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落尽犁花月又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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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犹自低着头, 看着手中的奏折, 直到孟良胤全部说完,仍旧没有抬起

头来。

霍纲觉得自己额上渗出的那一滴汗,凝了良久, 滞留在眉梢上,就是不肯滚

落下来, 痒痒地想要伸手去擦,却终是不敢一动, 放弃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

沉沉地跳着, 一下一下,遒劲有力,这个情景, 仿佛又让他回到了当年, 等待

她决定妹妹生死的那一刻,他的心, 亦是跳得这般杂乱地没有边际。

时间仿佛如他眉梢上的那一滴汗珠一般, 就此凝固了,停驻不前。孟良胤躬

着身子站着,他也陪侍站在一边,段潇鸣手中握着那则奏章,一动不动, 不说

一句话。

‘嗦嗦’一声轻响,是奏折合拢的声音,霍纲心中猛地一震, 便听见上面段

潇鸣的声音幽幽而来,听似散漫无边,道:“丞相今年,可是七十出头了啊!

朝乾宫的西面,种了很多的松柏,夏天里,西面的窗子全部敞开,那凉风呼

呼而入,隐隐间如山谷沟壑中来,万阵松风,吹得人突兀地清醒。

****************

次日,相府传出丞相忽然染病的消息。皇帝下旨慰问,并恩赐丞相孟良胤为

安平王,食邑十万户,袭五代。

半个月后,孟良胤上呈辞表,愿乞骸骨,回归乡里。

皇帝挽留再三以后,终不得,乃忍痛放归,谓群臣曰:“朕自垂髫,得丞相

教谕,自今三十余年,今国失擎天支柱,朕失恭训之师,乃朕寡德也!然,恩

师年事高已,岂忍以冗杂国事操师之于心,劳师于天年,违圣人教化?”如是

,泣涕而下。

至此,段氏一脉功勋最高,德望最高的孟良胤终于退出政治舞台,不再过问

朝廷之事,他本想回归故里,落叶归根,少小离家,半世操劳,余生最大的愿

望便是能再听听乡音。可是段潇鸣有明谕,让他一定留在京师养老,他便也放

弃了回乡之念,从此闭门称病。

孟良胤的罢官,让霍纲更觉得战战兢兢,心中竟久久地生出怅然来。他同段

潇鸣一样,早年便受孟良胤教诲,况孟良胤又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所以他们皆是以子侄礼待之。

丞相告老,满朝哗然,虽然孟良胤年纪大了,但是这般突然退位,却是令人

猜疑,不少昔年旧部皆因此心寒,只觉得孟良胤是因为功高震主,段潇鸣难以

容他,所以各人都谨言慎行,如履薄冰起来。这之间,怕也只有霍纲一个人知

晓其中的本因。

他至今依然不能忘却那天他与孟良胤一起退出朝乾宫时候的情景。

孟良胤曾题诗自言,曰:“平生岂望封侯事,我本南阳一书生。”三代兴亡

,宫阙只余残照,他扶着这老态龙钟的老相爷,一步一步地迈下玉阶,仿佛是

在扶着他走过这一生的光辉荣辱,步到最后一级时,孟良胤颤颤地停了下来,

回身望着夕照里的朝乾宫,久久凝目不语。

这一刻,霍纲就这样侧目边望着孟良胤,便抬头仰望那沐在夕阳里闪烁的金

色琉璃,只觉得满怀的惆怅激荡。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也没有那些书生

的感慨,可是,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个当年只是南阳一布衣的书生,

叱咤风云,南征北战,到此刻为止,身边只有一个他,再无旁人。

他看着孟良胤凝望朝乾宫的眼神,只觉得那仿佛是一个父亲,用最慈爱与眷

恋的眼神望着自己心爱的儿子,那样深,那样沉,沉得一辈子,都付给了他,

却甘心就这样静静地退下,留下西风洒洒的宫殿,径自庄严威武。

‘朝乾宫’三字,是孟良胤亲手题写的,取自‘乾坤朝气’之意,他对段氏

王朝所付出的心血,是这天下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与之比肩的。

在霍纲眼中,孟良胤就像是原本那枯了的朽木上长出的枝桠,积了一辈子的

力量,供给给了那枝上的叶芽,到此刻,只一句话,段潇鸣便罢了他的相位,

若说没有半点心寒,那便是假话!

“相爷……”两个人站了良久,霍纲终是轻轻地唤了一声。

孟良胤仍旧远目望着朝乾宫,也不转头看他,只深深地长叹了一句:“我也

曾年少,岂不知情之一字?……可是,他身在其位,当谋其政啊!”

霍纲心中大动,他实实料想不到孟良胤居然能对他说出这样感性的话语来,

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一老一少,两个朝廷股肱之臣就这样站在玉阶上,双双望着那座天下人皆仰

视的宫殿,谁能想到二十年前,他们还在四面楚歌中奋力厮杀?

夕阳愈沉愈低,直到落到那重檐庑殿顶的后头,孟良胤才转身,搭着霍纲的

手步下最后一级台阶。

转身出司马门的时候,孟良胤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地慨叹,道:“我是自

小看着你长起来的,你素来稳重,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有句话,一直都

想对你讲。”

自段潇鸣说出那一句话,霍纲便已知晓深意,此刻孟良胤怕是对他作最后诀

别了,所以分外恭敬郑重,躬身聆听垂询。

“虽说少夫人这样的女子,确是千古罕见,可是,男女之事,历来讲究缘分

,有缘无分的,自古至今多了去了,也深究不得。走了的,毕竟走了,苦苦执

着,亦是枉然,况你是有家室的人,不管夫人如何,总不好亏待!别的不说,

你第一个对不起的,便是将人托付给你的她!皇上无子,你也跟着无子?!”

霍纲站在原地,抬不起头来看他,原以为那份情意埋在心底,只自己一个人

悄悄地知晓罢了,却不知早看透在孟良胤眼里,此时将这其间种种明明白白地

摆出来说了,倒教他万千感慨全都齐涌而上,心中酸楚,不自觉地眉间一皱。

孟良胤看着他,这是他一直欣赏并最为看好的晚生,霍纲二十出头的时候他

便预言,这小伙子将来是出将入相的人才,而今,果不其然。人与人之间的感

情,要看透,也难,也不难,这么多年,他都不曾点破,一是心中爱护霍纲和

段潇鸣,不忍他们之间出现嫌隙,二自然也是霍纲谨守分际,从来不曾做过什

么出格的事情来。如今人已经死了,他也只是觉得尚可一劝,能听进去,自然

是好,若是不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

自天和元年定都长安开始,袁泠霜便居住在朝乾宫的东侧殿,到天和五年她

去世,这里都是段潇鸣与她的寝殿,后宫之人因此都称这东侧殿为‘御寝殿’

东侧殿一共四进,外间是敞殿,一些亲近的内臣如霍纲等,皆可以自由出入

。第二进是段潇鸣的书房,也是他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第三进便是二人的居

室,袁泠霜去世以后,段潇鸣便独居在此,一切日常起居习惯,均未曾改变,

连室内陈设,都没有动过一分。

他那时候每日批改奏折,都要到很晚很晚。宫中都是用的膏烛,有专门负责

剪烛心的太监,天和五年以后,段潇鸣看奏章时常心烦得很,总是怨怪掌灯太

监,道:“为何以前剪烛从来没有声响惊扰,如今却频频烦朕的心,你这奴才

是活腻了!”

那太监年纪不大,却是宫中为数不多的‘老人’了,以前就是在朝乾宫打杂

的小太监,因为天和五年那场叛乱里,他没有被牵扯进去,所以侥幸活到现在

面对段潇鸣的盛怒,只听这太监瑟瑟缩缩地连声告罪道:“奴才手重,惊动

了陛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段潇鸣被他叨扰地愈加烦躁,广袖一拂,不耐烦道:“滚下去,叫原来侍候

剪烛的上来,连这样的差事都当不好!”

那太监听了,愈发抖如筛糠,跪在地上久久不起。

段潇鸣不禁怒了,喝道:“还不快滚!”

那太监不敢起身,越发伏低了身子,颤声轻轻答道:“以前……剪烛的活儿

,都是夫人……亲自做的,夫人说,奴才们手重,怕惊扰了圣驾……”

段潇鸣听了,手中蘸饱了朱砂的笔就这样握在手里,愣愣地看着那一盏宫灯

里头,跳跃的焰心。

以前,他批奏折的时候,灯总是很亮。他竟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她什么时候进来换蜡烛?剪烛心?

*****************

多年后,再没人给他剪烛心了……

偶尔通宵达旦到天明,他依稀还看见她睡在东暖阁里,一如当年,他看奏折

看累了,就走过去,透过那道垂着的珠帘,便看见架子床的素绡帐上,浅浅的

一个青暗的影。东海县贡上来的水晶,红、橙、黄、绿、紫,五色的晶石,内

工坊的手艺,颗颗二十六楞面,一百二十五颗一串,用丝线穿了,做了门帘。

这还是当年王顺的主意,说她喜欢,他才让人做的。

每回听见那珠子碰在一起的响动,便知道又是她出来催他安寝了,她总是有

无尽的法子来收服他,有时候就这样在秋冬时候穿着单衣倚在帘子边上紫檀架

上,披着一头的发,赤脚踏在透心凉的青砖地上,这便是最后通牒,证明她很

生气了,他便没了办法,只得马上搁下笔,把她抱回床上去;

还有的时候,逢着她高兴,也会古灵精怪地使那些小女子花招,巴巴地跑来

站在他身后,趁他一不注意,就猛地从后面抽掉他手中的笔,为了防着他真生

气,还总是紧随其后地整个人吊在他脖子上,使那一贯的老掉牙却百发百中的

‘美人计’……

******************

那一团明艳的火焰,久久盯着,眼前不禁开始恍惚起来,窗外的风吹进来,

风动水晶帘,依稀又是那阵微响,他猛地转过目光去,只见那二十六楞面的珠

子,一颗一颗映着烛光,折射出五彩的光芒来,袅袅地光芒似乎闪烁开来,一

直在他眼前晃动。

龙案上摊开的那则奏章上早已落了一大团朱砂,缓缓地沿着纸面化开来。他

不禁站起身来,几步走过去,伸手轻轻撩起了水晶帘子,仿佛还能看见她侧身

躺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给她掖掖被子……秋夜凉,稍稍露出肩膀来,便又

要着凉的……

大多的时候,袁泠霜总是不肯先睡,硬要陪着他的。所以他累了的时候,猛

抬头,就可以看见她坐在那里,经常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也有时正看着某一

处发呆。

甚少有人知道,袁泠霜之博学,怕不亚于任何一位当世名儒。她看书也不挑

剔,野史杂文,诗词曲赋,大到上古贤君经世治国之道,小到市井百姓酱醋柴

米之碎,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故而段潇鸣与她打趣的时候,曾道:“这样的

学问,怕得封你个夫人博士才好!”(此处博士乃古代官职的一种)

有时候他常常偷窥看到她看书时的表情,或一微笑,或一颔首,或一轻颦,

却比她常日对着他的时候,柔和许多,故而他尝笑称自己‘不如书是也’。

也有时,竟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他抬起头的一瞬,恰逢她也正看着他,他心

中不禁一暖,便对她一笑。她总是傲然侧目,白他一眼,仿佛怨怪他‘不专心

’一般,看得他讪讪地低下头去以后,自己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

当天和十年的夏天过去,萧索踏着盈盈秋波如期而至的时候,宫里出了一件

天大的事——盛传失宠的贵妃慕容桑儿,被太医确诊为怀孕了!

这一消息一经传出,不禁整个后宫震动了,连朝堂都一片哗然。

贵妃怀孕,这并不惊奇,但是她怀的是皇帝唯一的子嗣,这万里疆域的唯一

继承人,这便足足让全天下惊奇了!

当初对慕容桑儿不顾廉耻,无视国法家规跑去朝乾宫‘自荐于枕’的‘淫荡’

冷嘲热讽的宫妃们,一听说她怀孕,一个个恨得欲罢不能,直道这个慕容桑儿实

实地城府太深!阖宫上下都在看她的笑话,以为她恃宠而骄,被皇帝冷落了,可

谁想到!她这竟是‘以退为进’,不惜被废黜,以命相搏,博了一夜恩宠,还竟

然让她真就怀上了!这样的女人,简直太可怕了!

嫔妃们,老的少的,位高的低的,一个个看得眼红气胀,却也都无可奈何,正

如一位嫔妃笑道:“你若有她那张脸做本钱,也肯舍得这一身剐,自也大可以去!

这可是比当年秦相吕不韦一本万利还要大的买卖!怕只怕姐姐没有她那‘不惜一

切’的胆魄,也没有她那得天相助的福分!一次就怀上了,呵呵,这做女人的份

里,她也算是个顶尖儿的人物了!”

这一番话,莫不是将这些妃嫔们的心肝都要掏出来了,一个个却也都被呛得无

话反驳,却也有人出来闲闲地撂下一句:“自古福祸相依,这样天大的福分,也

不是平常人能消受得起的,只怕她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太精,连皇上都算计了,也

未必就容得她这般!要知道,在陛下心中,可只认那死去的一位,旁的女人生的

种,哼!陛下,可未必肯认!”

****************

若说天和十年秋天,贵妃怀孕算作一件天大的事的话,那另一件天大的事,便

是皇帝亲自去庆和宫看望贵妃了。

皇帝多少年没有踏进后宫,此番去,自然是引起了整个后宫的轰动。

史载,曰‘宫人皆争相瞻仰上之仪容,至墙垣跪拜者众,辇道难也!’说的是

当时后宫的宫女们为了一睹皇帝风采,都聚集到皇帝坐辇经过的宫道上去,御辇

经过的时候,两边墙垣之下都跪满了宫女,可见当时皇帝到后宫去的场面之盛大!

*****************

皇帝的驾临,慕容桑儿早在意料之中。她被幽居在庆和宫里被禁足,形同软禁,

也几乎是被打入冷宫,只差没有被褫夺贵妃封号而已。

她幽居的日子里,各种冷言冷语听得多了,不过她倒是并不十分在乎,而关于那

个传说中的袁泠霜的事,她分外关心,所以这一段日子,也听了不少,略略知道了

段潇鸣为何如此爱她。

后宫所有知晓当年内幕的女人都认为,段潇鸣之所以不让别的女人有孕,就是怕

她们比袁泠霜先生出儿子来,乱了嫡庶伦常,将来会妨碍到袁泠霜登上后位,更远

一点是怕旁人生的子嗣影响到袁泠霜所出的儿子继位大统。因为她们都知道,在段

潇鸣的眼中,椒房殿的主人,永远都只有一个,而东宫的那把椅子,也只为那个人

的儿子留。

关内的百姓和后进宫的嫔妃都不知道,段潇鸣并不是一直无子,他早就有过儿子,

那是他真正的嫡长子,可是,却被他用来作为打击对手的致命一击,而那孩子的母

亲,便是这名声赫赫的袁泠霜!

从戎入关的嫔妃,都很安分守己,她们一路跟着段潇鸣,看着额吉娜被废,看着

慕雅、娜塔茉被废,深深知道袁泠霜对于段潇鸣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们早已

死了心,不再去搅和那些年轻自恃的妃子们邀宠的把戏。虽然,在年轻一辈嫔妃的

眼里,她们是年老色衰,觉得自己争不过了才不争的。

****************

段潇鸣到庆和宫的时候,早已有太监先行到庆和宫通知,可是,慕容桑儿起先明

已经接到接驾的旨意,却未有出来迎接,却是素颜朝天,在内室静等段潇鸣。

自从把她接回宫以后,段潇鸣倒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一件水绿的茱萸纹长

衫,配着白色云丝百褶裙,连发也未绾,只这么披散着一头青丝,静静地跪在地上。

段潇鸣负手站着,居高临下望去,正看见她沉沉地低着头,恍然间,竟是像到了极

处,他一时返不过神来,就这样愣住了呆呆看她。

慕容桑儿跪在地上,久久不见段潇鸣响动,不由忍不住浅浅地抬起少许脸来,望着

他。

只这一眼,便叫段潇鸣回过了神来,心中默然一叹,终究,不是她……

他眼中一瞬间的怔仲,一闪而逝,却教她牢牢地抓住了那一瞬的怅然无尽,她心中

痛地酸楚,只余渺渺茫茫的苍凉与悲哀,她知道她本不该抬头的,却终究忍不住想要

看看他,明知是失望,明知是伤害,却依旧忍不住抬起眼来看他一眼,就像那黑夜里,

她的寝殿只点着一盏灯,她侧身躺在床上,只看着碧纱橱外头,那一点幽幽的亮,一只

蛾子死命地往里扑腾,掉出来了,依旧振翅往里投去,一阵阵乌焦味传来,知道被活

活烧死了,尸身掉在那捻心里,融着烧下的蜡油……

***************

有内侍端着托盘进来,还是那蟠龙折草纹的黑漆底子,抛光漆填的面子,盘中正心

是红漆描的‘君幸食’三字,一看便是朝乾宫里皇帝专用的器物。

慕容桑儿依旧这样半抬着头,眼睁睁看着内侍端着的那漆盘里,一只青白釉十六瓣

莲的瓷碗里,细细袅袅的白雾幽幽腾起,她的眼里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那魔

似的白色雾气,伴着那股浓重的药味,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把手

放到小腹上,死死地攥着腹前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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