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秋来相顾尚飘蓬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凉州城已经断粮三日,军心也早已涣散得差不多了。

段潇鸣负手而立,仰望城楼之上,袁昊天仗剑而立的身影。

十架云梯已经架好了,第一批攻城的先锋营也早已上梯了。

段潇鸣在下方观战,心中暗惊,到底是戎马一生的人,袁昊天到这

个时候还能如此沉得住气!换了别人的兵,饿个三天,怕是早就窝里

哄,闹翻了天了,可是他手下的袁家军,面对满城百姓的反对浪潮,

加上断粮三日,竟还能此般稳固,军纪严明如斯,可见主帅是怎样的

人物!

令旗一挥,又是一排弓箭手上前,一时间箭矢如雨,云梯上的士兵

纷纷中箭坠落,哀嚎连天。

段潇鸣却始终纹丝不动,战场,古来如此!袁军已是强弩之末,他

今天势要破凉州而入,如今已是黄昏,天暗之后,易守难攻,战机更

为不利!

第一个营几乎全军覆没,第二个冲锋营立刻紧跟而上,前赴后继,

谁先上了城楼,那就是首功!加官进爵,日后就是荣华富贵,哪一个

不是拼死相争?!

“原以为姓袁的手下饿了三天,肯定都手脚发软了,谁想竟还这么

有力气!那袁昊天的名声,倒还真不是虚的!”陈宗敬刚从前头退下

来,大步来到段潇鸣身边,哇哇大叫起来。先锋营的兵一向都是他带

的,本来预计一个营就能了了的,而今看来第二个营也差不多要赔进

去,心里自然是疼得厉害,恨不得亲自上阵去。

“袁昊天是当世英雄,当年前朝的时候,惠帝就有意授他兵部侍郎

,可惜他当时淡泊名利,固辞不受,不然,只怕晋朝的江山,还能保

地长久一些。”孟良胤气定神闲地说道,一袭儒生衣袍,这百里沙场

,便是他的胸中丘壑,试问段氏营中,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除了他孟良胤,还有谁能当得起?!论奇谋兵法,他神算先生,何

输当年一个张子房?!

“先生这话老陈就不明白了,要是他当了兵部侍郎,那袁家不更是

如虎添翼?!晋朝的江山,败亡地更快才是啊!”陈宗敬在前线守了

好几日,一头的乱发,身上甲胄倒还算齐整,说起话来,永远咋咋呼

呼的。

“这个袁昊天跟他兄长可不是一路人啊!”孟良胤眺望城楼,那一

身明光铠,被夕阳映得血红,临风而立,依稀还是当年风骨。

想当年临安城里,他与袁昊天曾有一面之缘,击筑为歌,一见如故

,引以为知己。他遭到权贵排挤,特别是当时的太尉,袁昊天的长兄

,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多亏了袁昊天挺身解围,送他出城,慷慨解囊

,助他一家老小渡江,才苟全了性命至今。

前尘往事如烟灭,而今二十年后重聚首,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叫

人如何能不感叹造化弄人?!那救命之恩,只怕,他孟良胤今生都无

以为报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忠义难两全,古来如此,段之昂礼

贤下士,对他有知遇之恩,段潇鸣又是一代英才,从师于他,今日,

他也只能舍得当日情分,来全这一个‘忠’字了!

“先生!少主叫您呢!”陈宗敬大嗓门子一扯,才把孟良胤唤回神

来。

“少主,老朽失态了,您说什么?”孟良胤歉然微微一揖,侧过身

来,朝着段潇鸣道。

“先生可是想起了往事了?”孟良胤曾经受过袁昊天救命之恩,这

件事,段之昂几个亲近下属都是知道的,段潇鸣自然也不会没有听说

,所以,他也一直心中惦念着。

“半生如梦,都是前尘往事了,老朽已经忘却了……”孟良胤怆然

笑叹,举手投足,皆是优雅从容,翩翩风度。

段潇鸣微笑着略一颔首,没有接话,只是转回去望着那城上战况。

那一身浴血甲胄,今日便是那整座要塞最鲜亮的一个点。

他素来敬重孟良胤这个授业恩师。十数载倾囊相授,师徒二人每每

遇到重要军纪,都要秉烛达旦,曾经两攻凉州失利,二人亦是促膝长

谈,将袁军的每一个布防,每一个将领,每一件兵器,每一个阵法都

一一分析,说到动情处,或相争不下,或不谋而合,这份情谊,早就

深得任怎样都割舍不得了。他自然不是疑心其有二心,只是,体谅他

的难处。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孟良胤与袁昊天,年轻时

皆是名噪天下,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少年意气,俯览九州,气吞山

河,睥睨天下,这样豪气干云的两个人,在帝都临安相遇,相互皆是

久仰大名,把盏畅谈,相见恨晚!他二人当年曾被誉为‘伯牙子期’

之交,英雄惜英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而今,当年的狂傲皆敛去,徒剩了两鬓霜白,昔日知己,今日却是

仇敌!

二十年来辨是谁,铁血江河照甲铠,英雄暮年,格外凄怆。

连孟良胤这样的人物都是如此,更何况袁泠霜这样的小女子?

段潇鸣想到那夜她寥落单薄的剪影,心中一痛。他曾派人暗查过她

的过往,知道她最亲近的人原来不是她父母兄长,却是袁昊天这个叔

父!天家轶事,宫闱之间自然少不了碎嘴的奴婢,外人皆道袁泠霜并

非其父亲生,而是袁昊天与小嫂通奸生下,所以,袁昊天才会对这个

庶出的侄女百般疼爱。

当年曾经在潜邸服侍的老奴们都私下传言,这泠霜公主的面貌长得

一点也不似其父,倒与二叔袁昊天恍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于是京

中街头巷议就更是捕风捉影,绘神绘色地加油添醋。

他本也不信这些个,可是那夜他亲见她轻吐的‘爹爹’二字,却是

想不信也难了!

如果袁昊天真是她的生身之父,此刻她心中该是怎样地痛?!怕是

万箭穿心也难以匹敌吧?可是,她却还要这样安然地站在他身边看着

他杀她父亲,杀她最亲最爱的人,或者说是看着她两个最爱的人互相

残杀,他,竟是这样地残忍啊!

段潇鸣心中顿之炸开一股酸楚,双手陇在袖中,死死地握成拳,劲

道之大,手背上,手腕上皆是根根青筋暴起,常年练武的人,血管都

格外粗壮,条条络络,突在那里,实实地狰狞可怖!

他到底还是不了解她的。她一早就知道他西征南下的决心,她一早

就知道凉州是他进关的第一战,她一早知道会有今天,可是,她却什

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连落泪都不曾。而他却一味地逼她,逼她许

诺不可以离开他,逼她许诺不可以恨他。

他向来专横跋扈惯了的,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连恨的权利也不给她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战场上一片喊杀声,擂鼓声响彻云霄,似血残阳已落了一半,天很

快就要黑下去了。

第三个冲锋阵队又上了云梯,这一次的阻力明显变小了,城上没有

石块再投下,连箭矢也稀疏了,袁军的武器告罄了!

******************************************************************************

城上城下,皆在屏息而待,今日如何,便看这一刻了。

陈宗敬大骂一声,跑到战鼓旁边,在手心喷了一口唾沫,两个手掌

合在一处抹了抹,一把夺过了擂鼓兵的鼓槌,卯足了劲,将一通战鼓

擂得冲天响。

换作平日,众将定要嬉笑一番,可是如今身在战场,谁还有那个闲

心?只恨不得速战速决,快些了结了,各个都站在段潇鸣身后,眼都

不敢眨一下。

天地之间,鼓声雷动,段军士气高昂,一波一波地在云梯上往上爬

,眼看就快要占上城楼了。

忽然,蹄声四起,急躁奔来。段潇鸣与众人皆侧首望去,但见四骑

在前开道,皆是段潇鸣亲卫的服色,而后是霍纲亲自驾车,朝这边指

挥台飞奔而来。

待看清这个阵势,众人心里都猜得了八□□九,想如今放眼军中,

能让亲卫开道,霍纲驾车的,还能有第二个人吗?!

段潇鸣心中一个咯噔,疾步上前。

“霍纲,你这是……”马车还未停稳,段潇鸣脸色已然铁青,质问

霍纲道。

“大汗恕罪!”霍纲不再多话,跳下了车,打开车门,便退到一旁

“你不要怪他,是我逼他这么做的。”泠霜的声音从里传来,霍地

一下掀开了帘子,拉起裙裾,就往下一跳。

烈烈北风,狂肆地将她一袭厚重的礼服硬生生扬起,扑腾地哗哗作

响。

苍茫暮色四起,袁泠霜迎风而立,一抹残阳映在她身后,冷凝的一

点橙光,竟被她周身火红给比了下去!黯淡地沉寂在她身后,为她匀

一身萧条的暖意。

油壁车前,段潇鸣已经完全忘记了话语。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盛装

的样子,高贵端丽,几乎叫人望而却步。

指挥台上列站的都是段氏的中流砥柱,平时本就甚少见到袁泠霜,

而今,竟是天人之姿!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有如云端天降,就这样

真真实实地到了跟前,一个个震惊地忘记了呼吸。

“你这是做什么?!简直胡闹!”段潇鸣醒过神来,气从中来,朝

她吼道:“快回去!”

“我不会走的。”泠霜简短地丢下这句话,已经越过他往高处走去

段潇鸣一把曳住她的袖子,森然冷硬,有着号令天下的气势,不容

反驳的霸道,铿锵有力地迸出两个字:“回去!”

“我不会走的……你知道的……”泠霜眸中生霜,淡泊凝寒,直直

地望向他眼底,语声轻柔,可是字字皆是有力,掷地有声。

又是这句,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之前,她也是说了这句,所以,他力排万难,带她在身边,今日,

她还是这句,叫他生生地放了手,看着那锦绣华服,从指间一点一点

滑过,便像是开春时候,山里的小溪,刚解冻了,冰面破开,涓涓始

流,潺潺地从手上淌过,尤带了薄薄的寒意。

他知道的,她的话从来不多,却是字字都剜到他心上!她说他知道

的,她知道他知道的,可是,他却总希望他不知道,他如果不知道,

该有多好?!

泠霜长长的裙裾从黄土的冻土层里拖过,污了,脏了。

她一路行去,两边诸将纷纷避让,退开一条道来。终于站定在那里

,可以清晰地望见城楼上,那个影子。

他老了……怎么才两年的功夫,就老成了这样?!

那道千年的关隘,斑斑驳驳的城墙,一寸寸皆是被无数鲜血染过了

的,这城下的尸骸,堆起来,怕是用整座城来装,亦装不下的。

他还是站在那里,与那夜送她出关一样,几乎连位置都没有丝毫偏

差。还是那样,左手搭在剑}上,右手扶着城堞,身子尽量向前倾着

,似乎那样,就可以离她近一点,近一点,可以多看她一眼……

‘悲辛无限’,铁画银钩的四个字,在他的书房里,一方‘仙人博

弈’的玉山子镇着,右下角压着一只臂搁,和田玉,触手生温。她总

伸手去摸,留恋那股子柔腻感。

她总是喜欢躲在他的书房里,特别是他离开以后,外出征战。他不

在了,书房就封起来,没有人打扫,也没有人来,她躲在这里,特别

地安全,因为,没有人会找到她。

本来很温和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在叔父走后,总变得非常暴戾

易怒,他很少到母亲房里来,可是每回来,几乎都没有好脸色。他一

来,母亲便会叫乳娘抱她出去,抱得远远地,不让她听见他们说的话

,不让她听见父亲砸东西的声音。

她还小的那几年,总是十分害怕,害怕看见父亲,害怕看见他那么

凶地对母亲,她幼小的心灵总是偷偷祈祷,祈祷父亲永远也不要来。

同时祈祷叔父快点回来。

父亲与母亲吵架的时候,她便跑到上房去,躲在祖母的怀里。她不

知道为什么每回祖母一见到她,就止不住地老泪纵横,一声声哀恸异

常,念叨着:“作孽啊!作孽!袁家这是作了什么孽……”

她听不懂祖母的话,只知道用小手去抹她脸上的泪。祖母是襄平王

家的郡主,二十岁才嫁给祖父。她不是祖父的原配,而是续弦。说是

襄平王想拉拢当时大权在握的祖父,才不惜委屈嫡出的郡主,嫁过来

续弦的。父亲是祖父的原配夫人生的,而叔父则是祖母生的。父亲的

生母是个出身很下等的人,因为祖父也是行伍出身,所以一开始娶的

妻子自然不会太高贵。

这些事情,全都是她稍稍大了一点之后,听府里的老嬷嬷们说的。

她们特别喜欢在冬天晌午窝在下人院里晒太阳,或者是晚上后院下了

锁,偷偷躲到厨房后堂讲府里各个主子们的事。

那时候,父亲已过了不惑之年,而叔父则才刚刚而立。两个人站在

一处,自然是要引无数人对比。她们总说父亲的相貌如何如何,叔父

的相貌如何如何,说到这个的时候,通常都会低低地叹一句‘到底不

是一个肚皮里出来的,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然后便叽叽喳喳地接起话茬,有的说‘自然是不同的,也不看看那

头那个是个啥脸面身份,再看看咱们夫人是个怎样的脸面身份,精贵

体面,知书达礼,端端这一两件,二公子能不是个人中龙凤?!’

每逢说到叔父的相貌上,年轻的丫鬟们都是格外热络,见过本人的

丫鬟们自然一个个矫情地在那里显摆起来,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听得祖

母房里当差的一个丫头说了句‘潘安宋玉,怕也比不过二公子去!’

她那时候不过四五岁,还只是读着千字文和三字经,自然不知道潘

安宋玉是谁。她不敢问母亲和祖母,怕她们追问,毕竟,大家小姐的

一言一行,都是得规规矩矩的。她自然更不敢问父亲和先生,所以,

她就决定等下学之后去问大哥,可是那时候哪里还见得到大哥的影子

?!回过身,正看见二哥在收拾书卷,便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可怜兮

兮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欲言又止。

袁泠傲那时候十三岁了,早已经懂事。大娘去得早,大哥整日嬉皮

笑脸的,二哥反倒更像兄长,老成持重。他看着她这幅样子,已经猜

到什么了,便拉了她到僻静的地方,问道:“霜儿有什么事?”

终究还是抵不住好奇,小小的脑袋一侧,道:“二哥哥,什么是潘

安宋玉?”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本站推荐
头狼校花的贴身高手邪龙狂兵开挂闯异界妖孽奶爸在都市超级武神女总裁的贴身兵王
相关推荐
广西二十年网游:开局无限BUFF天赋!联盟:这上单能处,他是真敢秀啊重生之纵横宇宙重生之纵横娱乐圈穿书后,我被重生的反派宠飘了银发三千拼接世界战国大权臣凤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