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_第十四章 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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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假死

“你你你!你这丫头!竟敢不告而别,快说,你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轻凤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摇着飞鸾的肩大吼。

飞鸾却是洋溢着一脸幸福的笑,双颊通红地扑进轻凤怀里:“姐姐,你猜我去了哪里。”

“我猜?我哪能猜得到,”轻凤几乎是一脸抓狂地回应她,“连翠凰都算不出你去了哪里,你还是赶紧老老实实地给我交待吧!”

“姐姐,我去了昆仑山。”

“啥?!”轻凤闻言瞪直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去了昆仑山?那个鸟不拉屎的昆仑山?”

“是啊,我不仅去了昆仑山,还见到了西王母。”飞鸾兴高采烈地坦白,成功地看着自己的姐姐面皮紫涨,惊恐得几乎昏死过去。

西王母,掌管瘟疫与杀戮的西王母,传说中虎齿豹尾、披发戴胜的可怕女神!

轻凤脸上满是一副“你丫找死啊”的表情,结结巴巴地反复念叨:“你去见了西王母?西王母?你去找她干什么?找死吗?啊……”

“不是啦,姐姐,我没有想去找西王母,”飞鸾扭捏地揉着裙角,辩解道,“其实,我本来是想去偷灵药来着,可是我本事不够,才刚走进昆仑山,就被西王母的弟子逮着啦。”

轻凤张大嘴巴,这时候脑子里仍转不过弯来:“灵药?你去偷什么灵药?”

飞鸾见轻凤仍然没听明白,于是从袖中掏出一个碧玉雕的胆瓶,双手捧着送到轻凤的鼻子底下:“就是这个,姐姐,上次你在七夕时提过的,能让妖精服用后,和凡人生下孩子的灵药。”

轻凤闻言目瞪口呆,眼瞪着飞鸾手中的碧玉小瓶,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我本来以为西王母很可怕的,不过幸好,她其实很和蔼呢。”飞鸾笑嘻嘻的摩挲着手中的小瓶,对轻凤道,“西王母她答应送我生子的灵丹,只要我肯为她做三百年的洒扫女侍就好。我想这个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所以就答应下来了。”

这时轻凤终于有点听明白了状况,于是后知后觉地啧啧叹道:“乖乖,三百年那么长,你就这样答应了?”

“嗯。”飞鸾憨笑着点点头。

“那你不去陪那呆头鹅了?”轻凤又有点不信地问。

“西王母她答应啦,会等李公子百年之后,才让我兑现诺言。”飞鸾笑笑,不觉得三百年的时光有多辛苦,只想着自己会有一个孩子,“我可以与李公子有一个宝宝,再陪着他过一辈子,多好。”

轻凤愕然无语,这才叹服飞鸾的一颗真心。这时飞鸾拔开碧玉瓶塞,将瓶中的两颗丹丸倒进掌心,递给轻凤看:“姐姐你看,这灵丹一共有两颗,你我一人一颗。”

“啊?也有我的份?”轻凤傻眼,连连摆手道,“你这灵丹来得不容易,我可不能要它。想想我只不过为皇帝生个娃娃,却要你给西王母做一百五十年的侍女,你叫我情何以堪呀!不如还是你收着它,到时候给那呆头鹅生两个娃娃,一男一女,岂不美哉!”

“没事的,姐姐。”飞鸾嘻嘻一笑,将小嘴附在轻凤耳边,悄悄道,“西王母说了,只要服下这灵丹,从此就可以给凡人生孩子,并非吃一颗只能生一个。”

轻凤一听此说,不禁大喜过望,连连赞道:“哦哦哦,这灵丹果然是个宝贝。你这丫头,真是一个讨喜的命,连那么可怕的西王母都没怎么为难你,就肯把这宝贝相送。”

飞鸾又是一笑,并没多说什么,只把手中的灵丹递给轻凤一颗,叮嘱道:“在行房前把它吃下去,就可以生娃娃了,以后要想再生,只要房事后吃一把枣子就好,单数生男、双数生女。”

轻凤接过丹丸,拈在手里兴奋地端详了好半天,最后却只是小心地把药收好,并没有服用的打算。毕竟她喜欢的人是皇帝,想想后宫佳丽三千,最不缺的就是为他生孩子的女人,而自己为他生的孩子,又能使他有多少期待呢?

“在确定他能够全心爱护我生的孩子之前,还是不要服用的好。”轻凤暗暗心想,“我一个人爱他,只付出我一个人就够了。”

此时兴庆宫内,花无欢同往常一样拜见翠凰,泛着寒气的脸上仍旧波澜不兴。翠凰端坐在榻上,看着面前不动声色的人,心头就暗暗恼火——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就是凡人常说的“装蒜”?他明明在那晚对她……对她所附身的杜秋娘做了那样的事,此刻却这样若无其事,简直都要让她为自己……为自己的宿主感到不平了。

“秋妃,秋妃。”

花无欢的呼唤在翠凰耳畔响了好几次,才总算拉回了她的神志。翠凰心知自己失态,很是羞窘地咳了一声,这才学着杜秋娘的腔调开口道:“你说吧,无……无欢。”

花无欢双手揖了一礼,对翠凰低声道:“卑职上次提到过,要伺机除去黄昭仪一事,如今倒是有了一个计划。”

“哦,是吗?”翠凰挑挑眉,故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如今你在宫中凡事都要小心,所有计划都务必稳妥周全,才能行事。”

“这点还请秋妃放心,”花无欢胸有成竹地冷笑道,“秋妃可还记得紫宸殿中的火珠?”

翠凰从杜秋娘混沌的记忆中搜出点印象,于是点点头道:“记得。”

“卑职打算让黄昭仪无意中闯入紫宸殿,打碎紫宸殿中供奉的火珠,相信她闯下这样的大祸,即便有寻回玉玺的功劳,也保不住她的项上人头了。”

紫宸殿内供奉的火珠,是贞观四年林邑国进贡的宝物,大如鸡卵、状如水晶,曾经被女帝武则天供奉在洛阳的明堂之中,直到安史之乱后宫室被毁,才改放在大明宫紫宸殿中保存。这颗珠子在李唐新兴之时被送进宫廷,见证过这个王朝最繁盛的岁月,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如果黄轻凤毁了它,的确是九条命都不够赔的。

想到此翠凰不禁对花无欢另眼相看,打起精神很是好奇地追问道:“那么你如何让她误闯紫宸殿呢?”

“自然是屡试不爽的老办法——假传圣旨。”

翠凰挑起眉,嘴角露出不以为然的讪笑。这小小的表情变化,被跪在地上的花无欢敏锐地捕捉到,他并不介意被座上的杜秋娘小看,只是继续将计划对她和盘托出:“到这条计策实施那天,卑职会部署手下包围住紫宸殿,只要那黄昭仪中了卑职设下的埋伏,届时根本不劳她动手,火珠定然也会碎在她脚下。”

翠凰闻言笑道:“你既然这样说,看来是有万全的把握了。”

“卑职不敢妄言,不过相信这一次,任她插翅也难飞。”花无欢嘴角勾出一丝冷笑,“到时天子震怒,黄昭仪只怕就要凶多吉少了。”

“这也难说,当今圣上也算是英明之君,安知此事他不会彻查,然后发现黄昭仪的冤屈。”翠凰反驳道。

“秋妃,难道你忘了这里是后宫,从来都只有阴谋谗害和落井下石,何时能辨清是非、还人清白?”花无欢冷笑道,“黄氏刚刚升上昭仪,多得是对她眼红嫉妒的人,到时候众口铄金,就算圣上,也不过是个耳不聪目不明的凡人罢了。”

可惜你机关算尽,仍是棋差一招。翠凰暗自心想,那黄轻凤若是凡人也就罢了,可惜她是只妖精,又有我这个朋友,岂有平白无故被你们陷害的道理?

她心里这样想着,这天夜里趁花萼楼空寂无人之时,便径自抽离出杜秋娘的肉身,飞往大明宫紫兰殿,想要提醒轻凤不要中计。不料飞到近处时,她却听到了飞鸾轻柔的说话声。

那丫头已经回来了?怎么没人告诉她?翠凰皱皱眉,这时候又听到轻凤的咕哝声:“这次你准备吃灵丹生娃娃前,一定要和我商量一下啊,不要又悄没声把事情给办了,害我每次都被你吓个半死。”

“放心吧,姐姐,”只听飞鸾吃吃一笑,与轻凤小声议论道,“姐姐你说,生娃娃会不会痛呢?还有我与李公子生的娃娃,是会像凡人的样子,还是也会变成狐狸呢?”

“这个,应该是随爸爸的吧?哈哈哈……”

翠凰闻言蹙起眉,不知那两只小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于是索性潜入紫兰殿,在她们面前现了身。

“翠凰姐姐!”飞鸾看见翠凰来了,立刻亲热地招呼。此刻万事顺遂的她,看见什么人都觉得幸福。然而翠凰却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板着脸突兀地问道:“这几天你上哪儿去了?我竟算不出你身在何处。”

“我,我去了昆仑山西王母那里。”飞鸾望着翠凰严肃的脸,不由地心虚起来,小声回答,“我去那里,是为了寻找生子的灵药。”

“哦,是吗?”翠凰闻言脑子里转了两转,想起了古籍中关于生子灵药的传说,于是又问,“那么,灵药找着了吗?”

“找着了。”飞鸾点点头,将怀中的碧玉胆瓶递给翠凰看,“是西王母送我的,我答应为她做三百年的侍女,她就给了我灵药。之后她还特意让她的弟子腾云驾雾送我回来,一眨眼功夫就到长安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前日还找不到你,今天你就回来了。”翠凰点点头,又道,“这丹药是个宝贝,难为你用三百年的自由来换它。”

这时轻凤在一旁连声附和道:“没错没错,这的确是个好宝贝!你瞧,她弄到两颗,还送了一颗给我……”

“送你?”翠凰喃喃问了一句,心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阴霾,雾蒙蒙挥之不去,因而她又偏头看向飞鸾,若有所思地问道,“这灵丹,只有两颗吗?”

“嗯。”飞鸾不明白翠凰为何要这样问,只是憨憨地点了点头。

这时轻凤却在一旁打哈哈道:“对啊对啊,我和飞鸾一人一颗,哈哈,好好的你干嘛这样问?横竖你也用不着它,你哪有喜欢的人?”

翠凰听了这话,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她不明白自己心底微微酸涩的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经历了许多,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被她们当作了朋友。

却原来只有自己一厢情愿,她们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在危急时刻替她们排忧解难的帮手吧?至于其他时候,当她们无后顾之忧时,自然而然就会忘掉自己——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将她们当作自己人呢?

这样想着,翠凰便趁着两只小妖又分神谈笑时,悄悄隐身而去。

数日之后,轻凤果然接到了李涵的口谕,令她晚上亥时去紫宸殿伺候。她觉得今次传旨的内侍有点面生,然而未及多想,心头的疑云便被即将见到李涵的兴奋吹散。

自从那夜侍寝之后,李涵一直对她冷冷淡淡,从不曾关照过紫兰殿。今日忽然又要她到紫宸殿去,看来是个重归于好的好兆头。

“不过他的寝宫在太和殿,为什么倒要我去紫宸殿呢?”轻凤在梳妆打扮时,有些纳闷地问飞鸾。

“也许是皇帝他政务繁忙,所以要你过去相陪呢?”飞鸾天真地猜测道。

轻凤听了这话立刻高兴地附和:“这话倒没错,我每次侍寝,一向都看他手不释卷。”

飞鸾听了这话怔忡地眨了眨眼睛,心想她每次陪在李公子身边的时候,李公子可是半点书都读不进去的;像皇帝这样一心二用,到底能够专注于哪样呢?

可惜飞鸾的一番心思,轻凤全然不知,她只顾迫不及待地妆扮完毕,便一心守在殿中翘首以盼。黄昏后,果然有四个绿衣内侍遥遥前来,恭请黄昭仪往紫宸殿去。轻凤见这几名宦官空手而来,不禁很是奇怪地问道:“怎么不见凤舆来抬我?还有,王内侍呢?”

“陛下吩咐,紫宸殿不比后宫,所以凡事不可招摇,一切从简。”一位陌生的绿衣内侍跪在地上答道,“还请昭仪娘娘屈驾前往。”

轻凤此刻急着想与李涵相会,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跟在内侍们身后摇摇曳曳地往紫宸殿去。一路上她想着与李涵言归于好后的种种情状,个中风流不可言传,一张故作矜持紧绷绷的脸上,就抑制不住地扬起笑意。

这傻乎乎的蠢样被翠凰看在眼里,却牵不住她唇角一贯的冷笑。此刻她隐在半空中,早已将一切阴谋看得明白,无论是花无欢布置在紫宸殿四周的埋伏,还是已然被砸碎了四散在大殿中的火珠,都不及黄轻凤脸上的表情,让她的内心布满浓浓阴霾。

这蠢不可言的妖精,恨不能在脸上大大地书上“痴情”二字……这样的痴情,真像只妖精。

翠凰咬咬牙,脸上的表情除了冷漠,还隐约闪现出别样的神光。身为妖精之辈,有时候想想真替妖类不值,苦苦修炼了那么多年,却在一个情字面前,甘心将所有修为悉数抛却。比不得区区凡人,不过百年浮生,却能够受财色名利驱使,轻易将情字放下。这样想来,她们妖精虽参透了生老病死酒色财气,却并不比凡人有更多的胜算,反倒在坠入情网时,往往不惜血本地孤注一掷,这也许正是上天给妖类设下的孽障——只有勘破,才得超脱。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此时此刻,眼前这一只陷入迷障的黄鼬精,非但不能使她幸灾乐祸,反倒让她一向淡泊的心头,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来。

于是她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现了身,从高处俯视着黄轻凤,隔空传音地提醒道:“哎,我说,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呃?”轻凤闻声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平空出现在自己头顶的翠凰,悄声问道,“为什么?”

翠凰仰起脸,望着不远处恢弘的紫宸殿出了片刻神,这才低下头回答黄轻凤:“今天的一切都是花无欢设下的圈套,只因你与那皇帝走得太近,成了他与杜秋娘的妨碍。”

轻凤闻言咋舌,想了想却又笑道:“哎,幸而有你提醒我,甚好甚好。那古里古怪的太监竟想螳螂捕蝉,岂知在他身后,还有你这只会附身的黄雀呢,呵呵呵……”

翠凰听了这话,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她看着轻凤笑容灿烂的脸,一刹那心底极深极暗之处,竟生出点莫名的悔意——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背叛了什么,可这样的行为,却没有使她从中得到任何好处,眼前这只黄鼬精,仍是把她当做一只可以利用的黄雀吧?

眼前不期然滑过花无欢冰冷的脸,那张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左眼下的一颗蓝痣,像极了一滴无声的泪。翠凰皱起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卷入一场不愉快的是非之中,不觉便有些懊恼。于是她懒得再过问轻凤,隐在半空中的身影虚晃着,于消失前又将一句忠告传进轻凤心里:“我可不是替你侦敌的黄雀,本没道义帮你,你且好自为之吧。”

黄轻凤无语地看着翠凰飘走,对着天空翻翻白眼撇撇嘴,不明白那一向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又在闹什么别扭。哎,果真是被姥姥们给宠坏了吧?当下她也懒得多想,只专心盘算着该如何从眼前的困境中脱身。啧啧,此刻被内侍们众目睽睽地包围着,不能施法不能隐身,冒充凡人果然是有百般禁忌哪。

“哎呀呀呀,哎哟哟哟……”轻凤忽然弯腰捂着肚子,装模作样地哼哼起来。

原本走在前面给轻凤领路的绿衣内侍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她忽然停下不走,只得也跟着停在原地,按捺住焦躁地问询道:“昭仪娘娘,您这是……”

您这是唱得哪出戏?

轻凤故意挤眉弄眼,哼哼着答道:“也不知怎地,肚子忽然痛起来,今夜恐怕没法侍寝了。不如,不如你们前去向圣上告声罪,今天还是让我暂且回去吧。”

内侍们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其中一人立刻对着轻凤一礼,拦阻道:“昭仪娘娘,圣上有旨请您上紫宸殿,兹事体大,小人们岂敢轻易做主。还请娘娘您开恩,不要为难小人们。”

“哎,圣上有旨不假,可是我现在疼得不轻,若是勉强去面圣,难免粗枝大叶触怒了天颜,到时可怎生了结?”轻凤故意哀声叹气,话里有话地看着内侍们。

宦官们见轻凤拖延着不肯挪步,规劝了半天也无济于事,最后才只得折中道:“娘娘您只是一时玉体违和,倒不如先在这里休息片刻,若是好转了,再往殿上去,娘娘您看可使得?”

轻凤闻言眼珠一转,立刻见好就收地点了点头。只见她拎着裙子往宫道边的雕栏上一坐,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四处张望,随后伸手指着御花园里的一处假山,开口道:“我去那里解个手,也许就好了,你们看如何?”

宦官们闻言顿时面色发青,吞吞吐吐地支吾道:“娘娘,此举大不敬,万万使不得。”

轻凤翻了个白眼,索性两手托着腮,慢条斯理地应道:“那好吧,我再忍一忍,兴许什么时候就好了呢。”

当下两方陷入僵局,宦官们忍耐了好一会儿,到底舍不得猎物就此停在瓮口,于是试探着与轻凤商量道:“娘娘,要么您还是去解手吧,小人们一定守口如瓶就是。”

反正原本就打算除去这难缠的昭仪娘娘,如此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下了,又何必在乎此刻这一点点敬与不敬呢?

轻凤脸上露出一副正中下怀的诡异笑容,她一边仍在哼哼唧唧地呻吟,一边已是身手利落地往御花园假山走去。待绕过假山石后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相当得意地龇了龇小牙:“想陷害我,没门!今天叫你尝尝姑奶奶的厉害,让你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什么叫玩火自焚。”

说着她摇身一变,幻化出原形,毛蓬蓬的尾巴一甩,跟着哧溜一下钻进了假山石罅隙之中,溜之大吉。

内侍们等得不耐烦,终于忍不住绕到假山石后,却哪里还能看得见黄昭仪的影子。

片刻后,紫宸殿中,花无欢听了手下慌乱的禀告,低头看着一地亮晶晶的火珠碎片,眸中映出的细碎寒光,像淬了毒的寒刃。

“一群废物……罢了,吩咐其他人,都撤下吧。”他踢了踢脚边闪烁的碎片,屏退左右,若有所思地自语了一句,“不应该。”

那个女人,不应该有这样的运气,竟逃过他设下的埋伏。即便在中途察觉出不妙,又有谁敢冒抗旨的大不韪,不去紫宸殿面圣?更何况他特意安排了诸多人手,半恭请半胁迫,任她插翅也难飞。机关算尽仍能让她脱身,实在蹊跷。

然而事已至此,再追悔也是枉然。只是今日造衅已开、覆水难收,接下来又该如何收场?花无欢微微皱眉,却又无可奈何,当下只得将火珠的碎片尽数扫了,笼进袖子后悄然离开。

紫兰殿中,飞鸾见轻凤早早回来,却是纳闷地问道:“姐姐你不是侍寝去了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

“嘿,别提了,差点中计。”轻凤撇撇嘴,转念一想却又懊丧不已,“这样说来,他还不想与我和好呢,真是记仇!”

两只小妖钻进帐中潦草地睡了,飞鸾听轻凤说了来龙去脉,心有余悸道:“好险,差点中了那内侍的计。咱们别的倒不怕他,就怕皇帝误会了姐姐你,这可是最伤脑筋的。”

“是呀。”轻凤闻言也由衷叹道。她们妖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与凡人产生误会,那可真是饶你有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出一分半厘呢。

这一夜匆匆度过,两只小妖兀自睡得人事不知,压根不知早朝时紫宸殿火珠失窃一事,在朝堂上引发了多大的波澜。

天亮时轻凤朦朦胧胧地翻了个身,还待再睡,却两耳一动,听见殿外响起一片嘈杂声。她不耐烦地睁开双眼,掀开锦帐刚跳下地,就看见一名小宫女慌慌张张前来禀告:“昭仪娘娘,宫闱局花少监领了人来,说要搜查紫兰殿呢。”

“嘿,竟又是他。”轻凤冷嗤了一声,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襟,花冠不整地走下堂来,与花无欢照面,“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少监大人。今日宫中刮得什么好风,把您给送来了呢?”

花无欢对轻凤的调侃不以为意,冷淡的脸上浮起一层虚假的笑:“昨夜紫宸殿中的火珠遭人窃取,今天敝人奉旨搜查后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哎,既然大人是奉旨前来,我们姊妹二人岂敢不从?”轻凤一边客套着,一边却挡在花无欢面前,斜着眼珠子笑道,“只是我这殿中一向杂乱,记不清到底搁了多少东西。万一大人您这一搜,让我这里莫名其妙多了些东西,却叫我如何是好呢?”

花无欢听了这话,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敝人只是奉旨搜查,怎会让这紫兰殿里多出东西来。娘娘若不心虚,何妨让臣等一搜呢?”

“呵呵呵,哪里哪里,少监大人如此光明磊落,怎会是那等专爱无中生有、挑弄是非的人呢?”轻凤双眼带着挑衅,目光中锋芒毕露,故意一字一顿地笑道,“少监大人,您真是误会了。”

花无欢长眉一挑,分明察觉到轻凤的言外之意。他不禁盯着轻凤细看,心下疑窦丛生,隐隐觉得不妙——她看自己的眼神太过直露,分明是知道了些什么,然而谁会对她泄密呢?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手下,将可疑人物一个个过滤排除,可是被他安排在各个环节的人,几乎都不曾获悉他全盘的计划;而自始至终掌握着所有细节的人,除了自己,就只有……

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最离奇的想法,这想法让花无欢瞬间白了脸色,眸底滑过一丝阴鸷的狠厉。

供奉在紫宸殿中的火珠不翼而飞一事,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天子震怒,下旨严令彻查此事,一时宫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事发那日花无欢撤得干净利落,火珠的碎片也已被他小心处理,因而紫宸殿中并未留下任何对他不利的痕迹。然而宫中常年宦祸肆虐,宦官之间各自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宫闱局内又鱼龙混杂,渐渐地不知风声如何走露,许多矛头指向了花无欢。

在宫中与花无欢对立的宦官头领,首推神策右军中尉、骠骑大将军王守澄。此人是内侍省中的实权人物,早在过去数年的敌对之中,将花无欢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今次宫中因为一颗火珠而风波迭起,他在风口浪尖,正待伺机向花无欢发难。

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花无欢的一名手下临阵倒戈,将火珠的碎片盗出来献给了王守澄,这一下祸起萧墙,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花无欢几乎失去冷静。他带着恼怒,火速赶往回避了多日的兴庆宫,面见被翠凰附身的杜秋娘。

“秋妃,”他跪在翠凰榻前,请罪的语气冰冷尖锐,与谦卑的身姿截然相反,“今次卑职有辱使命,未能成功除去黄氏,请秋妃降罪。”

翠凰端坐在榻上,被他的怒气冲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是自己破坏了他的计划,这样从中作梗,犯下了她附身时的大忌。然而此时此刻,无论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了吧?翠凰无奈地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花无欢,放弃了读心之术,只是语气和缓地敷衍了一句:“世上哪有万全之策,此事实在无需介怀,快起来吧。”

花无欢闻言却不动身,只是抬起头来,直视着翠凰双眼开口道:“那么,也请秋妃您不要半途而废,忘了宪宗的遗命。或者说,如果你只是想借用她的身体,那么还请你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剥夺她的意志。”

这后一句话太过惊人,令翠凰一时惊慌失措,只能瞠目结舌地盯着花无欢,好半天后才喃喃嗫嚅道:“你这般胡言乱语,是什么意思?”

她平生第一次虚张声势地抵赖,只因不敢相信自己通天的本领,竟能被一个凡人用肉眼看穿。

“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其实你根本就不是秋妃?”这时候花无欢已然站起身,目光冰冷地与她对视,“如果我说得没错,就请你不要再掩饰。因为我拿不出证据,也不知道你使用了什么手段,又为什么要附在她的身上。但是我确信,降妖伏魔有无数种办法,请你不要逼我做到这步。”

翠凰默默听完花无欢的逐客令,却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恼羞成怒或者反目成仇,只是怔怔地低着头不说话。这几乎又要使他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之前的一切都是错觉,眼前这恹恹的人,只是病糊涂了而已。

然而这时眼前人玉齿轻启,打消他最后一丝侥幸:“你……什么时候发觉的?”

花无欢心神一凛,一刹那真切地感受到寒意刺骨。他头一次与深埋在秋妃体内的妖祟对话,本能的敌意使他出口不善,语气比往日更加冷硬:“不管你信不信,我很早就觉察出你不对劲了。”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戳穿我?”翠凰低声问道,黯淡到极处的眼眸中,竟然微不可察地透出一点亮。

她的反问令花无欢猝不及防,一时扪心自问,内心深处欲盖弥彰的那个答案,竟使他难堪得无地自容;然而双方内心都明镜般透亮,谁也无法将彼此糊弄。他咬得牙齿格格驳驳作响,静默了许久才道:“因为我心猿意马,以为她不在我就能有机可乘,就能够自欺欺人下去。只是没料到,你竟会出卖我。”

说这话时他面色苍白,左眼下的一粒蓝痣,像极了道明心迹后、恩断义绝的泪。

翠凰哑口无言,想不到要得了答案,却因为无力挽回局势,以致失去了更多。

“我,”面对花无欢表现出的疏离,她隐隐觉得不甘心,望着他低声道,“我并没想过要出卖你,只是……”

花无欢冷笑了一声,通身怒气直冲脑门,竟忘了忌惮翠凰身为妖祟,只是咬牙切齿道:“使我功亏一篑者,此刻又何出此言?你若执意要鹊巢鸠占,我花无欢向来不择手段,哪怕玉石俱焚也会逼出你这妖孽来!你若识相就自己离开,让她回来。”

“我,”翠凰咬了咬唇,她平生鲜少尝过六神无主的滋味,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最后只得叹了口气,抽身而去,“罢了……”

话音一落,只见杜秋娘忽然双目一阖,浑身虚软地瘫倒在了坐榻上。花无欢立刻上前将她扶起,紧张地察看她苍白的脸。须臾之后,只听得杜秋娘喉中格格作响,跟着她重重咳了两声,长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无欢?无欢,现在是什么时辰,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无欢神色一凛,立刻低头隐藏掉眸中的失落,起身后退了几步:“现在是未时二刻,秋妃您……”

“哦,未时二刻……”杜秋娘喃喃道,目光恍恍惚惚越过花无欢,落在透着天光的纱窗上,“漳王现在还在午睡吗?该唤他起床了。他正是用功的年纪,读书可不能懈怠呢。”

“是。秋妃您身上元气不足,还要多休养才好,”花无欢出言拦住正打算起身的杜秋娘,低着头沉声道,“卑职去请漳王殿下起身。”

“嗯,也好。你办事我一向放心的。”杜秋娘唇角若有似无地笑了笑,目送花无欢起身告退。

翠凰停在空中,默默看着花无欢孤身离开花萼楼。这时兴庆宫外,数十骑神策飞龙军正飞骑而来,将花无欢的手下一一扣下。

拼死跑回花无欢身边报信的宦官,如丧考妣地跪倒在他脚边;而花无欢只是目光黯淡地扫了他一眼,踢了踢他瑟如秋叶的脚踝:“走罢,我的事,不要报于秋妃知道。”

翠凰在空中悠悠叹了一口气,俯瞰着难掩衰色的兴庆宫,终于耐不住袭身而来的落寞,开始漫无目的地在长安上空乱逛。宫外就是生机勃勃的民间,众生在她脚下扰扰攘攘,却与她并无干系——她知道自己正在牵挂什么。

由神策军掌管的神策狱,是大唐近十几年中,宦官擅权的产物。在这里宦官拥有直接审讯犯人的权力,不仅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无力干涉,有时甚至连天子都无法控制。

而此时神策军的最高首领,中尉王守澄坐在刑堂之上,睥睨着堂下遍体鳞伤的人,将一包锦帕裹着的东西丢在他面前:“花无欢,我一向爱你伶俐,可惜你竟不识抬举,处处与我作对。今次你落在我手里,倒要看你还有什么能耐,能逃出我这手掌心。”

堂下人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闻言勉强抬起头,从凌乱的发丝间望出去,目光碰上散落在锦帕外的火珠碎片,却是无声一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地晶莹的火珠碎片,在堂上火燎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映得花无欢汗涔涔的脸越发疏离无情,其眉目间赤裸裸的藐视之色,令王守澄恼羞成怒。

他走下堂,厚重的皂靴踩在花无欢的肩胛上碾磨,逼他重又匍匐在地止不住的喘息。于是阴鸷的内心稍觉快意,尖雌的嗓音趾高气扬道:“花无欢,你别忘了,三年前先帝驾崩当夜,你都做过什么。那时你和那个姓刘的老匹夫联手谋害先帝,还妄图置我于死地,事后我饶你不死,你却不识抬举,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伎俩吗?”

花无欢额头抵着冰冷的砖地,凌乱的发丝因为他负痛的挣扎,磨断了许多。他喘了口气,吐掉口中血沫,恹恹答道:“天道好还,当日我做过什么,一切后果自有我一人承担,何必你手下留情?”

“我手下留情?”王守澄狞笑一声,讥嘲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出身不一样,比别人心高气傲些也情有可原,谁让你是……”

“闭嘴!王守澄你这老狗!”一刹那脑中一片空白,花无欢胸中气血翻涌,想也不想便破口大骂。

王守澄被他的辱骂惹得勃然大怒,飞脚将他踢开三尺远,尖声骂道:“花无欢,你好大的胆子!进了我这里还敢强横,还把自己当纡青佩紫的贵胄王孙吗?告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今天我这里就是森罗宝殿、百鬼道场,不信卸不下你这身骨头!”

花无欢对王守澄的骂语置若罔闻,任凭狱丞将自己架起来,再次施以重刑。此刻他的神魂早已脱离肉体的痛苦,一径飞升到空茫的九霄之上,而后在恍惚之中,他的眼前滑过一片鲜花着锦的明媚,那些已然烟消云散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又重新环抱住他,甜蜜亲昵而温存——却正是他多少年来、竭力忘却的梦影。

不,不能!他不能再让这些记忆涌回脑中!那种粉身碎骨的痛,一辈子一次就够了!他经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头疼欲裂地瞠圆了双目,挣扎奋起与狱丞剑拔弩张地激斗,再毫无知觉地昏厥。一桶桶凉水浇泼在他的脸上,他止不住地� �咳,苍白的眼睑在无意识中轻颤,左眼下的一粒蓝痣,却原来是目睹了过往彻骨惨痛所凝成的、再也拭不去的泪。

翠凰坐在大明宫紫宸殿巨大的檐翅上,抬头仰望着星空。在她身边,立着大明宫的城隍神后稷。

“你不去救他?”见惯了兴衰变迁的后稷,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淡淡的笑意。

“当然要救,此事是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解决。只是,还得想个凡人能接受的办法。”说这话时,翠凰依旧仰望着星空,似乎她想要的转机,就隐藏在那璀璨的漫天星宇之中。

后稷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了望星空,点点头道:“这个办法的确不错,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翠凰闻言失笑,偏过头来望着后稷,轻声道:“您若肯帮忙,翠凰受宠若惊。”

“唉,也不光是为你,如今的皇帝太小气,我想要他修葺一下殿宇,非得耍点花招不可。”后稷一边说一边掸了掸衣袍,抱怨道,“再放任下去,恐怕这大明宫的飞檐之下,就要彻底沦为鸟雀的窝巢了。”

翠凰抿唇一笑,对后稷道:“这样务实俭省,是个好皇帝呢。”

后稷嗤笑,温润如玉的脸上,不见臧否之色:“好皇帝,不是靠俭省出来的。”

这一夜,天边出现彗星——也就是俗称的扫把星,长长的彗尾划过长空,直落在紫宸殿顶,方才消失不见。与此同时,紫宸殿的殿顶诡异地走了水,冲天火光惊起鸦雀无数,盘旋在大殿上空惊叫不歇。

轻凤和飞鸾在紫兰殿中勾着脖子望天,啧啧惊叹道:“今年竟然出现扫帚星呀,不知道哪里要闹灾了!”

说这话时,她们耳尖地听见殿下有宫女也在小声议论:“听说河北这几年一直闹兵患,惹得周边民不聊生,今日这天相,不正是天怒人怨的征兆吗?”

“哎,这样的话,圣上很快就要颁布修省诏了吧?”

轻凤与飞鸾疑惑地对视一眼,不知道宫女口中的修省诏,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就听见有人急匆匆向紫兰殿跑来,当看见殿下的宫女们时立刻扬声招呼,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震惊:“嘿,你们知道吗,紫宸殿那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是不是说紫宸殿走水的事?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宫女们叽叽喳喳地回话,好奇地将来人团团围住。

“哎,不是不是,比这件事还要稀罕,”来人轻咳一声,气喘吁吁道,“紫宸殿的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我们掖庭局的人给扑灭了,可是待我们走进殿中查看时,竟然发现了前些日子不翼而飞的火珠!你们说这算不算件咄咄怪事?!可怜为了那颗火珠,宫中多少人受了牵连!今天这从天而降的火珠,会不会是方才那扫帚星变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宫女中立刻有人出言提醒道,“扫帚星是不祥之兆,和火珠能有什么关联呢?”

“话虽如此,可是……”那人欲言又止,半天后才讪讪补了一句,“反正火珠是回来了,圣上仁厚,这件事估计也不会再多追究了……”

轻凤和飞鸾躲在殿中听完这番议论,也觉得这事颇有些古怪。飞鸾不禁歪着脑袋,悄声问轻凤道:“姐姐,难道说,那颗扫帚星从天上落下来,正好砸进紫宸殿中,变成了火珠吗?”

“这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轻凤撇撇嘴,暗暗琢磨了半天,也不能判断这一次从中捣鬼的,是永道士还是翠凰。

然而不论孰是孰非,紫宸殿中的火珠失而复得,是不争的事实。天降彗星的异象,也给皇家带来了足够大的警示。没过几天,天子李涵果然就向天下发布了《彗星见修省诏》:

“朕嗣守丕构,对越上元,虔恭寅畏,于今数年。何尝不宵衣念道,昃食思愆,师周文之小心,幕《易·乾》之夕惕,惧德不类,贻列圣羞。将欲俗致和平,时无灾咎,然诚未感物,谪见于天。仰愧三灵,俯惭庶汇,思获攸济,浩无津涯。昔宋景发言,星因退舍;鲁僖纳谏,饥不害人。取鉴往贤,深惟自励,载轸在予之责,宜布恤辜之恩,式表殷忧,冀答昭戒……应在京城百司及天下州府见禁囚徒,各委长吏,亲自鞫问。罪合死者降从流,流以下并释放。惟故意杀人及官典犯赃,并主掌钱谷之吏计较盗窃者,不在免限。”

于是身陷囹圄多日的花无欢,被无罪放还宫闱局,职位不变。

劫后余生却并未使花无欢内心有多少庆幸,酷刑之后的他体无完肤,被几名心腹扶回自己的宫室之中,躺在榻上休养。在屏退左右之后,他独自宽去褴褛的囚衣,手脚不便地翻出药箱,将罐中伤药大把大把地往身上抹。

“我知道,能让打碎的火珠还原的,只有你。”他在没有旁人的厢房中忽然开口,突兀的自语透着无比的诡异。

然而他话音未落,厢房里已是烟气氤氲,一位青衣美人静

静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正是翠凰本来的容貌,云鬟雾鬓、柳眉桃腮,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花无欢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他是受过腐刑之人,本就不会受美色所惑,之所以会对秋妃心存一丝妄念,不过是因为当初他刚刚获罪进宫,在掖庭局中心如死灰之际,受到她一时的关怀,从此便将那恩惠深藏心中,一直感念至今罢了。

而眼前这份超凡脱俗的美丽,无非是比凡人的皮相更加光鲜而已,可惜在这深宫之中,光鲜是最可悲的东西。

眼前又开始浮现出许多鲜妍明媚的色彩,泛着过往陈旧的味道,让花无欢唇边溢出一阵阵的苦。也许是长久的受刑使他心力交瘁,才会让这许多他已刻意遗忘掉的东西,再次趁虚而入。

花无欢苦恼地甩甩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抬头面对始终沉默的翠凰。

“原来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我知道是你还原了火珠,甚至有可能是你引得天子发修省诏大赦天下,才使我得以脱身。”他凝视着翠凰幽黑的双眸,冷冷道,“无论你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已确然从中受惠,你可以离开了。”

他漠然的态度,给这初次的照面蒙上一层暗淡的灰色。翠凰没有说话,心中却多少有些受伤难堪。自她修成人身之后,没有任何生灵会如此漠视她这副皮相,她也想过他应该与其他凡夫俗子不同,然而这样的反应,不是不叫她失望的。

也许……她的确是对他做了些错事,凡人总是爱记恨的。翠凰想弥补,于是她伸出手来,让自己的灵力在掌心汇成一颗紫色的珠子,珠子圆转着,散发出一圈圈璀璨的光芒,映照在花无欢的脸上,让他眼角唇角的裂伤瞬间愈合:“的确是我复原了火珠,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复原任何东西。包括你。”

花无欢抬起手来,发现手腕上的青肿正在逐渐消失,下一刻却将身子退后,躲开了灵珠的光华,信口自嘲道:“一点小伤而已,不劳费心。”

翠凰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莫测的表情:“你身上,不止有小伤吧。”

花无欢面色一白,盯着翠凰的双眸里,闪动着一触即发的火苗:“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可以让你完全复原,复原成你进宫前那样。”翠凰觉得这对宦官来说,应该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至少城隍神后稷是这么说的。

一瞬间花无欢骇然生笑,前一刻还浮动在眼前的美丽颜色,转眼间霍然一片片破碎,在他面前血流成河。

“你以为我很可怜,是吗?”他面色铁青地咬牙道,转瞬却又凄凉地嘿笑起来,“你又以为,我进宫前是什么样呢?”

他身体的残缺,算得了什么?如果能挽回那些毁灭在他眼前的鲜活美丽,哪怕他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面前这法力通天的妖祟,以为复原他的身体,就能拯救他了吗?

多年前对世事充满憧憬的自己,曾经无忧无虑地活在一座琉璃塔里。当那座琉璃塔轰然坍塌之时,自己早也就跟着碎成齑粉,再也拼凑不起。为什么那一年抄家灭族,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些环绕着自己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怎么能够一瞬间就失去生色,如梦幻泡影般,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从此让他看清楚琉璃塔之外,原来还有一片压在他头顶上的无边阴霾,叫做天威。

她以为,自己需要复原的,仅仅是肉体吗?

“我苟延残喘活在当下,已然是奢侈得,连名姓都不配拥有了。”花无欢嘿然笑道,布满血丝的双目浮出一层薄泪,又滴淌下来,浸润着左眼下蓝色的泪痣,让他看上去分外妖异而凄惶,“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妖术,给我滚,快滚!”

“我……”翠凰双唇嗫嚅,无助地皱起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惹得花无欢如此愤怒。她还没有学会该怎样面对一个脆弱的凡人,在需要顾忌他喜怒的前提下,将一切做到最好。

他已然恼恨自己,叫她又能怎么办呢?翠凰束手无策,只能在花无欢恨意炽烧的目光下,别无选择地转身离开。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令人讨厌的,翠凰失魂落魄地浮在半空中,无意识地回想起某个暧昧的夜晚,那个出其不意令人心悸的吻。哎,刚刚忘了问他,那个时候,他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吻的是谁?翠凰抬手抚过自己的嘴唇,回忆着那时的亲昵,心底便牵出阵阵疼痛。

真是任凭什么法术也救治不了的疼痛呢。

她喃喃自语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做点什么……”

可她能做点什么呢?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此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头绪也抓不住。

翠凰茫茫然飘过大明宫的上空,无意中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她不由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已来到了紫兰殿的上方。

呼唤翠凰的正是轻凤,她本在露台上百无聊赖地纳凉,恰好看见翠凰两眼无神地飘过,这才兴起好奇,将翠凰唤住:“哎,我说,你怎么好好地转到这里来,还不跟我们打个招呼?”

轻凤红润的脸上挂着笑,唇角弯出个饱满的弧度,无声无息地流露着幸福:“飞鸾她溜出宫会情郎去了。嘿,我说,前两天那火珠的事,是不是你搞得鬼?”

翠凰低头凝视轻凤,灰蒙蒙的眼中映出她泛着光泽的榛子脸,忽然便神使鬼差地悟出之前困扰自己的谜题:“啊,是了。如果当初我的魅丹不被你偷走,我今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啊?你说什么?”轻凤莫名其妙地看着翠凰,终于确定她今天的情绪很不对劲,“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身子不舒服?”

“算了吧,”翠凰在云气中后退一步,怔怔回道,“你何时关心过我?从你盗我魅丹那日起,我们就是仇人了。”

如果当初是自己吞下了魅丹,那个凡人,就不会对自己这般无情了吧?

轻凤在下面听了翠凰的话,小嘴忍不住张得老大:“啊?你,你怎么忽然又翻起旧账来了?那件事,我们不是早了结了吗?”

“了结?”翠凰目光一冷,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不,这件事,远远没有了结。”

轻凤诧异地看着翠凰,却来不及在她转身消失前,唤住她问个明白,于是只得待在原地跺脚抱怨着:“哎,怎么说走就走了?好好地干嘛忽然翻脸,你倒是说个明白呀……”

长安城上空,清凉的夜风透体而过,却吹不散压抑在翠凰胸口的郁气。她在长安城中漫无目的地绕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

是了,她失去了魅丹,所以没人再会给她真心。过去的她真是太天真,为什么竟想着要和一个夺去自己宝物的妖精为伍呢?何况那只妖精,又是那样的不入流。

恨意就这样悄然萌芽。

她停在空中思索了许久,最后一咬牙,仍是飞回了兴庆宫花萼楼。此时杜秋娘正躺在榻上,恍恍惚惚听宫女诉说自己近来的举止言行,双眸中不禁生出浓浓的困惑:“奇怪……你说我做了这些事,可我自己连一样都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翠凰心道。她低下头,冷冷看着神思恍惚的杜秋娘,下一刻便毅然决然地钻进了杜秋娘的肉身中。

对不住,我还需要你这具肉身,替我自己讨还些公道。翠凰附在杜秋娘身上,再度睁开眼时,眸中已是光华闪烁——我没了魅丹只好认命,但是某些人,也不该再做美梦。

彗星降临之后,天下依旧是一副老样子,谈不上四海升平,也没啥过不去的天灾人祸。于是二个月后,当天气从金秋转为寒风渐紧的孟冬十月,李涵在自己的生辰到来之前,给恢复健康的小皇子起名为李永。并且重用永道士,赐姓李,从此大家为了避皇子讳,都改称永道士为李道长。

只有轻凤不吃这套,对李涵的走眼错爱嗤之以鼻:“呸,什么李道长,明明就是个臭道士,竟然要我拼命救下的娃娃跟他叫一个名,真是活活气死姑奶奶我!”

“哎,小昭仪,你这话说得可真无情。”永道士的声音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把轻凤吓了好大一跳。下一刻就见他从香炉的烟气中现出身来,浮在紫兰殿中惬意地晃悠着,“我听从你的建议,正儿八经辅佐那皇帝,才被他如此看重,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轻凤讪讪缩了缩脖子,至今仍是对永道士的手段心有余悸,于是带着点讨好地谄笑道:“咳咳,您误会啦,我的意思是,小皇子用您的名字,只怕消受不起,反倒折福哩!”

“呵呵,哪里哪里,小皇子乃天子血脉、福气十足,怎会当不起这个名字?”永道士打了句哈哈,跟着话锋一转,坏心眼地调侃起轻凤来,“倒是你,听说还在失宠呢?”

轻凤又被永道士戳着痛处,恨恨磨了磨牙,继而讪笑着逞强道:“呵呵呵,怎么会,我与圣上的感情,那可是稳如磐石、雷打不动的。”

“哈哈,但愿如此,”永道士在半空中弹了个响指,消失前仍不忘丢下一句刺激轻凤,“小昭仪,我们的赌约你可要放在心上哦,我等着你认输呢。”

“知道知道!”轻凤冲着半空扬扬拳头,气得眼斜鼻子歪。

好半天后才平心静气,轻凤痛定思痛,决定要主动做点什么:“哎,我可是神通广大的妖精,怎么能像个哀怨的妃子似的!他不来就我,还不许我去就他吗?”

说着她便立即跳下榻,隐了身子往殿外跑。此刻正值晌午,李涵早朝后一直在紫宸殿旁的延英殿里听政议事,直忙到现在仍没休息。

轻凤多日没看见李涵,此刻见了他分外亲热,哪怕他正专注于听宰相官员们说话呢?轻凤才不在意那几个糟老头子,两只眼睛自动将他们无视。她隔着半寸距离捏了捏李涵的鼻子,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扭来扭去,手舞足蹈了好一会儿,才乖乖靠在他的御榻旁坐下。

“哎呦,这个法子真是太好了,怎么早没想到呢?”轻凤小人得志,隐在暗处窃喜道。

李涵自然不可能察觉轻凤的存在,只是认真地对百官道:“庆成节不过是我的生辰,每年宫中都要照例破费庆祝,实在令我于心不安。何况今年彗星降临,已是上天给我的警示,这样吧,今年还请京兆尹王大人停办曲江大宴,文武百官也不必特意进宫为我祝寿了。全国上下,禁止宰杀猪牛,只用蔬食设宴即可。”

“陛下英明。”宰臣们立刻回应道。

在一片颂德声中,轻凤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李涵的生日快到了:“哎呀,差点忘了十月十日是他的生辰,这眼看就要到了。”

她该为他准备点什么呢?

正在轻凤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之际,就听李涵继续对臣下说道:“既然众爱卿都不反对,那么即刻便招中书省拟旨吧。”

将旨意交代完之后,李涵便继续与臣下议事,轻凤着迷地看着他全神贯注的侧脸,心旌无比地荡漾:“啧啧,这么专注用心。赶明儿一定要早起一次,陪着你上早朝去,想想在那紫宸殿朝堂上,你该有多么威武呢!”

几天之后,果然如那日轻凤在延英殿中所闻,李涵颁布了《定庆成节宴会常例诏》:

“庆成节朕之生辰,天下锡宴,庶同欢泰。不欲屠宰,用表好生,非是信尚空门,将希无妄之福。恐中外臣庶,不喻朕怀,广置斋筵,大集僧众,非独凋耗物力,兼恐致惑生灵。自今宴会蔬食,任陈脯醢,永为常例,咸使闻知……”

轻凤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扳着指头数日子,算算十日就快到了,心里却还是没什么准主意。

“唔,他每逢单日才上朝,十日他不用早朝,也许就能起得晚些,”轻凤窝在帐中自言自语道,“这样算的话,九日若是由我侍寝,会比较划算。然后趁着一大清早,第一个为他送上惊喜,哈哈哈,真是太完美了!”

轻凤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正美滋滋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帐外窸窸窣窣响了几声,竟是多日不见的飞鸾跑了回来。轻凤慌忙抹抹自己燥热的脸颊,虚张声势地吼了一句:“死丫头,疯到现在才晓得回来!”

飞鸾挨了轻凤的骂,却像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只一径盯着轻凤猛看,而她的桃心小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把轻凤弄得莫名其妙:“哎,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冷不丁地冲回来,却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想吓唬我呢?”

飞鸾依旧不回她的话,又怔忡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摇摇头。轻凤简直拿她没辙,于是伸手捏捏她的脸,装模作样地威胁道:“再不跟我说清楚,我就去找那只呆头鹅算账哈!”

飞鸾听了轻凤的话连忙又摇摇头,这时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开了金口:“姐姐啊……”

“嗯?”轻凤急忙竖起耳朵,听她到底有何话说。

飞鸾红着脸犹豫了好半天,才对轻凤小声嗫嚅道:“姐姐,我,我已经怀……”

“呃,什么?”轻凤初听之下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心中一紧,吃惊地睁大双眼盯着飞鸾,期期艾艾道,“你,你说清楚点,你到底怎么了?”

飞鸾心知轻凤已猜着了大概,于是红着脸点了点头,脸上掩不住欢喜地对轻凤道:“姐姐,我已经吞了灵丹,然后……然后怀上他的娃娃啦!”

这爆炸性的消息让轻凤目瞪口呆。她睁大双眼,盯着飞鸾的肚子看了许久,却哪能看出半点怀娃娃的迹象来?于是她吞吞口水,结结巴巴道:“你没有搞错吧?你就这样悄没声地把丹药吞了,然后怀上他的娃娃?”

飞鸾点点头,轻凤两眼一翻,望着天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亏她还成天琢磨着给李涵送个啥惊喜呢,谁晓得飞鸾竟神不知鬼不觉,又把她甩开了几条街!

现实还能更悲摧点吗?她摇摇脑袋,啧啧感叹。

这时飞鸾却在一旁摇了摇轻凤的胳膊,皱着小脸道:“姐姐,我如今已经怀了娃娃,可宫中的彤史却不曾记录我与皇帝行房,用不了几个月,我这肚子就瞒不了人啦,到时候可怎么办才好呢?”

轻凤闻言挠了挠下巴,点头道:“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咱们得想个法子瞒天过海。唔,不如这样吧,咱们这两天就去找王内侍通融通融,安排你去侍寝,如何?到时候咱们再从中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总归会有办法解决的。”

飞鸾听了轻凤这番话,一向乖巧的她这一次却不再言听计从,摇摇头道:“不,我不想再用这样的办法。我在想有什么法子能一劳永逸,让我从此就不用再踏入大明宫呢。”

轻凤没料到飞鸾这次竟会萌生去意,一时怔愣在原地,无法接受她的想法:“你,你不打算陪我了吗?”

她有些无措,想着自小陪在自己身边的姐妹,这会儿竟要割舍自己而去,心里就一阵阵地紧揪难过。早知如此……她,她才不会把飞鸾交给那只呆头鹅呢!

这时飞鸾却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低着头喃喃道:“姐姐,我们以后可以相聚的日子那么多。可李公子却只是一个凡人,他只有几十年的寿命,想想在他百年之后,有多漫长的一段时光,我都无法再见到他。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一天都舍不得浪费。”

飞鸾的话中深意,轻凤又焉能不懂?只是自小在一块儿长大,她即使知道她们将来都会各自寻觅幸福,却想不到飞鸾会先提出与自己离别。这让轻凤不胜唏嘘,她在听完飞鸾的话之后,静静沉默了许久,最后才不得不点点头:“你说的对。此事若换作我,也一定会这么选择。既然你去意已决,我就想办法送你出宫去。”

“姐姐……”飞鸾感动得扑进轻凤怀里,滚圆的泪水从眼眶中扑簌簌掉下来——她和姐姐从吃奶的岁数就一直相伴在一起,如今自己犹豫许久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姐姐一定会很伤心。可是她舍不得李公子,就像姐姐会为了心上人忽喜忽悲一样,她们妖精坠入情网后,都会这般难以自拔吧?

“傻丫头,哭什么……”轻凤感慨万千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叹了一声又道:“此番你离宫不比从前,必须得想个不惊扰凡人、又能全身而退的法子。现在姥姥们那里咱们是回不去了,你为凡人生子,灰耳姥姥要是知道了,非得为你把我的腿给打断了不可!这样吧,我去找找能帮我们的人。”

飞鸾闻言吸了吸鼻子,抬头怔怔问轻凤道:“谁能帮我们呢?翠凰姐姐吗?”

轻凤本想点头,可是想了想前几日晚上,翠凰对自己反常的态度,犹豫再三还是摇摇头道:“算了,她最近呀,有点不对劲,我还是不去找她的好。唔,不如……我还是去找那个臭道士吧,他虽然人有点颠三倒四的,可到底手眼通天、法力高强呢。”

飞鸾心里隐隐觉得这事找永道士有点不靠谱,可她一向对姐姐的话言听计从,于是仍旧乖乖点了点头。轻凤性子急,定下了主意便说办就办,当下隐身溜出大明宫,往永道士所在的华阳观跑去。

待到抵达华阳观后,因为天光正亮,轻凤索性就装作一个仰慕永道士的信女,站在观外等候求见他。这一厢永道士见轻凤不请自来,立刻走出厢房迎接,乐得眯眼笑道:“嗨呀,小昭仪,今天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轻凤看见他得瑟的样子就老大不爽,故意指着华阳观中挂的四神长幡答道:“这个您还要问我吗?今天一直刮得是北风呀。”

永道士眉眼弯弯地嗤笑了一声,银线绣的鹤氅歪歪搭在他肩上,在北风中猎猎翻飞:“得啦,小昭仪。你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你不请自来,是不是有事要求我呀?”

说罢他将轻凤请入厢房,还挺热心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轻凤被永道士一语道破来意,暗暗翻了个白眼,无奈犹豫了半天也找不到借口搪塞,只得很没面子地承认道:“对呀……我若有事要找你帮忙,你帮是不帮呢?”

永道士眉毛一挑,顿时笑得一团和气:“嗨呀,好说好说,如今咱们俩是什么交情?你有事儿,尽管提。”

轻凤一听此言,立刻打蛇随棍上,毫不客气地开口问道:“哎呀呀,你手里是不是有许多灵丹妙药?有没有比如……假死药之类的东西?”

“啊?假死药?”永道士听了轻凤这要求颇觉意外,好奇地笑问道,“你要那个做什么?”

轻凤只想占便宜,却不想把飞鸾的事透露给永道士,于是故意一问三不知,卖关子道:“哎呀,我要那个自然有用处,你就告诉我有没有吧。”

“嘻,假死药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这里多得是,”永道士将手伸进鹤氅的广袖中摸了几下,竟然掏出许多瓶瓶罐罐,摆在轻凤眼前卖弄,“呐,我这儿有一日醉、百日醉、千日醉,都是假死药,你要哪一个?”

一日、百日、千日……轻凤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瞪了永道士一眼,没好气地问他:“难道就没有十日醉吗?”

这阴险狡诈的家伙,一定是故意的吧?!

“这个真没有,”永道士无辜地摊手,为自己撇清,“十日醉一向很抢手,所以我这里才卖到脱销,我何必放着生意不做,故意骗你玩?”

轻凤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又低头算了算日子,觉得一日醉太仓促,千日醉又太夸张,那么就只有百日醉比较靠谱了。于是她伸手向永道士讨道:“那就来一瓶百日醉吧。嗯,这百日醉,难道就是吃了以后,假死一百天吗?”

永道士自信满满地点头:“那当然了,多一天少一天,都不叫童叟无欺!”

轻凤闻言心花怒放,垂涎欲滴地从永道士手中接过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瓜棱瓶,掂了掂,翻来覆去摩挲了许久,忽然又不放心地抬头问:“那个……这个药,对孕妇没什么不利吧?”

永道士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放心吧,我这个药安全可口、开瓶即饮,你尽管拿回去吃就是。”

轻凤被永道士的话惹得炸毛,立刻义正词严地声明道:“这药不是我要吃!”

“哦,是吗?反正是谁吃都无所谓啦,”永道士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接着又轻描淡写地、对轻凤露出市侩笑意,“喂,小昭仪,你拿了我的百日醉,总该给点报酬吧?”

轻凤没想到永道士还留了这一手,茫然地睁着大眼问道:“啊?你还要报酬?你刚刚不是还说,咱们俩的交情很铁吗?”

永道士歪在坐榻的凭几上奸笑着,就事论事地教诲轻凤:“交情再铁,这百日醉也是有成本的呀。”

轻凤就知道永道士不会让自己白落好处,于是皱着小脸问他:“唔,那这样一瓶要多少钱呢?”

永道士伸出一只手指,在轻凤鼻尖前面晃了晃,笑嘻嘻道:“不多,一万贯。”

奸商敲诈!轻凤傻眼,当下只能把药瓶往永道士面前一送,气呼呼地说道:“你要早说,我花几天功夫去长安城里筹钱也成。只是今天我可拿不出一万贯来,这药你还是先收回去吧,待我凑足了钱再来跟你买。”

反正京城几个富户的宝库,轻凤可是来去自如,胜似自家的后花园。

“这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宝货不等人,近来问我买假死药的人又特别多,你不怕等你筹够了钱,它却有价无市?”永道士说罢,却又忽然换了一副嘴脸,循循善诱道,“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若告诉我事情原委,这药我奉送,如何?”

轻凤一听八卦能省钱,心里立刻活动起来,于是扭捏了半天才支吾道:“哎,其实这事也不是不能说……我要这个假死药,还不就是为了飞鸾那丫头嘛!”

“为了小狐狐?”永道士眼睛一亮,继而坏笑道,“她为何需要假死药呢?还有,她怀孕了?”

轻凤也有点替自家妹妹害臊,揉着衣角点头道:“哎,她呀,她怀了那呆头鹅的娃娃呗。所以她想出宫,和那呆头鹅好好过小日子。不过她到底是天子的妃嫔,正式离宫总得有一个凡人能接受的说法吧?我就想让她用假死药一夜暴毙,然后一劳永逸地逃出宫去,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轻凤一打开话匣子,不禁也有点兴奋,于是索性把飞鸾去昆仑山求生子药的事也说了一说,听得永道士啧啧感叹:“哎呀呀,小狐狐她可真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唉,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子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到底值不值得咱们的小狐狐如此牺牲呢?”

轻凤闻言,也颇觉不平地翻了个白眼,酸溜溜道:“值不值得,她都一头栽进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起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她黄轻凤,所以有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自己也不能抱怨啥。

这时永道士狡猾的狐狸眼却囫囵一溜,摆出为轻凤献计献策的赤诚之心,提议道:“嘿,正好我这百日醉能让人沉睡三个月,你想让小狐狐出宫,也用不了那么多日子,不如咱们借此考验一下那个李玉溪,看看他是不是配得上咱们家小狐狐呀?”

轻凤听了永道士的提议,不禁也有点心动,于是点头附和道:“哎,也对,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情,谁知道他会不会珍惜呢?我也愿意考验他一下。”

永道士立刻奸笑起来,当即如此这般地附在轻凤耳边说了一通,最后一锤定音道:“那么,咱们就一言为定吧。”

轻凤拿了假死药,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大明宫紫兰殿,将百日醉拿给飞鸾瞧,如此这般将药效对她说了一遍,吹得是神乎其神。飞鸾听着也很欢喜,憨憨地望着轻凤笑道:“真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出宫了。不过我要沉睡三个月,时间有些长,我怕李公子他着急呢。”

轻凤此刻心怀鬼胎,哪能容飞鸾这样犹豫不决,于是她呵呵假笑两声,摸着飞鸾的脑袋安抚道:“哎,不怕不怕,不是还有我嘛?!我会告诉他你只是吃了百日醉,需要假死三个月而已,你还怕他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飞鸾觉得轻凤说的甚是有理,于是点点头不再犹豫,娇滴滴地对轻凤交代了一句:“那到时候,一切就拜托姐姐你啦。”

说罢她想也不想,当真就打开了小瓷瓶上的木塞,脖子一扬,将瓶中的百日醉一饮而尽。

“啊?!你就这样吃下去啦……”轻凤目瞪口呆地盯着飞鸾,又紧张兮兮地问她,“感觉怎么样?”

飞鸾若有所思地咂咂嘴,低头憨憨地看了看手中的小瓷瓶,回答轻凤道:“嗯,味道还不错哦,有点茉莉花的香味……”

话还没说完,就见她忽然两眼一翻,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轻凤慌忙伸手接住飞鸾,见她当真已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立刻伸手往她鼻子下探了探,不由得吓了一跳——果然没一丝活气,要不是心里早就有数,真要被这场面活活吓死。

“哎呀,没想到灵验成这样!真要命……”她使了个力字诀,抱起飞鸾将她放在榻上躺好,接着退开了几步,伸手把发髻抓散、一扯衣襟,涕泗横流地号起丧来:“来人呀——来人呀——胡婕妤她,胡婕妤她出事了!”

闻讯赶来的宫女和内侍们火速冲进紫兰殿时,就看见黄昭仪正躺在地上哭天抢地,而躺在榻上的胡婕妤已是面色青白人事不知,众人不由得大惊失色,乱哄哄唬作一团。

只见大殿中哭的哭、喊的喊,叫太医� ��叫太医,一时闹了个人仰马翻。轻凤一边捂着脸假哭,一边暗暗透过指缝瞧热闹,心中窃笑不已。

当御医们从太医院急匆匆赶到紫兰殿时,飞鸾早已面色青灰四肢僵硬,常人望一眼就知道她已经死透,又遑论医术高超的太医们?他们认定假死的飞鸾已经离奇暴毙,连把脉的功夫都省了,直接便吩咐宫人去向李涵报丧。

轻凤也很配合地倚在榻边,假装哭得精疲力竭,拉长了嗓子喊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御医在一旁看着着实不忍,于是好心安慰她道:“生死有命,还请昭仪娘娘您节哀顺变,待会儿我们会仔细查验,尽力找出婕妤娘娘的死因。”

轻凤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慌忙梨花带雨地抬起头来,问御医道:“查验?怎么查?”

不会是要脱光光验尸吧?万一飞鸾醒来后知道了这事,还不把她给埋怨死!

“查验需要剖检婕妤娘娘的玉身,此举虽然唐突,但还请昭仪娘娘理解。”御医甚是恭敬地回答轻凤,说出的话却堪比晴天霹雳,将轻凤打击得目瞪口呆。

千算万算竟漏了这一出!轻凤愣了半天,一个激灵醒悟过来,慌忙扑上前抱住飞鸾僵硬的尸身,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妹妹啊,你撒手丢下我,一去不回头……死便死了,如今还不得全尸,你怎么那么命苦啊……”

心虚加上后怕,轻凤越哭越真,一时竟泪如雨下,令观者动容、目不忍视。

“昭仪娘娘,胡婕妤猝然薨逝,事情来得蹊跷,必须经过太医院查验才可入殓,这也是对婕妤的负责与尊重,所以还请昭仪娘娘您节哀。”御医又出言安慰,这下轻凤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唉,我的傻妹妹啊……”你好歹佯装一下不小心落个水啥的,再假死该多好?这么急着喝那百日醉作甚?!“……如今你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倒叫我今后如何是好?”

轻凤正愁无计可施之际,却意外地听见殿外传来王内侍的唱礼声,跟着李涵便匆匆走进紫兰殿,在宣过平身之后急切问道:“胡婕妤怎么样了?”

轻凤一看见李涵到来,便如同遇见了救星,她急中生智地飞扑上前,跪在李涵脚下哀号了一声:“陛下!臣妾命不久矣……”

号完她立刻两眼一闭,倒在地上装死。恰好她今日不曾搽粉,此刻装成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的样子,十分惟妙惟肖。李涵见轻凤忽然昏死在地,以为她是因凄入肝脾而不支倒地,立刻俯身抱起她,急得面色发白:“御医呢?还不过来!”

轻凤双目紧闭正演得投入,此刻看不到李涵的脸色,只觉得揽着自己的胳膊正在微微发颤,心下竟不觉一松——情况不错,李涵现在已中了她的苦肉计,事情便有转圜余地了。

跟着轻凤被抱到一张贵妇榻上——此刻床榻正被飞鸾占着呢,谁都不可能让她与“死人”并排躺着呀——御医为轻凤又是把脉又是按摩,轻凤等了好一会儿才星眸微睁、哀哀苏醒,看着李涵哑声喊道:“陛下……”

李涵见轻凤醒来,急忙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心有余悸道:“好些没?我知道你与胡婕妤感情深厚,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节哀……”

轻凤见李涵如此关心自己,一颗心怦怦跳着,差点心猿意马忘掉正事。她急忙稳住心神,两只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李涵,低声哀求道:“陛下,我这妹妹一向身体娇弱,今年接连病了好几场,入秋后身子更是不济,臣妾到处想方设法、求神问药,还是没能让她挨到开春,这都是臣妾的不是。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臣妾往昔曾受义父母所托,答应凡事都要保得妹妹周全,所以还请陛下念在我姐妹二人侍奉陛下一场,赏我妹妹一具全尸吧……”

说罢她泣不成声,连自己都被这段话给感动了。李涵看着轻凤肝肠寸断的模样,一颗心不觉乱了方寸,情急之下竟忘了后宫礼法,只顾着宽慰她道:“谁说要毁伤胡婕妤的身体?黄昭仪你且宽怀。王内侍,现在就传我旨意下去,胡婕妤因急病薨逝,追封昭容,即日入殓厚葬。”

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下哪个御医还敢在飞鸾身上动刀?轻凤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的欣慰笑容,那叫一个发自肺腑。

李涵下旨之后,内侍省奚官局很快就开始为飞鸾办丧事。将作监左校署为她提供丧葬仪物,甄官署则为她准备陪葬明器。按照妃嫔丧葬的礼仪,紫兰殿内还要请道士女冠来打醮做法事,于是请永嘉公主带领女冠入宫的谕旨很快就传到了华阳观。

永道士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只露出心知肚明的坏笑。他在李涵眼中德高望重,所以入宫打醮的差事反而落不到他头上。于是他索性趁着众人忙碌时,在华阳观内闲庭信步地乱转。

此时全臻颖正坐在厢房里梳头,准备到时辰就随着永嘉公主一同进宫。她嘴里咬着几根细小的银发簪,含含糊糊地对坐在她身旁的女冠抱怨道:“真讨厌,也不知道宫中死了什么人,急急忙忙就叫我们今天入宫打醮,我本来都已经和张公子他约好了,晚上要一同去赴王大人府上的诗会呢……”

这时厢房窗牖下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呵呵呵,那无聊的诗会不去也罢,贤侄你还是进宫吧,师叔我保证你不虚此行哦!”

全臻颖惊了一跳,待听出是永道士的声音,立刻恼火地走到窗前,咬着银牙道:“师叔你打包票的,能有什么好事?”

永道士不理会全臻颖话中的讥刺,径自眯着眼笑道:“是不是好事,你到时候就知道。只是你可要听师叔一句劝,不能得意忘形哦!还有啊,贤侄,你腮上的胭脂是不是太红了?”

“谁赴丧事会搽胭脂?!”全臻颖对永道士质疑自己的天生丽质忍无可忍,终于罔顾长幼尊卑,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真是晦气!她皱着眉心想,匆匆收拾好自己之后,便跟着永嘉公主一同前往大明宫。

待到进宫之后,全臻颖才得到消息,知道是紫兰殿中薨逝了一位婕妤娘娘。她暗暗心想:也不知道这婕妤娘娘是美是丑,多大年纪?想来圣上正当青春,她的岁数肯定也大不了,却这么早就薨逝,真是福薄。

全臻颖一向自视甚高,也因此心中总有些不平之气——若不是自己服侍的永嘉公主矢志修道,令她也不得不出宫做了女冠,就凭她的姿色,安知不能得天子垂青,封她在这大明宫中做个娘娘呢?那风光与她如今辗转于各色男人之间相比,真是不啻云泥之别。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当全臻颖踏入了紫兰殿之后,她便留心往敞开的灵柩中瞧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棺中人的一张脸,竟差点惊散她的三魂七魄!

死掉的人竟是那个小贱人——那个横刀夺走她的十六郎、害她一败涂地的狐狸精!

全臻颖不由自主地盯住灵柩中那张面色青灰,却依旧精致美丽的脸,一时之间竟忘了尊卑礼仪,直到身后的女冠伸手捅了捅她的后腰,她才回过神来匆忙地低下头,内心禁不住涌上一股狂喜。

太好了,太好了,死掉的人竟然是她!真是太好了!

当下她无心再诵经,只低着头混在队伍中滥竽充数,心思早已飞出了大明宫之外——十六郎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吧?如果他知道了这个消息,会不会回心转意,回到自己身边呢?噫,他若回到她的身边,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薄幸郎……可是,对那只狐狸精薄幸,才真叫人解恨又解气!

全臻颖心不在焉地陪着永嘉公主打了一会儿醮,便百爪挠心一般,恨不能插双翅膀飞出宫去。因此她借口身体不适,在被公主瞪了几眼又骂了几句之后,便低着头唯唯诺诺又脚下不停地跑出了大明宫。

出宫之后,全臻颖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李玉溪住的崇仁坊,冲进邸店用力的拍门。应声开门后的李玉溪见到她,目光中有些吃惊,态度却很是疏离:“全姐姐,你怎么来了?”

“十六郎,”全臻颖盯着李玉溪,目光无比热切,艳丽的脸上却难掩紧张之色,“你知道吗,今天我随公主入宫打醮,是为一位刚刚薨逝的婕妤做法事。”

李玉溪安静地听完她说话,却有些疑惑地蹙着眉问:“那又如何?”

“那位薨逝的婕妤,和你的飞鸾长得一模一样。”全臻颖双唇哆嗦着说完,一颗心狂跳着,双眼紧紧盯着李玉溪的脸,等他接下来的反应。

然而李玉溪却仍是满脸疑惑,蹙着眉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是说,胡飞鸾那只狐狸精,她已经死了。”全臻颖一气说完,胸口里空荡荡的,浑身竟有些虚脱后的疲软。

李玉溪黑琉璃似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震惊,然而他很快又平静下来,摇摇头道:“你也很清楚,她不是一个普通人,她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死呢?”

“十六郎,你不相信我的话?”全臻颖不禁有些着急,她忍不住伸出手抓住李玉溪的袖子,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

“不相信。”李玉溪低下头,看着全臻颖抓住自己袖子的手,低低吐出这三个字,便要拂袖抽身。

全臻颖却不依不饶地攥紧他的衣袖,不甘心就此败退:“十六郎,这一次真的是千真万确,我若撒谎,天打雷劈!”

他听见她如此赌咒,心头便不禁窜起一把火苗,烧得他焦躁慌乱、无法自持。他猛地一下甩开她的手,将心中的不安化作怒吼,冲着她叫道:“够了!你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她的死讯?你真是安得一颗好心!”

他的斥责让全臻颖一时震懵在原地,怔怔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低问:“十六郎,你真的不信我?”

李玉溪咬紧牙关,面无表情地看着全臻颖泫然欲泣的脸,毫

不留情地说:“我不相信。自从那次你骗了我之后,我就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了!你走吧,走吧!”

他的话让全臻颖又愧又恨,禁不住全身颤抖,眼中也涌出泪来。她面色苍白地盯着李玉溪,哽咽的喉头好半天后才恢复平静,跟着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在华阳观中等你,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还是可以来找我。”

说罢她飞快地转过身子,逃也似的跑出邸店,消失在李玉溪的面前。她的话李玉溪置若罔闻,只待门前安静之后,才心神不宁地关上房门,回到厢房中坐下。

半晌之后,李玉溪渐渐回过神,心中的不祥之感也再次清明地浮出水面,扰得他坐立难安。他想找个人求证一下这个消息,可是这才发现自己竟求助无门——自从飞鸾回到戒备森严的大明宫之后,他便再也没机会自己偷偷去找她。每一次相见,都是飞鸾变着法子从宫中溜出来,潜入这家邸店来与自己碰面。

李玉溪一想到此处,便不禁颓丧地垂下脑袋——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刻,他总是惊觉自己的无能,然后为此羞惭不已。这时他忽然想到了神通广大的永道士,那个放诞无礼的人曾经那样肆意地嘲笑过他,可是也许此刻只有他,才能帮他推算出飞鸾的安危……

李玉溪低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拿定了主意,起身换了件衣裳准备往华阳观走一趟。这时却听“咚咚”两声,厢房的门板再次被人叩响,他立刻上前打开门,就看见梨花带雨的轻凤正站在门外。

“哎呀我苦命的妹妹啊……”轻凤一见李玉溪打开房门,立刻捶胸顿足地哀号起来,“哎呀李公子,我可算是见到你了,可怜我那苦命没福的妹妹哪,呜呜呜……”

李玉溪看见轻凤哭得昏天黑地,不祥的预感越发像一块沉重的磐石,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口。于是他紧张地盯着轻凤,只敢小声地问道:“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还能有什么意思?”轻凤泪眼婆娑地瞥了李玉溪一眼,举袖半掩着脸抽抽搭搭道:“唉,还不是飞鸾她,飞鸾她……”

李玉溪因她吞吞吐吐的话急得火烧眉毛,几乎是用吼的冲轻凤喊道:“飞鸾她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轻凤于是悲伤地低下头去,浑身带着一股无力回天般的颓废,缓缓摇了摇头:“唉……也是我那妹妹命薄,她上次与你分别之后,在回宫的路上竟冤家路窄,撞上了我们狐族的天敌白虎神。她奋力顽抗才从那白虎神的爪下逃脱,可是仍旧受了很重的伤,回到宫中后就一病不起,现在已经因为伤势过重,离世了……”

李玉溪心中咯噔一惊,无法置信地盯着轻凤嗫嚅道:“你是说……她死了吗?你是说,她已经死了?”

轻凤无奈地望着李玉溪,好半天后才缓缓地点点头,沉痛道:“唉,李公子呀,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李玉溪闻言却摇摇头,木然地喃喃否认:“不,不……”

轻凤看着李玉溪的反应,差点忍不住笑场——这呆头鹅的表现,直到目前她都还算满意。正在得意之时,却不料李玉溪竟忽然暴起,用力抓着轻凤的双臂一阵猛摇,痛得她龇牙咧嘴。

“不——她没死,她一定没死!你带我去见她!你带我去见她!”他一边摇晃着轻凤,一边在她耳边大喊。

轻凤受不了他的疯狂,当即施出一个力字诀,将他砰地一声远远弹开:“你疯啦?给我冷静点!”

真是要命,全身的骨头都快被这呆子摇散架了。虽说他摇得越猛就意味着对飞鸾用情越深,但是……但是这关她屁事呀?她还不至于为了证明飞鸾的幸福,就这么傻乎乎地去配合一个呆子咧!

不过这么一折腾,却也把轻凤肚子里的戏谑之意给折腾没了。于是她轻轻喘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被自己甩到屋角的李玉溪。只见他此刻仍旧颓唐地缩在角落里,脸上神情恍惚,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眼神直愣愣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这下连天生后妈气质的黄轻凤也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她对着李玉溪叹了一口气,低声安慰他道:“好啦好啦,你别急,等这几日宫中做完法事,奚官局就会安排飞鸾下葬,将她的灵柩送到妃嫔的陵寝内,到时候我就带你去偷尸,好不好?”

她这番话说得轻松自在,又浑然不以为意,果然是天生的一副妖精心肠。

李玉溪傻乎乎地落入永道士与黄轻凤的圈套,不被逼死已是万幸,所以他能够两眼闪闪放光,欣然同意轻凤惊世骇俗的偷尸计划,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当轻凤简单交代了几句之后,她便告别李玉溪径自回了大明宫。

李玉溪在邸店中失魂落魄地等了十日之后,这一天果然接到轻凤消息——飞鸾的灵柩已经从大明宫中运出,送往李涵的章陵。于是当天他便与轻凤出了长安城,在夜幕降临之后,趁着夜色潜入了章陵的妃嫔陪陵。

章陵位于长安城北的西岭山南麓,是李涵为自己修造的陵寝,自他登基之日起这座陵寝就开始修建,直到今天也没有竣工。所以妃嫔的陪陵也只是潦草的开凿了一部分,飞鸾的棺椁被送入陪陵之后,并没有多少侍卫看守。

时值十月孟冬,夜里已是天寒地冻。李玉溪和轻凤在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溜过神道,躲在石翁仲崔嵬的黑影下,险险与一队巡逻的侍卫擦身而过。

“飞鸾就在那里面。”轻凤指着眼前一团浓墨般黏稠的夜色,在李玉溪耳边低声道。

李玉溪此刻如同睁眼瞎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边发抖一边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见,也嗅得到。”轻凤洋洋自得,眼珠在暗夜中焕发着荧光。说罢她看也不看李玉溪,径自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一路往前领。李玉溪一边被她拽着走,一边心想:她果然是只妖精……

很快这一人一妖便走到了某个地方,李玉溪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脚下的泥土十分松软,四周的空气也忽然不再冷得刺骨,变得有点湿、又有点黏,同时耳中有气流微鸣,嗡嗡地轻撞着他的鼓膜。

看来他们已经进入了一条地道,李玉溪暗暗心想。

轻凤依旧拽着李玉溪的衣领,领着他不停往前走,约摸走了有一刻钟的时间,她忽然停住脚步,对李玉溪道:“我们到了。”

李玉溪未曾防备轻凤会忽然停下,因此差点被她带了个趔趄,稳住了身子才低声问:“到哪里了?”

暗中响起“嘭嘭”两声,是轻凤伸手拍了拍一旁的木板,回答李玉溪:“这是飞鸾的棺椁,她就躺在里面。”

李玉溪得到了答案,这时他浑身的寒毛才后知后觉地竖起来,于是在暗中结结巴巴地问轻凤道:“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当然是打开这棺材咯,你不是哭着喊着要见飞鸾吗?这会儿怎么又怂了?”轻凤在黑暗中回答他,嗓子里憋了丝笑意。李玉溪看不见轻凤的脸,只能感觉到夜色里有两点荧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接着又从他眼前移开。

于是他忽然鼓足了勇气,伸出手慢慢触摸到冰凉的棺椁,接着找到了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细缝,两手按住棺盖推了推:“不成,已经被钉死了。”

“靠你哪成?让开——”轻凤将李玉溪推到一边,双手施了个力字诀,指甲抠进棺盖下的细缝里轻轻一拨拉,便已将棺盖揭开。

随着灵柩被打开,李玉溪只闻见一股馥郁的茉莉香气扑面而来,这香味里充满了温柔,恰似飞鸾在阳光下明媚的梨涡浅笑。于是心里本就不多的恐惧被尽数驱散,思念随即涨满他的胸臆,令他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探手入棺。

棺中铺着柔软的锦衾,他迫不及待地将之揭开,去抚摸锦衾下的人。但觉触手所及之处,竟仍是一片细腻柔软,虽然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却娇柔宛如生时。李玉溪不禁心下一痛,定了定神才又继续摸索,片刻之后他遽然浑身一震,一颗心止不住地狂跳了起来——他碰到了棺中人的手指!那指尖细如削葱,曾经总是与他的手指紧紧交缠相握,而今却只剩下失去生机的冰凉。

他心中大恸,立刻紧紧握住那只手,使力将棺中人拉了起来。那具身躯竟不像刚入殓时一般僵硬,此刻竟柔软得像个活人,很容易就被李玉溪拉坐起来,脑袋歪歪搭出了灵柩。

轻凤在暗中看着李玉溪的动作,忍不住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心想要不是知道飞鸾是假死,这一幕看着得有多瘆人呢!正在胡思乱想间,就见李玉溪已探身入棺,一把将飞鸾抱了起来。

轻凤顿时头皮发麻,她在人间待得久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比李玉溪更加淡定,于是她慌忙走上前摇了摇李玉溪的胳膊,在他耳边催促道:“喂,别傻愣在这儿了,你还要跟她抱到什么时候?”

李玉溪抱着飞鸾的“尸体”,胸口因为激动正急促的喘息着,一时竟忘记了哭泣。他紧紧搂着飞鸾,如同往日一般与她交颈相拥,低沉而又坚定地开口道:“我要把飞鸾带走。这里又冰又凉,她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寂寞,我不能让她睡在这里。”

这句话轻凤听了甚是受用,她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心想对这呆头鹅的考验他可算是全部通过了,下面只等那百日醉的药效一过,自己就可以还他一个大活人啦!

“嘿,好你个呆头鹅,总算对我家飞鸾还算厚道,”于是轻凤欣然点头,颇为慷慨地拍着胸脯对李玉溪道:“放心,我一定帮你。”

当下一人一妖便抬着飞鸾的“尸体”走出了狭长的地道,因为带着飞鸾使得回程多有不便,轻凤甚至很奢侈地用瞌睡虫将章陵四周的侍卫统统迷昏,然后将飞鸾扛在肩上,与李玉溪一同往长安赶,恰好在天亮城门开启时抵达了长安城下,混在人流中与庞杂的胡商队伍一同进了京。

原本他们行进的路线直指着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然而半道上李玉溪却忽然改变主意,从轻凤手中抢过飞鸾,抱着她往华阳观的方向走去。轻凤不由地吃了一惊,追在他身后问道:“喂,你打算做什么?”

李玉溪一径快步向前走,如实地回答轻凤道:“我要去见永道长,我要求他,让飞鸾活过来。”

“啥?”轻凤一听此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你去找他?”

她暗想道,那你还真是找对人了。

这时旭日东升,天边映出层层朝霞,胭红色的霞光照在飞鸾毫无血色的脸上,竟给她添上了一抹活色生香。李玉溪抱着飞鸾一路来到华阳观前,扑通一声在观门石阶前跪下,冲着门里声嘶力竭地高喊道:“永道长,永道长……”

观门吱呀一下应声而开,门里还没走出人来,倒先传出一串朗朗笑声:“呵呵呵,是谁这么一大清早就来叫我,故意扰人清梦呢?”

话音未落,门边就露出永道士雌雄莫辨的俊脸,此刻被朝霞映着,分外的美丽鲜妍。他一瞧见李玉溪抱着飞鸾,立刻心领神会地瞥了一眼站在李玉溪身旁的轻凤,与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狡猾眼神,跟着才假意寒暄道:“哟,李公子,你这是……”

李玉溪搂着飞鸾,长跪在永道士面前,黑琉璃般的眼珠浸在泪水中,目光哀恸而决绝:“永道长,您是对的。从前我对您出言不逊,今天我跪在这里求您原谅——您是对的,我的确没有能力保护她,才会把她伤害成这样……所以我今天将她送到您这里,我拜托您让她活过来。只要您能让她活过来,我愿意从此放弃她,让她随您去终南山修道。我发誓永生永世再也不会与她相见,只要她能活过来……”

永道士低头看着李玉溪,脸上想摆出悲天悯人的表情,无奈怎么看都像是在奸笑:“这件事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确很遗憾,虽然我也很想帮忙,可是李公子,她已经死了啊。”

“不,她还活着!你看她的脸,还是这样鲜活,这说明她还有的救!她并不是凡人不是吗?这样的她怎么会死,怎么会死……”说罢李玉溪泣不成声,望着永道士不住磕头,看得连一旁的轻凤都动了恻隐之心。

可惜永道士一向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此刻他玩性大发,才不会对李玉溪说出真相。于是他假装考虑了一会儿,才低头看着李玉溪充满期待的脸,笑道:“哎,虽说我神通广大,但是起死回生嘛,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这样吧,你先把她的尸体停放在我这儿,我会采集日月天地之精华来修补她的元神,快则一年,慢则百年,也许她就能醒得过来。至于刚才你发得那些誓嘛……我们先看看她能不能再活,等活过来再说,如何?”

轻凤在一旁横了永道士一眼,暗暗心想:这臭道士果然信不得,压根就不会安什么好心。没事逗着她搞这劳什子考验,简直要把李玉溪这只呆头鹅给玩死了。

李玉溪却满心以为这是老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于是忙不迭点头应道:“多谢道长,哪怕等一百年,只要她能活过来就好。”

永道士听了他的话,故意笑着促狭道:“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百年之后,她就算活了过来,你也没法看见她了。”

这时李玉溪却摇了摇头,平静地缓缓开口道:“我既然决心让她随您去终南山,我就存下了不与她再相见的心。那么一年或者百年,于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永道士闻言不住点头,赞叹道:“李公子你既然有此决心,贫道便也舍命陪君子,哪怕拼尽这身道行,也会救小狐狐一命,李公子尽管放心吧。”

“多谢道长。”李玉溪得到永道士的承诺,又深深地给他磕了个头,这才虚晃着站起身,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开。

待到李玉溪走远了之后,轻凤这才瞪了永道士一眼,语气中不无埋怨:“你果然很缺德。”

永道士嘻嘻一笑,为自己的缺德找理由:“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我不下这一狠招,怎么能考验出他的真心呢?”

轻凤对永道士的借口嗤之以鼻,胡乱与他告了辞,径自回大明宫紫兰殿休息不提。

只是此番轻凤与永道士联手设计李玉溪,委实缺德,所以老天偏心眼只惩罚了轻凤,让她在忙昏头之后闷头大睡了三天三夜,生生错过了李涵十月十日的生日。

待到轻凤从沉酣中醒来,发现李涵的生日已经低调地度过,真是气得她捶胸顿足、后悔不迭。再加上百密终有一疏,她当初只考虑到飞鸾可以借假死脱身,却没想到自己要为她服丧的问题,偏偏她还在李涵面前表现得无比重视自己这个妹妹,于是无意中把自己也栽了进去——李涵竟然认为她一定会为飞鸾服丧,所以特意给她送来丧服和朴素的银首饰,更要命的是连侍寝都不劳她费心了!此外宫中还禁止歌舞宴乐,日子过得简直比白水还淡,让轻凤泪流满面。

转眼到了十一月,长安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甲午日那天,李涵在圆丘祭祀,大赦天下,并诏令四方不得再进贡奇巧之物,就连纤丽的布帛也禁用,下旨烧掉了纺织它们的机杼。

跟着他又发布了举世称颂的《崇俭诏》,诏书中曰:

“盖俭以足用,令出惟行,著在前经,斯为理本。朕自临四海,悯元元之久困,日昃忘食,宵兴疚怀。躬绝文绣之饰,尚愧茅茨之俭,亦喻卿士,形于诏条。如闻积习流弊,馀风未革。车服第室,相高以华靡之制;资用货宝,固启于贪冒之源。有司不禁,侈俗滋煽,是朕之教导未敷,使兆庶昧于耻尚也。其何以足用行令,臻于至理欤?永念惭叹,迨兹申敕。自今内外班列职位之士,其各务朴素,宏兹国风。有僭差尤甚者,御史列上,主者宣示中外,知朕意焉……”

如此一来,就连曾经专为轻凤飞鸾姐妹打造的芙蓉歌舞台,也以胡婕妤薨逝不再使用为由,被凿下宝玉熔掉了黄金,以充内帑。轻凤虽然不大能理解李涵的想法,但是她还是决心要配合李涵,于是衣着简朴地迎来了新的一年。

太和四年春,正月戊子日这天,李涵册立他的长子李永为鲁王,发布了《封皇子永为鲁王制》,其诏书曰:

“朕恭承宝位,钦若璇衡,兢业戒怀,惧忝洪构。今皇嗣诞秀,既流庆于天枝;白茅启封,宜分王于土宇。用崇大典,式固丕图。长男永,植性端庄,禀灵聪哲。神气挺于岐嶷,和粹精于仪形,姿范蔼然,是用嘉慰。将奉闻《诗》之教,冀彰乐善之风,俾洽宠恩,允膺锡命。庶表祥于麟趾,爰建社于龟蒙,敬哉戒哉,无忝我列圣之休德。可封鲁王,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入冬以来,长安城已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场大雪。新年的喜气却并没有给紫兰殿带来多少欢乐。自从胡婕妤“薨逝”之后,紫兰殿便已成了大明宫内臭名昭著的不祥之地。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里阴戾之气极重,所以才会害死了胡婕妤;也有人传说紫兰殿在大白天都会闹鬼,有时候能听见殿中传出男人的说笑声,大家都猜测那是先帝敬宗的鬼魂。再加上黄昭仪这个妃子也是阴阳怪气的,经常躲在帐中好几天不下床,也不要宫人贴身服侍,当初她在曲江行宫时撞鬼,可是有许多人亲眼看见的。她当时杀了鬼怪变成的胡婕妤,之后没几个月胡婕妤就真的暴毙了,这样一想,胡婕妤的薨逝,会不会也与黄昭仪有关系呢?

诸多猜测之下,大家纷纷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没事也要绕着紫兰殿走,如此一来,轻凤就更寂寞了。在飞鸾离开之后,她白日里更加无所事事,于是每天都隐了身子,到延英殿去看李涵处理政事。

她总是在晌午时贼溜溜地跑入延英殿内殿,这个时候李涵通常都端坐在御榻上,与宰相大臣们一同商议政事。每当他这般全神贯注时,侧脸英挺的线条俊美无比,而轻凤偏偏看得见摸不着,只能望着李涵心痒难耐、垂涎欲滴地直嘀咕:“哎,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再招我侍寝呢?”

她倚在李涵的御榻靠背上撒娇撒痴,无意中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奏章,看见上面写着李宗闵引荐牛僧孺云云。

这是什么东西?轻凤转转眼珠子,不大理解,也不以为意。这时就听李涵在座上对宰相道:“可以令刑部尚书柳公绰为河东节度使,众爱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纷纷点头称是,交口称赞柳公绰如何如何有能力,只有轻凤一个人无聊地挠了挠脑袋,在局外一头雾水。她不禁懒懒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觉得做皇帝真是辛苦又无聊。

接着大臣们又开始和李涵讨论起正月就要举行的进士科举考试来,在众人热闹祥和的议论声中,轻凤蓦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年那李呆鹅似乎也是要参加科举的。

“哎呀,他现在的状况,适合参加科举吗?”轻凤吐了吐舌头,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内疚。不过转念一想,比起她家飞鸾的幸福来,那个李呆鹅的功名前途,也是可以退居其次的啦。她可没有什么想让自家妹妹做进士夫人的打算,毕竟她们可是连后妃都做过的妖精呢。

日子一晃又过了好几天,某日轻凤在延英殿里陪着李涵与臣下商议政事时,就听见前几天刚刚被引荐的牛僧孺,已经受封兵部尚书和同平章事。她眯着眼趴在金银错铜鹤香炉下,暗暗嘀咕这个人官升得可真够快的,然后就在香炉热力的烘烤下昏昏欲睡……连篇累牍的政事真是催眠最佳利器!当轻凤从一场小睡中醒来,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才发现殿中的人已经全都散了,只剩下几个宫女在那里拂尘。于是她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怔忡着心想:哎,不如还是出宫去溜溜吧,反正李涵的心思暂时也没空放在自己身上,她何必在这里灰心丧气的呢?

正月的长安虽然下了好几场雪,街市上却仍旧热闹无比。轻凤在街头东逛逛西晃晃,注意力完全被各色小吃吸引。毕罗、胡饼、炙羊肉;馄饨、肉脯、醴鱼臆,她从街市这一头吃到那一头,大快朵颐不亦乐乎,不经意间就转到了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轻凤不由得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又心想反正来都来了,好歹这呆头鹅也是自己的妹夫,不如就去探望他一下吧。

于是她走进李玉溪居住的邸店,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却不料好半天门都没开。� �了闭门羹的轻凤竖起耳朵,明明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呼吸,何况她鼻子一闻就知道是李玉溪,于是又用力拍了拍房门高喊道:“李公子,开门哪!喂,我晓得你在里面……”

她吼了好几嗓子,才把屋中人给叫起来,就听见门里传出丁零当啷的碰撞声,跟着房门吱呀一开,露出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骨架子。轻凤这一看不打紧,差点被李玉溪的新形象吓掉半条命。就见他形销骨立,已经消瘦得脱了人形,哪还有当初叫飞鸾垂涎的白面蒸糕的风韵?

“天哪!”看着李玉溪这副样子,轻凤不禁惊叫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晃了晃他的身子,“喂,你不要命啦!瘦成这副鬼样子?”

那李玉溪没有说话,只懒懒搭了轻凤一眼,便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轻凤心想这下坏了,这只呆头鹅不会是想绝食殉情吧?这可万万使不得!否则飞鸾那厢还没醒过来,李玉溪这头倒先饿死了,到时候她可如何对飞鸾交代呢,还不被给她怪罪死!

于是她立刻扯了扯李玉溪的手,异常热情地絮叨着:“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这可不像你啊!走,上街下馆子去。”

“不,”李玉溪却用力甩开轻凤的手,倔强地拒绝她的好意,之后又从案上捞起一卷书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这两天就要考试了,我还得看书呢。”

轻凤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没好气地反问:“就你这个状态,还看书?还考试?”

李玉溪躲开她的纠缠,径自虚弱地逞强道:“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客居京城,为的是什么?我,我可不光光是为了儿女情长,就忘掉举子大业的人。”

可是说着说着,眼泪就从他黑琉璃似的眸子里涌了出来,一串串滑下脸颊。轻凤看着李玉溪逞强的样子,一时也默默无话可说。半晌之后,她却忽然不由分说地虎起脸,一把扯起李玉溪:“什么不为儿女情长、不忘举子大业?你,你这个样子,也太没说服力了吧!走,吃饭去!”

说罢她一鼓作气将李玉溪拉到街上,冲进一家汤面铺子,气哼哼地为他点了两碗热汤面,啪一声将筷子拍在李玉溪面前:“吃!”

不待李玉溪有反应,她自己倒先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就吃下一碗面条,李玉溪默默看着她,好半天之后忽然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你竟然也吃得下……”

轻凤此时吃得正香,闻言立刻抬头瞪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反问:“为什么我吃不下?”

李玉溪低下头,黝黑的眼珠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竟又渐渐浮上一层薄泪,半天后才哽咽着唏嘘道:“我以为你跟飞鸾是好姐妹呢。”

轻凤闻言一拍桌子,义正词严地嚷嚷道:“我和飞鸾当然是好姐妹,这还用你说?!”

李玉溪无辜地瞥了她一眼,继而小声抱怨道:“那她离世了,你胃口还那么好……”

“啊?”轻凤被李玉溪说得一愣,跟着心虚起来,干巴巴咳嗽了两声才道,“飞鸾过世,我当然伤心!可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好好过日子不是吗?我这是化悲伤为食欲,为了飞鸾才这样努力吃饭!就说你吧,你现在这样折磨自己,飞鸾她要是看见了,能安心吗?”

轻凤这一番老生常谈的说辞,根本打动不了李玉溪。他只是有气无力地瞅了她一眼,便默默地望着街心再也不说话。轻凤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顿时也没了胃口,在草草敷衍了他几句之后,便忙不迭地告辞。

唉,我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一路上轻凤心中暗想,忍不住就埋怨起自己的同伙永道士来。这时天边霰雪微下,轻凤还有些兴致,于是忽然想起飞鸾还在永道士那里,便拔腿匆匆往华阳观跑去。

当日李玉溪将飞鸾交给永道士之后,轻凤本不放心将飞鸾留在华阳观,可无奈永道士振振有词,说飞鸾服用了他的百日醉就最好待在他身边,这样万一出个什么事,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何处理意外。轻凤被永道士说服,只能无可奈何地听从了他的安排。

待到轻凤抵达华阳观时,就见道观上空香烟袅袅,从观内隐隐传出步虚笙磬之音。此时正值新年,道观里五花八门的节目自然也少不了。永道士今天身穿着一件绛红色盘金绣的蜀锦道袍,聊应新春节景。他见到轻凤前来,立刻兴高采烈地迎出门,站在一株怒放的红梅树下招呼道:“哟,小昭仪,好久不见。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我,还特意来向我拜年?”

轻凤嘟着嘴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与他斗嘴道:“谁来跟你拜年了!我是来看我家飞鸾的。谁知道她被留在你这儿,你有没有好好待她?”

永道士听了轻凤的质问,立刻无辜地耸耸肩,万分委屈地喊冤:“天地良心,小狐狐她天天昏睡着,我能怎样待她?”

轻凤信手一指挂在道观屋檐上的冰凌,煞有介事地说:“这两天下了好几场大雪,你不给飞鸾加几床被子,万一将她冻着呢?”

轻凤的话惹得永道士忍不住发噱,呵呵笑道:“有你这个婆婆妈妈的监令官,我哪敢对她不上心,不信你自己去查验好了。”

轻凤闻言轻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踱进永道士的厢房,就看见飞鸾如今已幻化为原形,狐狸身子团成一团,圆圆软软的,正盘在个蒲团上闭目沉睡。轻凤看着她不觉微笑起来,这时永道士在她耳边解释道:“你看小狐狐现在,已经是沉睡的样子,应该过几天就可以醒了。我给她睡的蒲团里填得可都是芝草,保证她此刻正在美梦之中高枕无忧。这样你可放心了吧?”

轻凤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事,不禁疑惑地问永道士:“你这百日醉,虽然是用来假死的,可没几天尸身就软了,这些日子又是沉睡的状态,看来药力不足啊?”

“哪有的事,”永道士笑着辩白道,“我这药都说了是百日醉,并非百日死,当然不会维持死状一百天。实际上一般是僵死十日之后,身体就开始发软,到了五十天之后,就与睡着的常人无异。你想若是真的足足死上一百天,那得多吓人啊,再说要是想药效长一点,不是还有千日醉吗?”

轻凤闻言暗暗心想,这不还是等于药力不足嘛,解释和没解释都一个样。继而她又心念一转,不禁问道:“那一日醉,岂不是只能假死一两个时辰?这药能有什么大用?”

“哎呀,小昭仪你果然敏锐,”永道士闻言立刻兴致勃勃起来,凑到轻凤身旁神秘兮兮地说,“所以说,这一日醉一般都是情人间买来争风吃醋时喝的,属于情趣用品,你要不要也买上一瓶呀?”

“我才不要这么无聊的玩意!”轻凤闻言大窘,没好气地白了永道士一眼,才继续道,“看飞鸾这个样子,我也就放心了,她的确过得不错。”

永道士听着轻凤如释重负的口气,不禁笑道:“她当然过得不错,难道还有谁过得不好吗?”

轻凤横了永道士一眼,忍不住埋怨他道:“当然有。你忘了现在还有个对她牵肠挂肚的呆头鹅吗?”

永道士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哦,你说他呀。”

“是啊,要说我们这事,可能真是做得太过分了,”轻凤皱起眉,颇为不忍地对永道士说,“这事啊……咱们最好还是收手吧。这样欺人太甚,小心将那只呆头鹅折磨死了,到时候难道你还要给飞鸾变个活人?”

永道士闻言“嘻嘻”笑了两声,左顾右盼闪烁其词,望着厢房外旁逸斜出的一枝红梅,腔调抒情地感慨道:“梅花香自苦寒来,你放心吧,他们很快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轻凤不由地冷嗤一声,对永道士没好气道:“得了得了,你呀赶紧将飞鸾还给那李玉溪吧,要不然呀,就要闹出人命来啦!你是没看见,他现在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过两天还要参加科举考试,嘿,他也真是够倒霉的。”

这时永道士眼中却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故意话里有话地笑道:“被妖精缠上的人,有几个是不倒霉的?”

轻凤翻了一个白眼,不再理会疯疯癫癫的永道士,径自伸手抚了抚飞鸾柔顺的毛发,放心地与永道士告辞。这时永道士却笑着挽留她道:“哎,不留下来跟我吃一个团圆饭吗?今天华阳观里做大餐,有加了铁皮石斛的怯寒饺儿汤,还有千年茯苓长寿糕哦!”

长寿糕?吃了这臭道士的东西,只怕夭寿还差不多。轻凤小嘴一撅,气哼哼道:“不稀罕。”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永道士在原地讪讪发笑:“嘿,这丫头,脾气还真是呛。”

轻凤拒绝了永道士的邀请,回到大明宫紫兰殿之后,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独坐。她无法遏制地在铜炉缭绕的香气中想念李涵,斜倚着熏笼,寂寞难耐。

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完完全全地属于她呢?轻凤咬咬唇,有些嫉妒飞鸾——李涵如果不是帝王,自己现在一定会幸福得多吧?唉,她怎么又痴鼬说梦了!轻凤懊丧地翻身坐起,默默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心痒难耐地起身跑出紫兰殿,隐着身子去找李涵。

此刻天色向晚,轻凤在寒风中吸吸鼻子,嗅出李涵的气味仍在延英殿里,不禁心疼地腹诽道:真是的,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在忙呢?

她撒腿跑进延英殿,黑溜溜的眼珠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今天与往日有些不一样——此时延英殿里竟没有一个内侍或是宫女在侍奉,可李涵的气息明明就在这里,于是她好奇地一直跑进内殿里,就看见李涵坐在御榻之上,而在他面前应对的,只有一名清瘦矍铄的大臣。

哎?轻凤心想,这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密谈?她是不是在无意之中,闯入了一个不该来的场合?

轻凤心里有些忐忑,继而转念一想,嘿,反正她是后妃,又不过问政事,听听他们说话也没什么好心虚的不是吗?于是她立刻坦然地坐在李涵身边,懒散地听他与那位大臣说话。只听李涵在座上道:“我朝宦官势力猖獗已久,历代帝君皆受其荼毒,甚至今时今日,谋害宪宗和先帝的党羽仍在宫中掌权,令我着实忌惮。其中尤以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一党为甚,其党羽在内廷招权纳贿、专横恣肆,若不设法除去,他日必将祸起萧墙,酿成弥天之灾。我有意锄奸拔恶、肃清朝野,宋爱卿你有何高见?”

那位姓宋的大臣便向李涵奏道:“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守澄一党的势力如今已然坐大,所谓积重难返,陛下若是操之过急,只恐遭阉党反噬,大计不能成功。如今宫中宦竖自成派系,相互之间勾心斗角,陛下倒是可以利用这点,将宦党逐一铲除。微臣以为,陛下可暗中物色一位人选,加以重用,以便分散王守澄的实权,同时再将一直与他争锋相对的韦元素、杨承和、王践言等人调出京师,也免得他心生疑忌,反对陛下不利。”

李涵听罢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道:“宋爱卿果然深谋远虑,只是这位人选我们还需从长计议,也免得拒狼进虎、反受其害。”

“陛下英明,”那姓宋的大臣得了李涵首肯,便继续向他奏议道,“今年的进士科考试,陛下殿试亲策时,不妨出些务实的考题,譬如围绕如何端化、明教、察吏、阜财等等,以此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将这批新秀才俊加意培养,将来必可以成为陛下的股肱之臣,为日后铲除权宦铺平道路。”

李涵闻言欣然赞叹道:“爱卿所言极是。”

哎呀呀,真是可惜了!这时轻凤躲在一旁心想,若不是那李呆鹅这次注定考不好,说不定他还能够成为李涵的左膀右臂呢!不过想想就算他甄试中选,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他这个人呀又酸又呆,还是别混官场的好。等飞鸾醒来后,就让他们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去吧……

正月的科举考试如期举行,各地的举子们都已云集长安,于考试这天,列队进入了尚书省南边的礼部贡院。李玉溪在这一天也勉力打点了行装,进入贡院考试,只是这些天来,他日日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所以此刻整个人丝毫不在状态。

此时长安城中春寒料峭,进入科场后的李玉溪在与知贡举的官员对拜后,便按着顺序席地而坐,开始进行考试。所有的举子们皆是身穿麻衣,因而远远地一眼望去,真是纷纷麻衣如雪。他们一日三餐都在贡院内解决,这样长时间疲惫的考试,其实对身心都是一种非常大的折磨。

考试共分三场,分别是帖经,杂文,试策,不过近几十年来,诗赋考试跃居首位,初场诗赋是否合格,已成为决定去留的关键。这样以诗赋为择优选才标准的情况,反映了大唐偃武修文之风,已渐渐渗入到进士科举之中。而进士科也已经由最初设想的政事科,逐渐演变成为文学之科。这三场考试成为大唐进士考试的定制,三场考试每场都会筛选淘汰一批举子,而三场都通过即为科举登第。在分出甲乙等第及名次之后,便会在贡院外张榜公布。

这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李玉溪却一直心不在焉地怔怔发呆。从清晨旭阳初升发放题目,直到傍晚时分,他仍然没有写出自己的科举诗来。渐渐地夜色降临,贡院内仍在考试的举子们纷纷点起了蜡烛——夜试规定只可燃蜡烛三根,以烛尽为限,因此曾有诗人薛能在《省试夜》一诗中写道:

白莲千朵照廊明,一片承平雅颂声。

更报第三条烛尽,文昌风景画难成。

长夜将尽,在第三条蜡烛烧完之前,李玉溪终于从神游中清明过来,提笔写下了自己的科举诗:

天上参旗过,人间烛焰销。谁言整双履,便是隔三桥。

知处黄金锁,曾来碧绮寮。凭栏明日意,池阔雨萧萧。

这首诗诗意颓废,实在不适合在科举应试时使用,很快知贡举的官员就将这首诗判为不合格。李玉溪在得知消息时,却丝毫不觉得难过——也许他的心,早在得知飞鸾离世时,便已跟着冷成了死灰。

他面无表情地收拾好行李,跟随同一批被刷下的举子,无精打采地离开了贡院。当他走出贡院时,天上又悄然飘下细雪来。李玉溪没有撑伞,独自踽踽行走在细雪之中,神形颇有些潦倒。这时鸡鸣已过,沿街的早点茶汤摊子都已经次第开张,李玉溪神思恍惚地往自己住的崇仁坊走去,这时却冷不防有一把伞凑到他的面前,为他遮去了漫天飞雪。

“这么冷的天、天又下着雪,你走路,怎么不撑伞?”

熟悉的声音在李玉溪耳边响起,婉转中带着微微的担忧,如莺歌般清灵动听。李玉溪神色一凛,如遭电殛般回过神来,原本失神的眼睛终于恢复清明,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那竟是飞鸾!

“你……”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却不敢轻易触碰眼前人,怕她只是一个梦幻泡影,轻轻一碰又要消失。然而面前的人却娇憨烂漫地笑起来,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是我,李公子,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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