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落尽犁花月又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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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朝乾宫的内殿, 据她身边的人告诉她, 这是段潇鸣日常起居的地方。外

头是他日常署理朝政的书房,侧面却是一间并不太大的内室,而当她推开这扇

门的时候, 才知道,这间屋子, 并不算大的空间,并不奢华的陈设, 只是极为

平常的一间, 却比整座朝乾宫,甚至整个宫城都要来得重。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段潇鸣不着朝服的模样,摘了通天冠, 没有垂珠遮面, 脱

了九龙袍,没有那些庄严肃穆的图腾, 只是白绸的睡袍, 衣带松松垮垮地斜襟

系着,隐隐地泛着丝光莹润。宽广的袖子一直垂下膝盖,幽幽地有外间的风漏

进来,来来回回地拂着他的衣袖。

满室浓烈的酒气和地上的酒坛子明白无疑地告诉她,今夜段潇鸣喝了多少酒

。如果, 她此时退出去,那,她这一生, 就将会被改写。

如果,她能预料日后,如果,可以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那她一定会毫不

犹豫地夺门而出,永永远远呆在她的庆和宫里,再也不要见到他!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她这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壮观的景象:千万盆昙花,齐齐整整地栽在盆子

里,一圈一圈地摆在地上,景泰蓝的,青花的,白釉的,青釉的,描金的,填

彩的,瓷的,紫砂的,玉的,银的……各式各样,眼花缭乱,却是每一个花

盆都不一样。唯有一件一样的,那便是每个花盆旁边,都点了一支蜡烛。

千万盆昙花,摆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叫她根本没有地方下脚。而段潇鸣

,就在那花海的中央,手里还拿着几支蜡烛,给身边的几盆昙花点上。

如果说,上苑初遇,那彤彤桃花缤纷里初见的那一幕,使她一瞬间爱上了皇

帝,那,此刻,千万多含苞待放的昙花面前,她看着他寂寥的背影,除了当初

的爱,剩下的,便是无边的痛。这一刻,她还不知道这痛是怎么来的,从哪里

来的,但是,她知道,他痛,所以,她也痛。

她此生最美丽的一幕,也是最痛的一幕,便是那万千洁白的花影里,段潇鸣

闻声转过脸来,看见了她。

他的脸,带着酒醉微醺,红通通的面颊,让他整日肃穆的脸庞有了照人的光

彩,恍惚间,他是笑着的,虽然,段潇鸣对着她的时候,多半也是笑着的,可

是,此时的这抹笑容,却是她至今所未见的。

他的头发是披散着的,纷纷扬扬地落在肩上,一身白衣,站在那里,却像是

魏晋时候的古人一般,身后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隐隐约约,有流水声过耳

畔。

夏夜的狂风暴雨在狠命地拍打窗棂,仿佛是在阻止她,拼命地吼着‘不要!

不要!……’

可是,她此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一个他。

皇帝的眼睛是红的,从看见她的那一瞬开始。他似乎是愣了好久好久,一会

聚着目光,一会又散着,反复再三地看着她,最后,终于在嘴边缓缓漾开笑容

来,向她招了招手。

*****************

宫中女眷,无比尊贵,软底绣鞋,凤穿牡丹,蝶绕百花,多么吉祥富贵的绣

样,踏在青砖地上,绵软地激不起一丝声响。

微响,是长长的裙裾轻轻曳过地面,她在百花丛中穿行,提起裙摆,小

心翼翼地来到他面前,还没有站稳,便被他一把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中。

“霜儿,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没有走,你不会离开我的……你

不会忍心,离开我的……”他死死地抱着她,抱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只低低

喃了这么一句。

段潇鸣入关十余年,汉话早已说得熟练之极,字正腔圆,没有人听得出他曾

经十几年不说汉语而导致舌头生硬,险些矫正不过来。可是,这千千万万的字

句里,有一个字,他想他此生都念不准确了。

包括袁泠霜在内,霍纲、孟良胤这些昔日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地分

辨出段潇鸣‘霜’字与‘桑’字这两个发音,其实,或许,连段潇鸣自己都分

不清,又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去分清。

所以,慕容桑儿又岂能分清,他叫的其实是那个‘霜’字,而不是她这个‘

桑’字,就算他叫的是个‘桑’字,那,这也不是她的这个‘桑’……

*******************

“喜欢吗?”他吻在她耳边,语声里尽是欢喜:“早在当年,我就想这样做

了,可是,谁想到,这么多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一波连着一波,竟然一直耽

误了下来了。后来一到了长安,我就偷偷叫奴才们种起来,想给你一个惊喜…

…如今,御花园的花匠说,终于种好了,算好的时辰,今晚,这三千朵一齐开

。你不是总是遗憾没有见过她开花吗?那个时候就天天不睡觉守着……今晚,

我陪着你一起守,不叫你一个人……可好?”

和着浓浓酒气的湿热的口气在她面上喷吐,温温的,又烈烈的,不胜酒力的

她仿佛光是被这酒味就熏得醉了,根本辨不清哪个是他,哪个不是他……只是

在他这样柔情脉脉的眼神里,绵绵地似最闷热的夏夜里,连一丝风也没有,热

得头昏脑胀的时候,缕缕温凉的溪流从头顶涓涓流下,淌过面庞,说不出心底

的那股感觉,只下意识地流下泪来,烛光荧荧里,浅浅地点头,轻轻道出那一

个‘好’字。

她知道他喝醉了,酩酊大醉;

她知道他此时温情的眼神注视的那个人不是她,从来不是;

她更知道,这一室的昙花花苞不是属于她的,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而那个

女人,就是他心中的那个,满满地填住了他整颗心的那一个,而不是她……

她只是很不巧地拥有了一张与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的脸,今日,她慕容家所有

的地位,她慕容桑儿所有的荣宠,皆是因为这一张相似的脸。

她笑了,看着他,泪流满面。

即使,这一切不属于她,即使,这是偷来的幸福,就像是永远只能长在阴暗

潮湿角落里才能长青的苔藓,一见了阳光便会枯死,失去苍翠的衣,失去深灰

的里,但是,我依然不愿放手,明知是死,亦义无反顾!

所以,当段潇鸣那样虔诚而惊惧地颤着双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吮她的泪痕

,她死死地抱住这个男人:我真的很爱你,请你救救我,求求你!求求你!

一个女人的一生,有许多宝贵的第一次,这些第一次,失去了,便再也没有

了,它们是不朽的永恒,永永远远地铭刻在一生的记忆里。

初吻是甜的,不管是在什么年纪得到,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还是已经拥有理

智的女人,第一次,总是甜的。因为,日后会有太多太多的苦涩,所以,上天

给予怜悯,特许,至少这一次是甜的。

可是,她的第一次,便是苦的,涩的。所以便注定了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再

甜了。

有谁可以告诉她到底什么是爱吗?当这个男人粗粝的手触上她光洁的身体,

她心中反反复复地呐喊着这一个声音,是的,她想知道,很想很想……

她及笄那年,母亲告诉她,‘女为悦己者容’,因为女人爱自己丈夫,所以

女子都要打扮自己,梳好看新颖的发式,穿赏心悦目的衣服,因为爱,女人不

断字去讨好男人,想借此得到一句赞许,一声感叹,就像这长安城里,所有或

贫贱,或富贵的女人们,都想要自己成为男人眼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因为爱,所以女人甘心情愿地付出,从初夜到分娩,一痛再痛也甘之如饴,

每日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即使年华老去,也无怨无悔,这便是爱,是她为人

女,也将要为人妻时,母亲的教导。

此刻,她想,她似乎有一点明白母亲的话了。

她的手胡乱地伸过头顶,胡乱而仓促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终于,慌乱之中触

到了一根细软的茎,沿着这根茎往上,柔软的叶之间,是那朵蕊,她忍不住轻

轻地呻吟了一声,猛地一下揪住了那蕊,将它整个包裹在掌心里。

冰冷的花瓣,嵌在被汗水濡湿的掌心,异样的刺激,叫她连唇都咬破了却还

是止不住地叹出声来。

是冰是火,她都不敢叫出声来,因为她怕,她怕他忽然之间就酒醒了,忽然

之间就抽身离去。她知道,一旦他酒醒了,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细软的是茎,柔软的是叶,再往上是朵,这茎,这叶,这朵,随着身体剧烈

的摆幅,一下一下地摩擦在掌心,她真觉得这茎叶朵在她掌心里已经全部团作

一团了,分不清谁是谁!就像她和段潇鸣,她已经分不出那个是他,那个是她

自己。

门外的风雨,依然猛烈,就像此时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一般,粗犷而奔放

,热烈而澎湃,(殴~~~顶锅盖~~偶发现偶的用词现在也越来越粗犷豪放了,

但其实偶本质上是cj的。掩面泪奔),那一瞬的痛楚,让她将牙关咬得几乎那

齿骨都要碎了,她猛地一揪,恍然间可以听见那一声断裂的脆响,那一朵还未

来得及盛放的昙花,扼死在了她掌心,这让她觉得,仿佛是扼死了那个女人一

样……心中有一刹那的酣畅淋漓……

如果,可以在这一刻,就这样死了,她会觉得是莫大的幸福。

***************

就像所有可以预料到的结局一样,她抱着奇迹出现的渴盼,甚至把希望寄托

在自己这张脸面上,希望他可以格外开恩,可是,在她看见他神志回复清明后

看她的眼神中带着的那种深切的鄙夷与厌恶痛醒来时睁开眼的那一瞬 看着她

的温柔恬静这巨大的反差时,她已经知道,世上不存在奇迹,或者说,奇迹不

存在她身上。

世人都说他残忍地像野兽一样。她本来不信的,可是,现在她信了,在他用

这样的眼光将她凌迟与车裂千千万万次 的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残

忍。

他随手拉过抛得老远的被压得皱乱不堪的衣袍一下子披上身,站起来冷眼扫

视一地被撞翻打破的花盆,看都不看她一眼,便大步踏了出去。

他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跟她讲。

这是不屑,或者,是厌弃。

她轻轻地胡乱抓住一件衣裳,扯过来盖在身上,还没来得及坐起来穿上,便

听见外间传来段潇鸣暴怒的狂吼声,那是他在责骂和质问奴才们,为何她会出

现在这里……

是啊,为何她会来?这样不知死活,不要脸面和尊严?为何?为何?!有谁

,可以给她这个答案?!

慕容桑儿静静地躺在地上,把自己的身子蜷起来,蜷缩成一团,静静地流泪

。那朵没有来得及盛开怒放便被她扼下的花,犹自握在掌心,沁满了她的手汗

,早已被揉成一团绿绿白白的辨不清的东西。

****************

从此,贵妃失宠,圣恩浩荡,没有将她怎么样,只不过,她从此再也没有受

过皇帝召见。

宫里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后宫没有秘密,只在第二天,上上下下便知道

了她风雨之夜没有诏命擅闯朝乾宫的事,那些从来没有得过宠的女人们聚在一

起,一个个笑得好不得意,争相啐道:“不过是靠着这张脸,让皇上多看了两

眼,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也不去问问,这宫里头,谁有那个胆子敢到前殿去

,招皇上的不痛快!凭她?!我呸!没赏她三尺白绫,那是便宜她了!……”

依旧是姹紫嫣红开遍的御花园,依旧是人面桃花,可是,心变了,便什么也

不是了。一阵一阵的讥诮声从远处的凉亭里传来,是宫妃们结伴来逛园子嗑闲

话,却被她正面撞见了听见,那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是拿了千万根削尖了的

竹篾签子,生生地往她耳朵里捅,将她的耳膜刺得千疮百孔,直到再也听不见

女人

们尖刻的笑声。

御花园的花,开了,败了;后宫里的女人,来了,走了;她的心,炽热了,

又冷了……

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御花园跟上苑到底是不同的,那芳鲜红粉的桃花林

,在这里没有,花海中的驻马君子,在这里没有,落英缤纷里的嫣然一笑,在

这里也没有……

夏天的下午,酷热异常,走在炎炎烈日下,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热,只觉得冷

,浑身都沐在冰水里,刺骨凛冽的北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把她整个人都冻结了

起来,再也没有了体温……

****************

天和十年这一年,孟良胤已经是年过七旬了。俗话数,人活七十古来稀,这

一把年纪,权位之心,是真的淡了,朝事纷繁,他也已经是力不从心,所以,

也总不大喜欢在政事上多说什么,只看着年轻人们去办,只要不出大错,不太

过分,他也就这么让他们去了。这上上下下,只一件事,叫他放心不下。国无

储君,终究是根基不稳,这一件,袁泠霜刚死的时候,他就是想说,也不敢说

,也不能说,于情理上过不去!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段潇鸣年岁渐长,他却

是不得不说了。

这一天,本是寻常诏对,也没有外人,只有段潇鸣,孟良胤和霍纲三个,当

着霍纲的面,孟良胤也觉得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径直就提出来,皇帝不幸后

宫这一条。

他道:“昔汉成帝无子,乃招致宗室竞起而争之,同室操戈,汉室倾颓,后

定陶王刘欣继位为帝,实乃于法统不合,自古父死子继,然此兄终弟及实为不

得已,却终究是乱了法统,致王莽篡汉,董卓入主,曹魏谋夺江山,归其本因

,却是国本不稳。太子为国之储君,国之根基,而今陛下过不惑之年久已,虽

春秋隆盛,却仍要顾忌群臣之心,还望陛下深虑之,安万民之心也!兹事体大

,望陛下圣裁!”

其实,孟良胤心中虽忧虑太子之事,但也不是那般不知轻重的,照常理不会

就这样毫无预兆,径直提出来,不给皇帝留半分颜面。但是这次贵妃慕容氏忽

然失宠的事,叫他猛地把心悬了起来。本来,袁泠霜死后,他就一直想着法子

,总是得让皇帝有后,所以力主广纳后宫的条陈,是有了他的授意,御史才敢

上谏的,可是皇帝自己无心亲近女色,便是他找来仙女下凡,也无济于事啊!

后来忽然冒出个慕容贵妃,孟良胤几乎可以说是‘久旱逢甘霖’般欣喜,段潇

鸣要将此女一步登天,扶上贵妃之位,群臣谏言,摇头直道不可,却是他孟老

相爷鼎力支持,才得以成事。因为于孟良胤来讲,慕容桑儿出身高低,品德如

何,才貌如何,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为皇帝生下儿子来,让这江山后

继有人!可是这一次,盛宠之下的慕容桑儿忽然一夜之间失宠,这可让着实孟

良胤既震惊又愤慨又不知所措。

他历来反对段潇鸣对袁泠霜用情太深,感情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太奢侈!可

是,段潇鸣偏偏就是这么个情种了,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霍纲这些年,是越来越沉默了,连段潇鸣都笑他是‘惜字如金’了,可这其

中的缘由,却是有苦说不出。他这一回也是实在没有料到一向讲求谋略的孟良

胤竟然毫无章法,只这样就当面直谏,不仅如此,还将段潇鸣比作汉时的成帝

,便也变相把袁泠霜比作了赵氏,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历代被骂以妖媚惑主,秽

乱后宫,他这个比喻,实实是太过于大不敬,后又以刘欣继位一事作比,却不

免有暗讽之意,要知道,段潇鸣可是连兄弟都没有的,岂不是连汉成帝都不如

了?!他心中一震,不由稍稍抬起脸来看向段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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