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到枫树馆，张姨娘还是没有能从自己被老爷嫌弃了的事情里想明白。

但董清月却已经是看明白了。

太太派了陈妈妈和柳青把张姨娘母女三人送回枫树馆，陈妈妈皮笑肉不笑地把张姨娘送进屋里，道，“奴婢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姨娘先歇会，消消暑，一会儿大夫来了，可要给姨娘好好看看病。”

又对董清月说，“外头暑气重，两位姑娘还是少出门的好。八姑娘性子活泼，七姑娘还得费心看着，免得八姑娘又跑到外面去，折了什么花木是小，中暑了倒不好了。”

外面太热，怕中暑，让她们少出去走动，这本就是董成新和太太叮嘱董清月的话，陈妈妈却再次拿出来提醒董清月，他们被禁足了。

这话语气用得恭敬，可字字句句都是在讽刺董清玉上次称病不去给太太请安，却跑到花房去坏了清容的双色牡丹。

董清月的脸色大变，陈妈妈的话不客气得太过明显了，她抿了唇，有几分凌厉地道，“妈妈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是犯人？连出去走走都不行了？”

陈妈妈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怎么敢这么说？”

“奴婢不过是传达了老爷和太太的话罢了。刚才七姑娘不是也听见了吗？”

陈妈妈福了福礼，“七姑娘，奴婢还要去一趟刘姑姑那里，这里就劳七姑娘费心照料了。”带着柳青，离开了枫树馆。

董清月气得浑身发抖，紧紧地捏着帕子，才用劲憋住眼泪，不在外头当着别人的面哭出来。

可到底，眼眶都逼红了。

她转身进了屋里，张姨娘正呆呆地坐在床边，董清玉站在张姨娘身旁，惶恐不安的样子。

董清月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平静的语气道，“姨娘，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之前张姨娘也被架回来过，那个时候，董清月还冲张姨娘发脾气，她还会不耐烦。

可今天的事情让董清月已经心累得没有力气再跟张姨娘发脾气了，事情变成了这样，再跟张姨娘生气也已经是无济于事。

反而会让人看了笑话。

她又对董清玉道，“你也是，今天哭了一天了，也累了吧，跟我回去还是留下来陪姨娘？”

董清玉抽了抽鼻子，看了一眼恍惚的张姨娘，又看了一眼平静的姐姐，说，“我跟姐姐一起回去。”

模样乖得不得了。

董清月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拉了董清玉的手，离开了张姨娘的屋子。

*

一直到了晚间，红叶来敲她的门，又焦急又有几分害怕，“姑娘，您快去瞧瞧姨娘吧！”

董清月先是一慌，立马往张姨娘的屋子去，但是走了两步，她就停下来了，问红叶，“姨娘怎么了？”

“姨娘从中午回来以后，就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奴婢想着，姨娘走的时候都没用午膳，就去厨房拿了些点心回来，可姨娘都没有动过。”

“奴婢就想着，姨娘怕是没心情，不敢去打扰。”红叶比不得绿腰跟张姨娘的情分，自然是不敢劝张姨娘的，“奴婢一直守在外面，等着姨娘的吩咐。可一直等到了刚才，奴婢瞧着天都黑了，姨娘也没喊奴婢，不知道姨娘是不是睡着了，就想进去问姨娘用晚膳。”

“结果发现，姨娘还是中午那样坐着，中午给姨娘送的茶水和点心都还在那里，姨娘也一动不动的……”红叶想到当时的场景，不由得心里发寒。

屋子里没有掌灯，只有外头的灯笼透了些光进来，内室更是一片黑漆漆，月光丝丝缕缕地透进来，让人能隐隐约约看见床上有个黑影，是坐了个人，一动不动的。

董清月到底还是个孩子，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跟着她身后进来的红叶更是觉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掌灯！”董清月回过神来，有几分不悦地大声吩咐红叶。

红叶“哦哦”地应了两声，转身匆匆忙忙地出去点灯。

董清月就瞪了红叶的背影一眼，继而想到了因为清容而被赶出了府的绿腰。

红叶比起绿腰来，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董清月咬了咬牙。

点了灯，屋里都亮起来了，董清月也看清楚了张姨娘的样子。

果然如红叶说的一样，张姨娘还保持着从萱草堂回来时候的模样，衣裳还是那件衣裳，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泪水汗水地混在一起，看起来十分狼狈，哪里还有之前那个光彩照人的张姨娘？

董清月眼神一暗，吩咐红叶打水来，亲自给张姨娘洗了脸，又挑了件浅碧色的衣裳给姨娘换了，让红叶重新给张姨娘梳了头发。

做这些的时候，张姨娘就像是个木头人一样，没有什么反应。

董清月就站在妆镜前，看着镜子里不施粉黛、显得有几分憔悴的张姨娘，问，“姨娘，您想从此以后都被爹爹和太太禁足吗？”

张姨娘没有作声。

董清月又道，“还是您想以后都见不到我跟清玉？”

张姨娘依旧没有作声。

董清月不知道说什么好。

心底里的愤懑，怨恨，不停地翻涌上来。

“既然姨娘是这样想的，那为什么还要把我跟清玉生下来？为什么还要教我们去争、去抢？”

她冲着镜子里的张姨娘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今天她在萱草堂没有哭，在陈妈妈面前没有哭，可没有别人的时候，她在张姨娘面前哭了。

她跪坐在张姨娘的脚边，哭得很伤心，“姨娘教我跟清玉不甘心、去争宠，可姨娘您自己呢？您现在就甘心了吗？”

“您甘心以后再不能回去见外祖母和舅舅？还是您甘心以后见不到我和清玉？”

张姨娘的身子就动了动。

她……甘心吗？

刚进门的那两年，是甘心的。

从时刻要担心未来会不会嫁给一个混账，过着水深火热甚至食不果腹的日子，到进门给董成新当了妾室，从此绫罗绸缎，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担心前途未卜了。

那个时候她是甘心的。

就算是后来她生下了董清月，在太太面前，张姨娘也是战战兢兢的，生怕惹怒了主母，叫再卖出去。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甘心的？

原先只是想讨好老爷，好让自己后半生安稳一些。

后来是生下了女儿，想讨好老爷，让老爷多关注她的女儿一些。

再后来她越发地得宠，胆子就越发大了，府上来了客人，姨娘们哪里有个坐的地方？可她就是陪着太太见客的，出门游玩应酬，早年间老爷也带过她一起去。

张姨娘的心境早就不是那个才被抬进门的小妾了。

她甚至还回了娘家。

就是正经的太太也没有能时时回家的，她却只要求了老爷，老爷几乎都准了她回娘家去。虽然她不是太太，可她的吃穿用度比太太也差不了多少了，生的女儿又比太太的嫡女还得老爷的宠爱。

她怎么可能想一辈子被禁足，当个被厌弃的小妾？

“太太今天多果断啊，爹爹对她发落我们，一点软话都没有说，还站在了太太那边。”

董清月的眼泪落在张姨娘的手背上，带着哭腔，原本柔柔的声音带了几分凉，“以前，太太别说是发落我们了，就是有一点不顺您心的事儿，您跟爹爹说了，爹爹自然会去找太太。”

“可今天，您看呢？”

张姨娘浑身一颤。

是啊，当初她得宠的时候，老爷可是对她百依百顺的，连太太都要避她锋芒，让她三分。

没有家里男主人的宠爱，她什么也不是。

就连当初的太太，不也因为不得老爷的宠爱，所以说话没办法硬气起来吗？

“姨娘，您甘心吗？”董清月抬起头来问她，一双酷似张姨娘的眼眸里，盛满了泪光和害怕。

张姨娘的心头一颤，转而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

她已经二十九岁了，比太太还大几岁，可她生的柔美，又会打扮，看起来不知道比太太光鲜多少。

太太呢，因为久病，脸色不好看，又要稳重，总把自己往老成了穿，跟她的娇嫩柔美一比，太太就落了下风。

男人，喜欢的是她这样类型的女人。

最起码老爷是喜欢她这样的。

否则，她也不可能牢牢地霸占老爷这几年的恩宠。

“我知道了。”张姨娘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眼中迸发着坚定的光芒，“清月，你放心好了，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她不会再掉以轻心了。

是她被这些年来的恩宠蒙了眼，以为自己很得老爷的心意，却不知道，他喜欢是喜欢，可不喜欢，也就不喜欢了。

“清月，姨娘会帮你们把一切都抢回来的……”张姨娘声音温柔，轻轻地拂去女儿脸上的泪水，“你以后，还会是老爷最心疼的女儿，你和清玉，都是……”

董清月沉默无言。

半晌，才道，“姨娘，不如算了吧。”

张姨娘猛然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女儿，“算了？”

“什么算了？”问她。

“太太毕竟是太太……您今天也看见了，她一句话就能叫您被爹爹禁足。”董清月已经没有再哭了，可是还是有些抽抽搭搭地，“这几年，咱们也风光够了……”

“什么风光够了？”张姨娘拔高了声音，打断了董清月的话，“风光够了？算了？向太太服软？”

“七姑娘，你别忘了，这几年来，咱们的风光是怎么得来的？”

是暗地里踩着太太和董清容得来的。

她们虽然是庶出，可是待遇却几乎能赶得上嫡出的。

“算了，那你以后跟清玉的嫁妆怎么办？”

“你的亲事，老爷是想定给了姑太太家的表少爷，那清玉呢？”

“算了……呵，以后就任由着太太随便把清玉配了人？还是叫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老死在枫树馆？”

这原本是刚才董清月问张姨娘的，是想让张姨娘醒过神来。

可现在，张姨娘听进去了。

不仅听进去了，还把这个当做振作的动力，“我不甘心！”

“清月，姨娘不甘心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