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路

1

从老旧的书架上翻出高中的日记，在好看的小本子上留下的涂抹痕迹，以常人所嫌弃的字迹和此刻看来颇为矫情的词句，于曾经漫长的压抑里书写梦想中的世界。

关于文字，实在是持之以恒的幻梦。当我是个少年，当我是个懵懂未开的人，我便知道自己或许将一直坚持下这个梦想。但说来惭愧，这份坚持并非任何命运的感召，只是闲来无事和同学聊起自己在作业本上写了一个故事的开头，她向我要去，次日午后，学校的某段围墙下，她对我说，你的小说“有一种让人想看下去的力量”。

如此而已。

那天我们是站在围墙里还是围墙外呢？她是否真的说了这段话，亦或是后来谁的评价被我移花接木，都已经无关紧要。我只记得那一天的阳光极好，在她那句夸赞后，整个世界都仿佛熠熠生辉。

我彻底地相信了这个评价。

并非我如何尊敬这位同学，仅仅是收到夸赞的喜悦，让一个没什么机会受到赞扬的人，忽然间在平庸之中多了一份意义。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未来的模样。然而从那一刻起，一种非同一般的感觉忽然出现。

或许我将成为一个不一般的人，一个。

作家。

2

于是转瞬之间，我就越过了迷惘期，朝着臆想症开始进发。

关于出名之后如何自处，当时都做了种种规划。要是有人太爱我的作品进而对我的生活产生骚扰，那么就搬去海边，朝海的方向必定要是落地窗，清晨海风吹动窗帘，阳光满室，我从睡梦中醒来。

此等幻想最开始遭受的袭击的部分在于海风，据说那绝不是令人愉悦的气味。我搬往海边的设想暂时告一段落。其次我升入了高中，比起初中的闲适，高中的压力实在是大了一些，不，大了许多。

大了许多意味着时间被积压，高压下的我更是作息紊乱，几乎没有规划全然乱写，于是每个晚自习都是我似乎挥洒想象力的时候。

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告诉我，老班经常趴在窗外偷窥，她曾经在写完一篇日记后惊恐地发现窗外有张脸。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警示，但这双手似乎不受控制，总要在本子上点几个人名，或是编几句台词，才能写得下作业。

我每天都在想这些东西，觉得自己脑海里有一个小小的世界。那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的想象有多么可笑，只觉得自己是如此特殊的存在，当旁人只会埋头读书的时候，谁能知道我这颗脑袋里竟想着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呢？

是的，我是如此天真的人，现在想想仍然觉得无比可爱。高中的我像是活在梦里，那个梦里有充足的氧气，只要吸一口，都觉得精力充沛无所畏惧，就算我和同学们一起过着极度高压的生活，我仍然要从空闲里抽出一切可以抽出的时间将那个美梦描绘一番。

毕竟那时我坚信着自己的非凡，但那时候似乎有了隐隐约约的预感，在阅读到好的作品时，不仅有欣赏，还有一种无法说明的失落。

当中二的人发现自己并非独一无二时，那种恍若从空中坠落下的失落。

后俩我又读到了安慰的句子，不必苛求结果，只要以我笔写我心，便是最好的结果。他们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坚持梦想。

无论如何，坚持梦想。

于是我在日记本的背面悄悄写下：人生有梦不觉寒。

3

这个冬天很冷。

几乎是08年之后，我见过雪最多的一个冬天。漫天白雪飘飞的那个下午，我缩在电脑前码字。背阴的房间很冷，人生也很冷。

若是再有当年的中二，我大概会想自己是一个充满了冷气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觉得开心了，似乎年纪越大，情绪波动的阈值也越高，我许久没有经历过太大的起伏，只觉得人生是如此的无趣而漫长。

在这漫长无趣人生下的我，亦是如此无聊。

我已经被莫名磨去了心性，或许我本来就是没有什么梦想的人。人生着实奇怪，我偶尔回忆从前，除了敬佩还有一丝羞耻，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了那么久的梦，非要坚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人。

网文写手如过江之鲫，我是这群鲫鱼里得了懒癌的那一条。有时候会忽然想要努力地游一游，瞻仰一下所谓的龙门，但想到自己要不断努力，还要变成鲤鱼，就觉得实在是有些艰难。

这般艰难可以塑造浑浑噩噩，没有被淹死，就总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彻底沦落。

然而已经落到了这种地步，偶尔还要遭受一点打击。前几天忽然有从来没接触过写作的室友忽然起意，也想写两个字；同天我的居居遭遇了同样的情况，当我们互相吐槽的时候，在某个写作群里，有位画师也临时想要转行当作家，于是此人以我望尘莫及的手速迅速写好并投稿。

似乎这一行的门槛低到认识字就可以了。

此中心境，不仅是下坠的失落，甚至于零落成泥了。

我想，这样凄惨，这样无为的人生。

然而我也知道，就算是这份茫然慌乱，依旧不值一提。旁人亦有悲欢喜乐，我于尘世不过缥缈。

碾碎了内外一切，才看清自己的平凡。

4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一首叫做平凡之路的歌火遍了全国。

我第一次听见这首歌的旋律，就觉得被某种东西攫住了，但仅仅是旋律而已。我没有深究这首歌，也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平凡者。当时我即将去往远方，大把年华，美好愿景，未来触手可及。

然而那到底是希望或是幻梦，我便不得而知了。

但从前历历，皆如隔世。翻出早就落尘的笔记，我才想起，有过那样一个自己，

我离那个少年已经很久了，我已经记不得曾经模样。只是隔着数年时光，由无数个夜晚的漫长思绪凝聚出的无聊笔记，忽然将那时候自己推至面前。

我翻阅着熟悉的笔记，恍然间觉得再读一遍，自己就要恢复成当年的中二，但我知道已是不可能，成长是不可逆的，中二亦是。中二是不可逆的，信念亦是。

我早就没了自己不一般的念头，我已经寻得了平凡。

那首歌如预警般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也出现在别人的生活里。或许每个人都曾经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都深信自己注定过得不一般，但是浮沉至今，不知道几人如愿，几人如我。

5

翻出日记的那个下午，我粗略地看了几页，放回前随手拨了一下，看见背面写着一行字。

这位置记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稍微一顿，还是忍不住伸手翻开，随便一扫，便是那句：人生有梦不觉寒。

究竟是从哪里看来的句子？或许压根是我自己瞎掰的。所谓梦想，实在是容易让人觉得自己非同一般，但它到底不过是某些欲望混混沌沌的集合，很容易在被看清后，消散为原本的虚无。

我早就不相信所谓梦想，但我又无法解释，为什么要耗费半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写出这些文字来。

或许那份欲望依然存在，依然不甘心地盘踞在心底，依然不信自己已经化为粉齑。

我不觉得自己独特，不觉得自己非凡，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梦想。

亦不觉得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