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_第十三章 初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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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初谏

这一日天子忽然驾临骊山行宫,可忙坏了驻守在行宫中的人。自从敬宗李湛横死以来,骊山行宫已经冷清了许久,所以今日浩浩荡荡的圣驾,着实令人受宠若惊。

当轻凤和飞鸾从车舆中挤挤挨挨地探出头来,便看见殿前丹陛焕然一新,新修葺的琉璃瓦在飞檐的翘翅上熠熠生辉,刚被修剪过的奇葩异草济济一堂,正对着她俩悄悄叫痛,四周俨然是一派匆忙洒扫后的金碧辉煌。

可惜宫人们耗费的这一番苦心,李涵却顾不上赏玩,与随行的妃嫔们在偏殿稍事休整之后,他便唤来永道士,命他速速寻求白龙的所在。

永道士欣然受命,在行宫中好一番摇铃击磬、故弄玄虚,引得在场众人纷纷注目。直到日头过了中天,他一掐手指,便将众人引到一眼蓝田玉雕砌的御井旁,施施然开口道:“龙潜于渊、遇凤则出。陛下,贫道已寻得龙气所在,现在只需要您钦点真凤一人,下井去引那白龙出水。”

李涵听了这话很是疑惑,不禁茫然重复了一声:“真凤?”

“陛下是真龙天子,那么陪在陛下身边的贵人们,自然就是真凤了。”说这话时永道士忍不住唇边坏笑,眼睛滑过陪伴在李涵身侧的妃嫔。轻凤因为品秩不高,此时落在人后,只在人群中冒出半个脑袋,然而那晃晃悠悠急不可耐的姿态,却是被永道士尽收眼底。

于是他眉眼弯弯,故意夸张地对着李涵弯腰赔罪道:“贫道出言不恭,还望陛下恕罪。”

李涵此刻哪有心思怪他言语不敬,只是迟疑地追问道:“道长您的意思,莫非是要我指派一名嫔妃下井吗?”

“陛下英明!”永道士立刻涎着脸附和,顿了顿之后,又相当猥琐地补充,“真凤可以不论品秩,但一定得是蒙恩承幸,沾过陛下雨露之泽的,方可引出白龙。”

此话一出,李涵就先变了脸色。在场众人眼瞅着御井黑幽幽的洞口,心想今日不知哪位娘娘遭殃,要把玉体往这深井里钻一趟了。

这时一旁追随御驾的嫔妃们皆是噤若寒蝉,往日占了上风的个个花容失色,恨不得自己从未受过宠幸;落了下风的头一次不再自怨自艾,只盼着自己的死对头能被钦点下井。

眼下最为难的当然是李涵——虽然兹事体大,但眼前战战兢兢的美娇娥都曾是自己的枕边人,选谁冒险都是残忍……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往日事事争先的后宫众人,此时竟齐齐露出畏缩之意,一时之间,竟无人敢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就在李涵踌躇不决之际,却听那衣香鬓影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高呼,让他霎时白了脸色。

“我来!”

妃嫔们顿时嗡嗡嘤嘤地向两边分开,从中让出个轻盈娇小的美人来,正是满脸笑意的黄轻凤!

这一刻,轻凤早在心中默习了无数遍——只见她一身水葱绿窄袖对襟短襦裙,越发显得纤腰如束;腮边松松一绾堕马髻,唇上殷殷一点石榴娇,衬得小脸越发像一颗滑滴滴的榛子。她仪态万方地扭身上前,对着李涵微低螓首盈盈下拜道:“臣妾斗胆请陛下降旨,派臣妾下井寻找白龙。”

嘿嘿,这一次我慷慨赴义,就不信你不感动!轻凤面上低调,内心早已是得意非凡,她不禁斜睨李涵一眼,却发现他的脸色很是不好。咦?这马上都要找到玉玺了,干嘛还黑着一张俊脸嘛?难道还怕我诳你不成?嘻嘻嘻……

轻凤心中发痒,见迟迟等不到李涵的回应,便急忙冲一旁的永道士努努嘴,催他赶紧趁热打铁。

永道士冲她挤挤眼,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轻咳一声,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了轻凤半晌,直到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才摆出一副喜出望外的嘴脸,啧啧称赞道:“这位贵人身骨清奇,贵不可言,一看就知不是凡人,真乃人间真凤也!”

轻凤听了这话嘴越咧越大,李涵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永道士偏偏还要继续:“恭喜陛下,依贫道看来,只要此贵人下井一趟,定然可以为陛下擒获白龙,保佑我朝金瓯永固,国祚昌荣!”

情势至此,已由不得李涵继续沉默。他将目光缓缓从轻凤身上移开,望向永道士身后那口深不见底的御井,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寒意,然而对玉玺隐秘的渴望,却像一只鬼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开口说一个不字:“黄才人……你此去,千万小心。”

说这话时,他的眼眸雾蒙蒙没有光亮,轻凤望着这样一双眼睛,却是由衷欢喜地拜下身子,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臣妾遵旨。”

请缨成功后,轻凤腰缠锦绳,顺着轱辘缓缓沉下井,心里却很是发毛——她生性最怕沾水,虽然与永道士事先打好商量,说定一切都是弄虚作假,然而此刻真的身在井中,心头仍不免有点悚惧。

“臭道士,知道我怕水还要找口井叫我钻,一定是故意的。”她拽着绳索伸长了脖子,恨恨望着头顶上方的井口,磨着小尖牙,不甘不愿地咕哝道,“随便做做样子就好啦,干嘛耽搁这么久,快拉我上去!”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轻凤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玉玺,施了个幻字诀,让一道微弱的白光自玉玺中向上升起,打破井中恒久的黑暗。

顷刻间,果然听得井外传来惊呼之声,轻凤得意洋洋,只是唇角还没来及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原本约定好纹丝不动的长绳竟然猛地一坠,让她跌入水中,瞬间没顶!

一刹那轻凤魂飞魄散,仅凭着残存的一丝理智抱紧了玉玺,喉咙里咯咯滚动着:“烫烫烫……”

原来这井中的水源与骊山温泉一脉相连,盛夏时节泡起来,活像杀鸡褪毛般烫人。轻凤本性怕水,因而此刻更是生不如死——这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永道士搞得鬼,她在水中一边扒拉着滑腻腻的井苔,一边扑腾着叫喊道:“臭道士,你不得好死……快点拉我上去,救命哪……”

可惜地面上的同谋毫无回应,只有井水源源不断地涌进她嘴里,呛得她肺腑剧痛。轻凤在水中挣扎着抬起头,恍惚中看见井口上闪出一道人影,背着光线她看不清那是谁,却能够清晰听见他焦急的喊声:“快点拉绳子!拉绳子……”

一瞬间白光乍迸,她的身体被长绳飞快地牵出水面,狼狈地窜出井口跌入某个怀抱。那个怀抱是如此之紧,紧到让她简直觉得陌生,她听见一个紧张的声音在她肩窝不断地重复,重复念她的名字、问她有没有事。

是李涵,他终于会担心她了呢……轻凤眯着眼笑起来,心中柔软异常,可是……他是不是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用尽力气挣扎起身,轻凤得意地捧出怀里沉甸甸的宝贝,送到略显慌乱的李涵面前,颤声邀功:“陛下,您看……”

李涵的目光顺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路滑动,落在那一方莹白温润的玉玺之上,瞬间生生定住,再也移不开。

盼了多少日夜的传国玉玺,今日终于收入掌中,从此再不用做忐忑的白板天子,是否便可高枕无忧?他在山呼万岁声中接过冰凉的玉玺,那一方无知无觉的石头,像某种分量从轻凤身上轻轻地剥落,让他的心在一瞬间失落得无可名状。

轻凤窝在李涵怀中,满心期盼地等了又等,却等不到李涵半句夸奖,昏聩的视线中只有他手持玉玺的侧影,在她阖眼陷入黑暗时,依旧是那样沉默而僵硬。

他……为什么不笑呢?倒好像此刻经历的,是一件悲伤的事。

……

轻凤再度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无力,她瞪着帐顶出了会儿神,忽然觉得手腕上痒痒,于是抬起手来察看,这才发现系在腕上的丝绳。

“这是……”她微觉诧异。

手腕上精美的五色丝绳,轻凤见宫女们摆弄过,知道这是凡人用来乞求长命百岁的续命物。像这样的玩意儿,哪里有什么实际的效果,不过是讨个吉利的口彩而已。她堂堂一个小妖精,哪会把这个放在眼里?

可是这条丝绳却又与众不同。明黄色的金线与彩丝揉在一起,细细编成同心缨络,于打结处坠了个小巧的桃符。轻凤用指尖拨转桃符,悄悄念那桃符上的篆字:“流年易转,欢娱难终;愿得卿欢,常无灾苦。”

续命物,好个续命物,是谁为她系上这个,期望她远离灾苦呢?

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人的身影来,让轻凤心头一颤。

“哎,这点灾苦有什么打紧,我只愿与你长长久久的……”她轻抚腕上彩绳,自言自语道。

这时床帐窸窣响动,却是飞鸾在帐外探头探脑,她看到轻凤醒转,立刻快活地嚷起来:“姐姐你醒了?这可太好了!你身上痛不痛?还好你没事,否则我可怎么办呢……”

轻凤忍不住伸手揉揉飞鸾的小脑袋,刚要说话时,却耳尖得听见殿外传来声音。

“是王内侍,”飞鸾望着轻凤小声笑道,“玉玺找到了以后,大家都在私传,说陛下要重新册封你呢!”

轻凤闻言咧开小嘴,一时竟没法消化这意外之喜,她本以为手腕上的续命物就是李涵与自己的一点灵犀,现在看来,她真是低估了天子的财大气粗哇!

片刻间,只见宫女前来通传,跟着王内侍便手捧圣旨,满面春风地来到轻凤床前:“哎,黄才人,免跪免跪。今日您立了大功,圣上特意恩准您在床上听旨呢。”

说罢王内侍自个儿乐呵呵地笑了一阵,待轻凤的眼神绕着他手上黄澄澄的圣旨转了好几圈,这才好整以暇地清了清嗓子,不再吊她的胃口:“敕:礼重内朝,国有彝制,德既备于宫壸,位宜峻其等威。才人黄氏,体坤顺之德,循姆师之训,齐庄之礼,淑慎有仪,扬懿轨于中闱,表柔明于《内则》。惠流宸禁,芳霭椒涂,慕辞辇之志,宏逮下之德。宜极宠数,以彰徽猷,必能重正阃仪,助修阴教,无愧于女宗之诫,国风之《诗》。黄氏可封昭仪,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免跪,钦此。黄昭仪,还不赶紧谢恩哪!”

“哦……陛下万岁万万岁!”轻凤乐得两眼没缝,忙不迭地谢恩领旨。又见王内侍还笑呵呵地站在面前,于是立刻甚是乖觉地把手一摸,从臂上褪了副金条脱下来,殷勤地递了过去:“多谢王内侍提携,一点小意思,嘻嘻嘻……”

“姐姐,那副金条脱不是你最喜欢的吗?”领完旨后,飞鸾待得王内侍一路走远,这才小小声地问道。

此时轻凤已然乐昏了头,只管拉着飞鸾叫她看手腕上的锦绳,得瑟道:“我现在有这个了,才不稀罕什么金条脱玉手钏啦……对了,刚才你有没有听到,皇帝他说我淑慎有仪、德备宫壸呢,嘿嘿嘿!”

“嗯,听见啦!”飞鸾坐在床边,脸红红地点头。

两只小妖还没有乐乎完,这时大殿里的赤金猊香炉中忽然喷出一团白烟,老脸皮厚的永道士再次不请自来,在烟气里笑嘻嘻地与轻凤道喜:“小昭仪,恭喜您高升啊。”

轻凤看到永道士,笑脸立刻一挂,气急败坏地诘责道:“你你你,刚才都是故意的吧?我只叫你配合我,谁让你自作主张!”

“哎,小昭仪,你怎地不识好人心?”永道士明眸微睐,红口白牙地狡辩道,“没有我这招苦肉计,那皇帝老儿如此精明,怎能入你瓮中?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轻凤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想兴师问罪又着实怕他,只得虚张声势地哼哼了两声,忍气吞声道:“哼,算你厉害。”

那永道士笑吟吟地斜睨着轻凤,忽然鼻翅儿一动,若有所思地望向殿外:“哎,这里好难闻的妖气,说起来,这骊山是你们的巢穴吧?”

冷不丁听见这话,轻凤倒抽气打了个噎嗝,飞鸾一张小脸刷白,立刻圆睁着双眼瞪住永道士,泫然欲泣。

“哎哎哎,你们别害怕呀,我又没打算怎样,”永道士望着眼前这两只惶惶然的小妖精,乐呵呵的弹了个响指,在消失前仍不忘笑着澄清,“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没忙完呢,再说,我像是爱管闲事的人嘛……”

你不爱管闲事,天下就没爱管闲事的人了!轻凤心道,眼睁睁看着永道士潇洒离去,只能急得干瞪眼。这时手腕上忽然一紧,轻凤低头看去,却是飞鸾扯住了她的袖子,眼巴巴望着她嗫嚅道:“姐姐……”

“怎么啦?”轻凤浑身寒毛倒竖,心中警铃大作——她现在刚升上昭仪,风头正健,这节骨眼上小丫头片子不是想扯她后腿吧?一想到此轻凤便拉下脸来不想搭理,可是看着自家小姐水汪汪的大眼睛,却又没辙……最后她只得抽紧腮帮子磨磨牙,狠下一条心愤愤道:“好好好,我们走,回去见姥姥!”

这一晚,李涵寻回玉玺,坐实了天子之位,便忙着大宴群臣昭告天下,自然顾不得真正的大功臣轻凤。于是两只小妖也正好觑空,趁着夜色迷蒙,避开了众人的耳目,使了个隐身法溜出行宫,偷偷往那骊山狐巢而去。

这一路山景曲折幽暗,但见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好个灵山洞府!真不愧是妖精的居所。

轻凤与飞鸾近乡情怯,眼看狐妖老巢就在眼前,脚步却有些迟疑。

“姐姐,”飞鸾缩缩脖子,很是心虚地嗫嚅道,“你说姥姥会不会生气……”

“我怎么知道。”轻凤没好气地答道。她这次回来本就不情不愿,再一想起素日在狐狸窝里受到的奚落,轻凤就忍不住磨磨小牙,鼓动飞鸾道:“我看咱们就不要回去了,万一姥姥生气,把你关在窝里,你那小书生可怎么办?”

哪知飞鸾听了她的话,却仿佛坚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瞪大眼睛认真地回答:“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赶紧回去跟姥姥认个错吧!”

轻凤对天翻了个白眼,被飞鸾拉着,半推半就进了狐狸窝,面对着族长姥姥,带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缩着脖子等着挨训。

倒是飞鸾许久不见亲人,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两眼一红、唏嘘几声,立刻冲进黑耳姥姥怀里,小鼻尖蹭了又蹭:“姥姥……飞鸾不乖,现在才回来见您,唔……”

黑耳姥姥乐呵呵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慈蔼地宽慰她道:“回来就好,如今皇帝仁厚,骊山也安宁了许久,你们的任务也算完成得不错。”

轻凤缩头缩脑地躲在飞鸾身后,这时听到黑耳姥姥的赞扬,才敢探出头来,冲着姥姥们涎起脸,讪讪憨笑了一下。

飞鸾顾不上与姥姥寒暄,抬头惶急地望着黑耳姥姥和灰耳姥姥,向她们报忧:“姥姥呀,这次我们赶回骊山,是想告诉您永道士的事!他现在也随圣驾来到了骊山,我们狐族可要小心了!”

飞鸾说得认真,不料黑耳姥姥却泰然一笑,不将两只小妖的担忧放在心上:“喔,这个人你们倒不用担心,他若有心与我族为敌,此刻我们哪能有这般逍遥?”

“真的?”飞鸾将信将疑,却总算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黑耳姥姥见飞鸾这般娇憨模样,不由笑呵呵地一挥拐杖,指与她瞧:“不信你看。”

说着只见殿上金光一闪,从半空中现出一面长约丈余的金镜,镜中一片幽暗,依稀有人影在虚晃。轻凤与飞鸾愕然睁大双眼,看着那镜中人影逐渐清晰起来,却正是人神共愤的永道士!

只见他手捧着一根萝卜般粗壮的人参,正悠然信步走到一位老妇面前,那老妇高髻巍峨衣着华贵,轻凤一瞧见她却浑身不寒而栗,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太皇太后!”

那镜中的老妇正是郭太后,轻凤曾在皇子的满月宴上拜见过她,却没想到今日她会与永道士在一起。

只见那永道士将人参呈到郭太后面前,笑眯眯朗声道:“太皇太后,这是千年人参,您服用了它,至少还能再活一百年,到时候皇子自然就死了,您的心愿……也就达成了。”

郭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人参,气得浑身颤抖。

“你这道士好生大胆,太皇太后面前,也敢无礼?!”这时郭太后身边又响起一道声音,金镜

一偏,显出王太后的脸。

却不料面对王太后的诘责,永道士非但不惧,还仍旧笑嘻嘻道:“太后此言差矣,贫道这根人参,生死人肉白骨,可是天地间至尊无上的大礼。”

这回答驴头不对马嘴,轻凤和飞鸾在镜前看着,早已囧成一团。

“没想到,竟是这两个太后搞得鬼。”飞鸾抱不平,“小皇子是她们的孙子,那么小那么可爱,她们怎么忍心下手呢?”

“我的傻小姐,”轻凤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谆谆教诲道,“她们只关心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哪有爱孩子的心?”

说罢轻凤皱皱眉,暗想这后宫之中,连两个太后都如此歹毒,以后她陪在李涵身边,可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了。

这时黑耳姥姥却在一边笑道:“你们瞧,这道士忙着自己的事情,哪有闲暇来与我们为敌?何况八十年来,骊山狐族于此地繁衍生息,是神鬼界众所周知的事情。”

飞鸾总算是全然放心,她将两道柳眉舒展开,粉扑扑的桃心小脸粲然一笑,看上去真是花月春风,清妍无匹。

灰耳姥姥陪在黑耳姥姥身旁,这时候瞟了一眼轻凤,转过头对飞鸾苦口婆心地叮咛:“你这丫头,平安回来就好,切莫再出去淘气了。以后乖乖留在山里,把该学的本事好好练练。”

飞鸾听了这话,一张小脸顿时苦起来,琉璃般清亮的黑眼珠盈盈蒙上一层泪水,娇滴滴地哀声告饶:“姥姥,我……我喜欢上一个人,现在,现在还不能……”

“你喜欢上那个皇帝了?”灰耳姥姥望着飞鸾,略略沉吟了一下却笑道,“这也没关系,你就再多陪伴皇帝几日,等他离开骊山之时,我与你黑耳姥姥施个障眼法,让你俩脱身的办法多的是。”

飞鸾却摇摇头,心虚地嗫嚅道:“我喜欢的人不是皇帝,而且,是我自己不想与他分开。”

灰耳姥姥一听此言,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你不喜欢皇帝,却喜欢上了别人?如此自作主张,一定又是被轻凤这丫头撺掇的吧?”

轻凤在一旁缩缩脖子,默不作声企图撇清。不料气急败坏的灰耳姥姥却不放过她,狠狠伸杖叫她吃了个爆栗,轻凤大翻一个白眼,却不敢反抗,只能低着头装死。

黑耳姥姥却识破轻凤的消极抵抗,举起酸枣木拐杖敲敲地,虎着脸道:“轻凤丫头,你老实对我说,你们两个这次回来,难道还打算离开?”

轻凤龇龇小尖牙,情知是祸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姥姥的话,您说得是,我们……我们是没打算留下。”

黑耳姥姥闻言立刻嗔怒,扬了扬手中拐杖:“小丫头们真是无法无天!任务完成就该回来,游戏红尘有什么好处?”

“可是,”飞鸾泪盈盈地跪在黑耳姥姥面前,软软轻语道,“姥姥,我对他真是好喜欢好喜欢,没办法割舍。”

黑耳姥姥看着飞鸾楚楚可怜的样子,再瞅了瞅一脸豁出去不顾死活状的轻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呀,孽障、孽障。”

轻凤一听黑耳姥姥口气和软,知道事情有了转机,慌忙涎着脸谄媚道:“姥姥呀,不是我们淘气,实在是我们乍入红尘,懵懂无知,所以才会情窦初开,难以自禁。”

“罢了罢了,”黑耳姥姥叹了一口气,拿这两只死不悔改的小妖没有办法,“我们狐族本性风流,找个男人采补,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千万不要太认真,凡人寿命短暂,早晚会先你们而去,若是陷了进去,吃苦的终归是自己。”

两只小妖听了黑耳姥姥的话,心头一时怅然若失,然而她们此刻深陷情网,哪里还有翻身的余地?

黑耳姥姥可没心情理会丫头们的伤春悲秋,过了一会儿却凭空又插上一句:“你们胡闹也就罢了,倒是翠凰得早些回来,我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呢。”

轻凤闻言耳朵一动,心想可以摆脱翠凰,喜出望外,立刻巴巴地讨好姥姥:“姥姥您放心,我们回去若是见着翠凰姐,一定叫她听姥姥的话,赶紧回来。”

灰耳姥姥轻叱一声,不以为然地白了轻凤一眼:“以翠凰的本事,还用得着你们帮忙带话?”

轻凤吐吐舌,心知灰耳姥姥不悦,立刻识趣地转开脸装傻。

……

兴庆宫花萼楼中,翠凰斜倚在软榻上,凝眉听完远处永道士与两宫太后的一番对话,嘴角不禁逸出一丝冷笑。

那道士到底将两宫太后给耍弄了,真是不知死活。不过究竟是什么使他改变了主意呢?翠凰垂下眼思索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身旁的气流忽然开始变化,无声无息地涌动着危险的气味。翠凰心中一动,知道是花无欢来了,果然跟着就听宫女传话,说宫闱局的花少监求见。

翠凰懒懒抬起眼,不动声色地望着来人走到自己面前,内心无奈地一叹。

“卑职见过秋妃。”花无欢跪在地上与翠凰见礼。翠凰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刻意移开目光,避开他探寻的眼神。

花无欢不以为意,挥退左右闲杂人等之后,开门见山地向她禀告:“秋妃,圣上已在骊山行宫搜获传国玉玺,斡旋其中者,正是才人黄轻凤。”

翠凰实在懒得理会,只在听到黄轻凤的名字之后,才勉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句:“喔,是吗?”

说完发现花无欢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只得无奈地补上一句:“关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事已至此,玉玺这件事,也只能作罢。不过才人黄氏因为此事被擢升为昭仪,此女刁钻古怪,不可不除,”花无欢抬眼凝视着翠凰,缓缓道,“让此人留在圣上身边,天长日久,对我们来说恐怕是个大麻烦。”

“嗯,那么如何除掉她呢?”翠凰挑挑眉,顺水推舟地说道,“那黄才人刚刚升了昭仪,正是宫中炙手可热的红人,我们若想立即动手,恐怕也未必容易。”

花无欢闻言,冷硬的唇线一弯,抿出一丝凉薄的笑意:“秋妃放心,关于这点,卑职自有计较。”

翠凰点点头,倒有心看看花无欢如何打算。近来一个永道士横空出世,让她自觉不自觉地,与那二只小妖亲近了许多。现在铺在自己眼前的局面越来越复杂,她不如静观其变,却也有趣。

……

此时已是后半夜,骊山狐巢里,轻凤临睡前遍寻飞鸾不见,只得顺着她的气味一路寻找。不料竟寻到了狐族存放古籍经卷的琅嬛洞。

“这不是只有翠凰才会来的地方嘛!”轻凤摸了摸鼻子,一脸的不以为然。她悄悄推开洞门,潜入其中,果然看见飞鸾正在窸窸窣窣寻找着什么。轻凤好奇地走到她身边,蓦然问道:“飞鸾,你在找什么呢?”

飞鸾吓得一下子从书架上掉了下来,数卷竹简从架子上掉下来,落了轻凤满头的灰。

面对轻凤疑惑的目光,飞鸾吞吞吐吐道:“没呀,我没在找什么。”

轻凤将信将疑地瞟了飞鸾一眼,拍拍头上的灰,咕哝道:“不找什么……那大半夜好端端跑来这里做什么?”

“就随便逛逛,”飞鸾支支吾吾,“我,我看翠凰姐姐那么厉害,她从前总爱待在这里,这里肯定藏着什么奥妙,我想来看看,也许自己也能变厉害一点……”

轻凤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催促她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上进了?要是给姥姥们知道你有这份心,肯定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得了,咱们早点睡吧,天不亮咱们就要往行宫赶呢。统共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黑眼圈——我刚刚封上昭仪,容貌上可不能有半点疏忽,指不定李涵他什么时候就要见我咧!”

越想越美,轻凤喜滋滋地半拖半拽着不情不愿的飞鸾,回去之后倒头就睡,完全没发觉身旁和衣而卧的飞鸾,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二天轻凤起了个大早,一路小跑溜回宫,还没来得及停下来喘口气,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呼唤。

“黄昭仪,黄昭仪,可找到您了!快来快来,圣上可等着您呢!”王内侍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连连催促轻凤。

不会吧?轻凤偷笑,果然给她算准了,李涵一忙完正经事,就迫不及待要见她。这还能说明什么——自然说明他的心里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呀!

正得意间,李涵竟已等得不耐烦,自行来到轻凤的寝殿外,背着手站在珠帘后。轻凤扬手一掀珠帘,迎面就撞上李涵别有深意的眼神,惊得她不由自主地一怔,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在面前,侧脸迎着清晨苍白的日光,眉眼轻扬,含笑道:“轻凤,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噼里啪啦,黄轻凤心里春色满园百花齐放,一时间骊山的鸟雀都飞到她头顶叽叽喳喳载歌载舞——李涵居然叫她轻凤!轻凤哎!

不是生疏地叫她“黄才人”、“黄昭仪”,而是她的名字——轻凤!那语气虽然说不上含情脉脉,也勉强可以称得上温柔如水了。

刹那间昏了头的轻凤就这么软软地依偎过去,更软地答道:“是啊皇上,我回来了……”

李涵邪魅一笑,挥手揽住轻凤的香肩。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鼓乐齐鸣,怪腔怪调甚是惊人,庭前海棠盛开如云霞。王内侍嬉皮笑脸地变出一桌酒菜,持着银胎錾金鸳鸯小酒壶,满满斟了两杯好酒,摆在游龙戏凤金漆盘中呈上,欠身道:“请陛下与黄昭仪到园中赏花饮酒,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李涵闻言,低头深深凝视着轻凤如梦似幻的双眼,双唇一弯,情深款款地开口:“春光虽好,何如此解语花也……”

轻凤顿时觉得浑身飘飘然,双脚离地,遍体生风,恍如身处仙境,四周尽是软绵绵肉乎乎粉嫩嫩的小田鼠——打住,在这样风花雪月的时刻,她怎么还惦记着田鼠!

“来,且饮一杯美酒压压风寒。”

琥珀色的酒液散发着醉人的沁香,轻凤皱皱鼻子,开心地就着李涵的手一口喝干,酒浆滑腻地顺着口舌流入喉咙,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灼热,瞬间烧掉了轻凤的理智。

她伸手勾住李涵的脖子,两腮泛起霞光,眯起眼睛,专注地对着李涵秀色可餐的嘴唇,缓缓缓缓吻了过去——

“慢着!”李涵的手忽然挡在她面前。

“怎么了?”轻凤迷迷糊糊地用目光询问。

“光喝酒不吃菜怎么行,来,尝一口我让人为你特制的点心,看看合不合口味。”李涵笑着用手拈起盘中的食物,送到轻凤嘴边——一只粉粉嫩嫩吱吱乱叫的小田鼠正在李涵漂亮的手指间努力蹬着腿!

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

青凤心道完了,李涵一定已经怀疑我是黄鼠狼变的,特地拿个耗子来试探我呢。可是身体的反应永远比头脑要快一步。在她还没有想出个头绪之前,嘴巴自行作出了决定,一口叼起了小耗子……

瞬间情势急转直下,冷风过境,冻冰了李涵、青凤,以及被青凤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的耗子……

“啊啊啊!李涵,不,陛下!你听我解释!”

夜色尚沉,四周仍是黑沉沉,青凤兹梦中惊醒,擦擦冷汗,懊恼地一头撞在竹枕——不用想也知道,李涵对她深情表白这种美事,现阶段也只可能在梦里出现,而自己却这么不知道珍惜——难得这种情深意浓情意绵绵的时刻,怎么能吞个耗子呢!

长叹一口气,她举头企图隔着山洞望明月,好泪眼汪汪地表达自己满腹相思无人见的悲伤,却无意中发觉床榻旁空荡荡的,全没有飞鸾的影子!

“这个小丫头片子,偷偷摸摸搞什么鬼呢?”轻凤顿时没了伤春悲秋的心情,满腹不自在,像个老妈子一样自言自语起来,“唉,算了,自从认识了李玉溪那个呆头鹅,这小丫头瞒着我的事,还少吗?”

她回想起飞鸾不声不响,就抢在自己前面与情郎偷欢的事,很是介怀地撅起嘴来,悻悻然翻了个身,打算等飞鸾回来后好好审审她究竟在捣鼓啥,可无奈眼皮就像涂了浆糊一样,扑腾了几下,很快闭了起来——轻凤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巴,又睡着了。

翌日清晨,当轻凤伸着懒腰醒来,飞鸾已经梳洗完毕,正等着与她一起去跟姥姥们告别。两只小妖离开狐巢,踏着清润的晨露一路赶回了骊山行宫。路上花香鸟语不绝于耳,轻凤兴致高昂,飞鸾虽然也是笑眯眯的,但举止神态里总有些心不在焉的味道。

轻凤忽然想起昨夜空荡荡的床铺,立刻愤愤然质问她:“说,你昨天晚上干啥去了?都不叫上我!”

“没有啊,我昨天只是去琅嬛洞转了一圈,然后就跟着姐姐回去睡觉了……”飞鸾被轻凤突然狰狞的脸色吓了一跳,呐呐地回答。

“胡说,我半夜里醒来,明明就没看见你!”轻凤龇龇小尖牙——飞鸾居然不对她说实话,这简直比到嘴的田鼠被人抢了还郁闷!

“没有啊,我一直在睡觉的……”看到轻凤小刀子一样的眼风嗖嗖向自己飞来,飞鸾心虚地低下头,情知自己瞒不过去,索性走迂回路线,抓住轻凤的衣袖摇啊摇,“姐姐你就不要问了,我又没干什么坏事……要不,等回去我就告诉你,不过要先等我去见见李公子……”

“你……唉,随便你!”轻凤气得脖子一梗,别过头去,发誓自己再也不要跟飞鸾说话。

于是青凤与飞鸾,一个气鼓鼓,一个委屈屈,都无心赏玩风景,赶路的速度倒是快上许多。等她们回到行宫,负责洒扫门庭的宫人才刚刚起床。

轻凤一回宫就抱着镜子,端详自己脸上精心描绘的妆有没有被露水碰花,耳朵就听到往来的宫人纷纷传说——皇上要收拾行装回宫了。

原来李涵得到玉玺后,有感朝中暗流汹涌,想要肃清朝政非一朝一夕可为,但坐实天子之位后,处理起一些敏感问题来,毕竟名正言顺多了。他自知时间紧迫,此时不但无心赏玩骊山景色,连曲江行宫也懒得去,待众人起身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大明宫。

这一来,轻凤没见到李涵,心情很郁闷;飞鸾来不及与李玉溪告别,便要身陷大明宫中,更是一路都在怔忡,连轻凤拉下面子主动跟她说话,也没听进去几句。

轻凤只当她是为情所困 ,思念李玉溪,除了暗暗嘀咕几句“女大不中留”之外,也就将早上的不愉快忘了个一干二净。

途中李涵特意关照,差人给轻凤飞鸾送了茶水点心解乏。轻凤得了甜头,喜滋滋地做起了白日梦,完全没有留意到飞鸾暗藏着的复杂心思。

好一番舟车劳顿之后,轻凤和飞鸾终于回到了久违的紫兰殿,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轻凤飞身扑进宝帐之中,“嗷嗷”叫了几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嗅着龙脑香气。飞鸾虽然一路魂不守舍,但也在宝帐中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个滚才作罢。

这天入夜后,李涵果然宣召轻凤侍寝。

轻凤欢天喜地的将自己打扮了,由着内侍们一架凤舆,将自己抬到了李涵的寝宫。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大明宫内与李涵欢会,不同于曲江离宫中的闲雅幽致,恢宏的大明宫里,百尺仪门次第开,她的良人负手而立,器宇轩昂地站在十二扇云龙金屏之下,让她这钻天入地的小妖精,不由自主地,便陶陶然醉倒在真命天子的凛凛威仪之下。

轻凤神魂颠倒,望着李涵盈盈拜下:“臣妾黄轻凤,参见陛下。”

李涵在灯下凝视着轻凤,同往日一样浅笑着应道:“黄昭仪,平身吧。”

说着他走近前执起轻凤的手,看见她腕上那根系着桃符的锦绳,同一串剔透的琥珀珠子一起缠绕在圆润的胳膊上,在灯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心中便有股说不出的满足。

“昨日,让你辛苦了。”他伸手抚摩着轻凤鸦青的鬓发,大殿香炉中燃烧的阿末香喷薄出浓烈的香气,让情欲的火苗在静谧中越窜越高,摧枯拉朽。

轻凤仿佛可以从那香气里听到一种遥远的呐喊,那声音来自于阿末香生前的灵魂——一种在大海黑暗深渊里悠

游的巨鱼。那鱼不知有几千里大,能够跃出海面化为巨鹏,那鹏鸟的背也有几千里长,当它展翅而飞之时,两翼如垂天之云,直掀起碧海万里波涛,卷起千堆雪……

轻凤觉得自己的身心正应和着那潮水般的低唱,全身都发出共鸣般地轻颤,当餍足之后她在这情天幻海之中慢慢睁开眼,心满意足地凝视着自己的枕边人。

“陛下,陛下。”她一声一声轻轻地念,声音轻软,如空谷余音回荡了千年,又在谷底的幽兰上凝成了露水。

李涵这时仍旧闭着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陛下,这次小殿下他突发急病,太皇太后过问了没有?”几番犹豫,轻凤仍是小心翼翼地发问,意有所指。

李涵闻言睁开双眼,不明白轻凤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时刻,聊起这样一个话题:“我的孩子染恙,太皇太后她自然会关心的。”

“呃,可是陛下,您觉得太皇太后她……真的会关心小殿下吗?”轻凤回想起金镜中郭太后阴狠扭曲的脸,就忍不住追问。小皇子是她一路救活的,轻凤自然对他有了别样的感情,才会让她忘记祸从口出的大忌。

她的质疑果然引来李涵的不悦,他皱起眉,从榻上半坐起身,看着依偎在自己身畔的小女子散发着无限的柔情,终是狠不下心来责备;然而后宫有多少惨祸,都是因着一颗狠不下的心而起。李涵心内隐隐不安,于是只叹了口气道:“黄昭仪,你退下吧。”

黄轻凤闻言一愣,悟出自己言语失当,慌忙跳下龙榻跪在地上,然而她想到面前这个男人是人间掌有万物的天子,又是那个娇嫩婴儿的父亲,他该是孩子最可靠的保护人,又怎能被蒙蔽?

“陛下,臣妾斗胆,”轻凤话在嘴边转了两转,终是忍不住说道,“陛下非宝历太后所出,而宝历太后又与太皇太后过从甚密,陛下您……”

“黄昭仪,你僭越本分了!”榻上的李涵厉声喝道。

他不能点醒眼前人,只能强硬地喝止她将要脱口而出的话。他清楚这些话会将情势推到何等危险的境地,到那时候,谁还能继续粉饰太平,维护一个虚伪到极点的和睦局面呢?

不是不知道祖母和宝历太后对自己的貌恭心慢,也不是不知道爱子的这场急病来得蹊跷,只是他苦心经营了许多年,才将皇宫内外的势力调和到一个微妙的平衡,为此他付出了多少心力。这样的局面不可以被任何人打破,只因他不想再回到三年前,那时他刚刚登基,面对满目暗流汹涌的乱局,一步之差就会使他像他的哥哥那样,在暗流中万劫不复。

然而他刚刚册封的昭仪却企图向他示警,他不知道她掌握了什么,却分明嗅出了其中危险的味道。李涵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深不可测,他不能维护眼前这个娇小的美人,在危机的枝蔓孳生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该被遏止——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维系住一切表象的浮华与和平,来保住眼前人,因为只有她为自己孤身赴险,也只有她,换得了他的……心。

“黄昭仪,你退下吧。”李涵再次低沉地重复了一句,摆摆手掩住凌乱的衣襟,不再看她。

……

当轻凤沮丧地回到紫兰殿时,却不见飞鸾的身影。

“这丫头,又跑出去跟她的情郎幽会了吧?”轻凤自言自语道,钻进帐中长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床榻忽然软软地下陷,轻凤眼前一花,再看清时竟发现永道士已躺在了自己身边。她大骇,跳起来嚷嚷道:“你你你,我可是有夫之妇!”

“哎,小昭仪,你可别不识好人心,”永道士侧身支颐看着她,打了个哈欠,“看你在那傻瓜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我才会大半夜不辞辛劳地安慰你呀!”

“谁,谁要你安慰了!”轻凤在帐中与永道士大眼瞪小眼,半晌后才醒悟过来,气急败坏地沉声道,“臭道士,懂不懂‘非礼勿听’四个字?!”

“不但听了,我还看了呢,怎么着?”永道士话一说完,便看见轻凤的小脸涨成了猪肝色,怕她真喷血身亡这才描补道,“我开玩笑呢,你怎么真信?”

轻凤抽口气大翻一个白眼,低声咕哝道:“信你才有鬼!算了,你神通广大,爱做什么不爱做什么,我哪能置喙?才不跟你怄气!”

永道士闻言“呵呵”一笑,在暗夜中看着轻凤,双眸晶亮地还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在狐巢里偷看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非礼勿视呢?”

“我,”轻凤语塞,细一想不禁冒出满头冷汗,“这个你也能知道……你,你,你那么有本事,怎么还帮着老妖婆们害人呢?”

“哎,她们只是凡人,可不是老妖婆。”永道士一本正经地纠正轻凤,又道,“我受人所托,当然要帮忙。你别翻白眼呀,听我说,再牛的神仙住在人间,那也得穿衣吃饭不是?我与师父在终南山住的好屋子,穿的绫罗绸缎,吃的玉粒金莼,都是要拿真金白银换的,炼丹炉里烧出来的药金,这两年可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这恬不知耻的回答惹得轻凤忍不住又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跟着皇帝混,照样有真金白银,岂不是更好?”

“噫,你要我欺师灭祖?”永道士故作惊诧地笑,“我可不是那衣冠禽兽。”

拜托,不要再侮辱禽兽了!轻凤一脸郁卒地看着永道士,抓紧自己的衣襟躲开他三尺远,哼哼道:“那你欺君罔上,又算什么立场?”

……

兴庆宫花萼楼中,翠凰在暗夜里闭目凝神,忽然啼笑皆非地轻嗤了一声:“同他讨论立场,真是与虎谋皮呢。”

下一刻,她的身子纹丝不动,脸色却忽然一白。

这时躺在轻凤身边的永道士却忽然冷笑一声,自语道:“你以为你是黄雀,不过是只爱捕蝉又爱挡车的小虫子罢了,今天就要你吃亏长个记性。”

“哎,你在和谁说话呢?”一旁轻凤听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嘿嘿嘿,没事没事,小昭仪,咱们继续!”

“见鬼了,谁和你继续……”

而此时兴庆宫花萼楼内,翠凰已是心急如焚——此刻她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完全着了永道士的道。

该死,他到底想怎么样!翠凰闭着眼睛在心中盘算着,不知该如何挣脱永道士设下的魇。

这时楼下偏偏又传来熟悉而恼人的脚步声,让她的心底没来由地一颤,只能无助地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原来心慌意乱,是这样一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翠凰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听着脚步声踏上层层楼阶,最后水晶帘被拨开,轻浅的脚步声落在她的床边。

“秋妃。”

翠凰无可奈何地在心里气恼,身子却纹丝不动,甚至她的面容亦平静无波,像极了安稳沉睡的样子。

“秋妃。”

耳边又轻轻响起花无欢的声音,她知道此刻他正跪在自己身边,甚至能想像得到他生着蓝痣的眉眼流露出怎样的表情,然而她除了轻浅均匀的呼吸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也罢,就让他以为自己睡着了,长跪之后,他也该自讨没趣地离开了吧。

“秋妃?”

这一次响起的声音,带了点试探的意味。接着翠凰感觉到花无欢正伸手试探自己的呼吸,心下不觉有些好笑——怎么,难不成他还以为她会死掉?翠凰暗暗嘀咕,心中的嗤笑却在脸颊被偷袭时,戛然而止。

他,他怎敢这样放肆?!

翠凰又惊又怒,却无处可逃,只能无助地感觉着花无欢的唇轻轻扫过自己的脸颊,带着蜻蜓点水般的谨慎,最后印上她紧抿的双唇。

这样与他人从未有过的亲近,微微酥痒的感觉让她陌生又慌乱,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恶心与厌恶。她能够感觉到花无欢炽热的气息,正暖暖地吹拂过她敏感的肌肤,像一个湿润的烙印。

可是……他可知道,他此刻吻得是谁?

翠凰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的业火,惹她焦灼烦躁、无以自处。她不知道自己这道魔障是因何而起从何而生,只知道心中的确有一处软弱正在悄悄陷落、失去方寸……

……

自轻凤侍寝那日算起,接连过了两三天,私逃出宫的飞鸾都没有回来。这时后知后觉的黄轻凤,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

“这丫头又跑到哪儿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轻凤回想起飞鸾失踪前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禁狐疑地自言自语,“这一去不回头的架势,难不成是瞒着我私奔了?”

真是可气又可恶!轻凤搔搔头,心中难免生出一腔“女大不中留”的感慨。

“算了,这没良心的丫头不来就我,难道我还不能去找她吗?”轻凤磨磨牙,索性施了个隐字诀,摇头摆尾大大咧咧地晃出了大明宫,往崇仁坊西角、如今李玉溪盘桓的邸店寻去。

不成想李玉溪的厢房里却是空无一人,让轻凤扑了个空。

“咦,这一对冤家,跑哪里逍遥快活去了?”轻凤皱起鼻子嗅了嗅,却没闻到多少飞鸾的气息,只好挫败地转身打道回府。

出了邸店,只见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林立在长安街坊中的吃食店星罗棋布,散发出热腾腾的香气。轻凤被勾得食指大动,竟然一时忘乎所以,只顺着朝食的香味飘到了修政坊的庾家楼,点了两客自己最爱的咸蛋黄粽子。

等粽子的间隙,轻凤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竟然看见了正隔着好几桌,埋头大啃粽子的李玉溪!

“嘿!你这呆头鹅!”吃货碰吃货,轻凤兴高采烈地起身跳到李玉溪面前,打算与他并一桌。

李玉溪看见轻凤也很是高兴,忙不迭咽下嘴里的粽子,傻乎乎笑道:“姐姐今天好兴致,竟偷偷出宫来吃粽子,哎,飞鸾怎么没来?”

在一句话说得轻凤傻眼,没料到飞鸾竟不在李玉溪身边。她瞪着李玉溪,难以置信地惊呼道:“什么?你是说,飞鸾她不在你这里吗?”

“不在啊,”李玉溪无辜地摊开手掌心,委屈道,“自从七夕之后,飞鸾她一直都没来找我,你们身在禁中,我也打听不到你们的消息呀。”

“可是,那丫头三天前忽然离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以为,她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呢。”轻凤结结巴巴地嚷道,这时候热腾腾的粽子被端上桌摆在她面前,她却已没心情吃了。

李玉溪听了这话也急起来,眼巴巴望着轻凤道:“姐姐,飞鸾她好端端的能去哪儿?你神通广大有没有什么好办法?长安城那么大,我们该往哪里找?”

“哎哎哎,你别尽顾着问我。”轻凤一个头两个大,揉着太阳穴咕哝道,“我就算再有本事,也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哪那么容易找到她?”

在她认识的妖精中,也只有那么一只妖,有本事也肯帮忙的了。

“这样吧,我去趟兴庆宫,找个能掐会算的问问,你先回崇仁坊邸店里等我消息吧。兴许飞鸾她在哪里玩够了,就到你那里去了呢。”轻凤说着便动身,急匆匆要往兴庆宫去。

李玉溪跟在她身后起身,追上几步开口道:“姐姐,我们还是分头找吧。你要我待在邸店里等消息,我哪能坐得住。”

可惜,在他认识的人中,只有那么一个人有本事上天入地,却并不乐善好施。李玉溪叹着气与轻凤道别,将过去常和飞鸾光顾的茶楼饭馆都找了个遍,最后不得不往华阳观而去。

倚在华阳观门口打发时间的小女冠,一看见李玉溪来了,便从门后亮出半个身子,噗嗤一笑道:“好久不见呀李公子,来找我全师姐吗?”

“不,不是的,”李玉溪缩缩脖子,尴尬地回答她,“我是来找永道长的。”

小女冠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下一刻眯着眼笑起来:“永师叔他近来忙得很,可不一定有空见你。”

李玉溪一听此言,立刻红着脸将一吊铜钱塞进小女冠的袖子,低声下气地央求道:“好姐姐,你去帮我央告央告,就说李十六有事相求,务必请永道长惠赐一面。”

那小女冠得了铜钱,双手笼在袖中嘻嘻笑着,还待说什么,这时候只听观中传来一阵笑语,正是永道士的声音:“臭丫头,不要借着我的名头打秋风,快请李公子进观,再去煮碗好茶。”

被永道士请入道观后,李玉溪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他惴惴不安地登上华阳观的客堂,在坐定后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歪在席上的永道士行了一礼:“道长,李某今日觍颜造访,委实有事相求,还望道长成全。”

“哦,是吗?”永道士闻言掏了掏耳朵,故意仰起脸作神思恍惚状,“不过贫道依稀记得,某人曾经赌咒发誓,要保护小狐狐永不受伤,怎么到了这会儿,反倒求起我这恶人来了?”

永道士这番奚落,着实令李玉溪无地自容,他红着脸发怔,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永道士笑睨他半晌,知道他是个面皮薄心思纯的人,这才“好心”地安慰他:“放心吧,你的小狐狸不会有事。”

“啊,真的?”李玉溪喜出望外地抬起头,对永道士的话将信将疑,“那么道长您可知道,飞鸾她现在在哪里?”

“她呀,去的地方也不算远,你不用担心,”永道士笑道,“至于其他,我猜她一定想亲口告诉你,我就不多嘴了。”

……

轻凤潜入兴庆宫找到翠凰时,只见她正半躺在卧榻上,魂不守舍地发着愣。她从前可没见过翠凰像这样走神,于是冲她挥挥爪子,问道:“哎,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听见动静的翠凰瞥了她一眼,懒懒收回目光,冷冷淡淡地回答道:“没什么,养神而已。”

“哎,”轻凤讨了个没趣,挠挠头,决定先用拉家常做开场白,“前几天,我和飞鸾回了趟骊山,见到了姥姥们。”

“哦。”翠凰点了点头,却依旧对轻凤的闲聊兴致缺缺。

“姥姥们宽宏大量,也没责罚我们,还允许我们继续到山外生活,真是快活!”轻凤咧嘴嘿嘿了两声,见翠凰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于是又道,“对了,姥姥们倒是要你尽早回骊山,说是还有地方需要你帮忙呢。”

“嗯。”翠凰仍是淡淡应了一声,对轻凤的话不置可否。

这般漠然的态度终于让轻凤忍无可忍,于是她索性开门见山,凑到翠凰的榻边开了口:“今天我来,实在是有难事求你帮忙呢!这两天飞鸾她忽然不见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

翠凰听了这话方才回过神,打起精神来问道:“好好的飞鸾她怎么会不见了?”

“谁知道,这阵子她总是神神叨叨的,我也搞不清她在想什么。”轻凤不满地鼓起嘴,看着翠凰开始伸手掐算,于是乖乖蹲在她身旁屏息凝神,等着听消息。

不料翠凰这一算便是许久,在这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出声,一双眉却是越蹙越紧。轻凤看着她严肃的表情,一颗心便也不由自主地拎了起来。

“怎么样,有什么结果没有?”见翠凰迟迟不发话,轻凤终于忍不住小声发问。

“我只能算出几日前她曾往西而去,至于到底去了哪里,我却算不出来。”翠凰无奈地摇摇头,放弃了掐算,“大概是因为她走的太远了,或者她去的地方,非比寻常。”

轻凤见神通广大的翠凰都找不到飞鸾,不禁大失所望,当下只能沮丧地溜回大明宫,待在在紫兰殿里听天由命。所幸这几天李涵并没有宣召胡婕妤侍寝,飞鸾失踪的事才好歹没有被捅破。

轻凤在心里惦记着飞鸾,这天又是一夜都没曾合眼,直到鸡鸣破晓之后,才恹恹地闭上双眼入睡。不大一会儿,她却觉得自己的梦境一变,怀中有什么东西软软暖暖的,像一团热烘烘的丝絮;跟着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娇娇柔柔,正不停地管她叫“姐姐”。于是她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地睁开眼睛,竟然看见了失踪多日的飞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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