士慌急慌忙稳住盘中的茶碗,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我想和她在一起,道长,不管她是不是妖,我都不想和她分开!可是我没有本事,没法子将她从你手中抢回来,所以道长,我求求你,你放了飞鸾,我一定会想法子报答你的!长安那么大,你总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对不对?!”李玉溪双眸晶亮,白玉似的脸上闪动着难以描摹的光彩,看得永道士一愣又一愣。

“嗯,好吧,既然你不想同她分开,我也不想同她分开……”永道士对着李玉溪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大半天,最后竟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捧到自己的胸前,以丝毫不亚于李玉溪的亢奋口吻激动道,“小兄弟,其实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身上的慧根也不错啊!不如这样吧,你也跟着我,我们带着小狐狐、还有全师侄,大家一起回终南山修道,如何啊……”

永道士这最后一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雷得李玉溪目瞪口呆,连一句“我要科举”的口号都喊不出来,就这么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

此时飞鸾正在永道士的厢房里拼命挣扎,想趁机开溜。她垂着头不停地扭动脖子,前爪抓挠着脖子上的项圈,希望可以摆脱掉永道士下的咒缚。

李公子一定是来找她的……飞鸾忐忑不安,却迫切地想知道李玉溪如今的态度——在知道自己是狐妖以后,他会不会害怕?还是会愤怒?又或者,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无论如何,她都非闯出去不可!

当下飞鸾咬紧牙关,越发使劲儿地挣扎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厢房外竟又响起刚刚来送口信的小女冠的声音:“嘻嘻嘻,师姐,我向你告密这件事儿,你可得替我保密哦!”

“哼。”这时在那小女冠的身边,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冷哼声。

飞鸾立刻浑身一颤,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她听出那道冷哼,正是全臻颖的声音。

厢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飞鸾惊恐地睁大眼,看着全臻颖慢条斯理地踱到了自己面前:“你知道吗?十六郎来了。”

飞鸾紧盯着全臻颖不怀好意的笑脸,不禁往后缩了缩身子。这时全臻颖也恰好伸出手来,想抓住飞鸾的脖子,不料束在飞鸾脖子上的项圈竟突然金光一闪,蛰得全臻颖惊叫了一声,连忙缩回手指含在嘴里吮吸。

全臻颖心知飞鸾脖子上的项圈是永师叔下的咒术,却没料到永师叔竟然连自己都会提防,心中不禁又嫉又恨,索性顺手抄起榻上的一方瓷枕,用力向飞鸾掷去:“十六郎他不肯见我,都是因为你这只狐狸精!是不是你死了,这一切才能罢休——”

沉重的瓷枕毫不留情地砸向飞鸾,刹那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瓷枕向自己飞来。

永道士设下的项圈法力无边,她被强大的咒禁束缚,早已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于是一阵钝痛过后,飞鸾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视野开始渐渐模糊。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这时有什么滚烫而黏稠的东西就滴进了她的眼睛,痛得她什么都看不清——飞鸾知道,那是从她额头上淌下的血。

这一厢永道士正涎皮赖脸,滔滔不绝地对李玉溪吹嘘终南山的风景和阴阳双修的好处,当飞鸾的血滴在他所设的项圈上时,只见他的左眸中金光一闪,花容月貌顿时都变了颜色:“哎呀,不好!不好!”

李玉溪被永道士的一惊一乍闹得莫名其妙,只能茫然地睁着双眼问道:“怎么了?”

“不好!不好!”永道士来不及回答他,径自从坐榻上跳起身来,一身鹤氅扫得杯盘狼藉,却不管不顾地闷头冲进了身旁的墙壁,用穿墙术赶往自己的厢房。

李玉溪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永道士整个人迅速湮没在粉白的墙壁中,慌忙伸出手去,却连他的衣角都拽不到:“道长,道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急得脑门直冒汗,只得飞快跳下榻,推门而出寻找永道士的身影。可是错落有致的华阳观里厢房林立,永道士就像一粒沉进海里的石子,哪还有半点影子?李玉溪慌忙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女冠,焦急地问:“永道长的厢房在哪里?”

“咦?李公子?”那小女冠以前见过李玉溪,这时便调皮地笑起来,“你找永师叔?不找全师姐吗?”

李玉溪鼻尖冒汗,对那女冠深深行了个大礼,央告道:“好姐姐,你别取笑我,快带我去永道长的厢房吧。”

说罢他又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摸一气,找到两吊钱,送给小女冠买果子吃。

那女冠笑嘻嘻地接了钱,二话不说,将李玉溪一路领到永道士住的厢房。此刻李玉溪想着飞鸾就在里面,也顾不得礼数,当下推开房门直闯进去,就看见永道士一径在房中翻箱倒柜,而一只赤红色的狐狸正奄奄一息地趴在榻上,额头上汩汩冒着鲜血。

这只狐狸正是飞鸾!李玉溪只觉得脑中一空,顿时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望着飞鸾却对着永道士嘶吼:“她受伤了!她怎么会受伤!是谁把她弄成这样?!”

“别急别急,”这时永道士已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了一只小瓷瓶,送到李玉溪的面前安慰他,“终南山永道士秘炼大还丹,别说是受伤,就是断气了也能救回来!”

说罢他飞快地从瓶中倒出一颗丹药,小心翼翼地塞进飞鸾嘴里。李玉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只会掉泪,直到亲眼看见飞鸾额头上的伤口逐渐愈合,只留下脑袋上一大片血渍,这才稍稍定心地松下一口气。

“你看,我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没骗你吧?”永道士见自己已然力挽狂澜,不禁颇有点得意地逗问李玉溪。

不料一向老实巴交的呆头鹅,这一次却是红着眼睛瞪住永道士,声音沙哑地质问道:“就算你能治好,就可以随意将她弄伤?她是怎么会受伤的?如果她愿意跟着你修道,你又何必用这项圈束缚她?可见你说的那些修道的好处,都是假话!”

永道士一愣,立刻板起吊儿郎当的面孔,严肃地教育李玉溪:“让小狐狸受伤算我一时疏忽,但是修道的益处,我说的可是字字不假!”

“不假又怎样,”李玉溪吸吸鼻子,将还在昏迷的飞鸾抱进怀里,“我再不济,也绝不会使她受伤!”

“呵,小兄弟,你这话可说的太满,”永道士面对李玉溪眼中的敌意,与他对视了好半天,终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好吧,你若认定自己不会使她受伤,今天我就让你带她回去。不过,若是有一天你实在撑不住,再也无法保护她,你还是可以来找我。”

不会的,我绝不会使她受伤!李玉溪在心中赌咒,却咬着嘴唇抱起了飞鸾,什么话也没说。永道士在一旁看着李玉溪将飞鸾抱走,左手一弹响指,这时就见飞鸾脖子上的项圈金光一闪,瞬间便整个消失。

临出门前李玉溪终究还是不放心,回过头问永道士:“她什么时候会醒?”

“睡睡就醒。”永道士挠挠满头青丝,对自己的慷慨大度十分后悔。

“她……什么时候能变回人?”李玉溪问得有些心虚,不禁将目光望向别处。

永道士却因他的话而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李玉溪,慢慢开口道:“怎么,她若是无法再变回人,你就不想要她了吗?”

永道士语带嘲讽的话,像针一样刺得李玉溪心尖一痛,当下他咬着牙不再多问,只扬脚踢开厢房的木门,抱着飞鸾径直走了出去。一人一狐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永道士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只能满心遗憾地摇摇头:“唉,全师侄啊全师侄,你这事,做的真是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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