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至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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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毛仁刚进车间大门,胖胖的领班立在过道边,看见毛仁就迎上去,“帅哥,油漆生管又从我这拉了一车料去了,哪,这个条签交给你。”

毛仁看着料单上字迹歪歪扭扭,七不像七八不像八,闹了半天不知是多少,就生闷气,胸口起伏,“这写的什么字,猫抓的似地,这个油漆堂客不像话,不等我来就拉了料走,娘的,我要告她,我还不信这世上没讲理的地方了。”

“得了吧,我看告就免了吧,这个厂谁不知道那女人就这脾气,没两把刷子,她敢如此耍横,谁也拿她没辙,俗话讲,没有金刚钻也揽不到瓷器活,兄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不行,老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凭她是什么来头,老子也要碰她一碰,”毛仁就是不服气,他想,老子也忍够了,情愿不干这破事儿,也要**一票。

“还是省省吧,以后你会明白我说的话的,别打雁被雁啄了眼,”领班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走了。

毛仁看着胖领班的背影,人像掉进了冷水盆里,他将本子往料堆上一丢,气得想跳起脚来骂娘,这位专管砂光的领班无论何时总是一副笑脸,胖乎乎的脸上,浓浓的眉淳厚的唇,年纪在三十六七上下吧。比他大不了多少,一点架子也没有,极有亲和力。这样好脾气好性格的人领着一帮娘子军,也算是专业对口吧。毛仁对他多少心存感激,心想到底年纪大点,要不就冲南北这两字号,他们也拧不到一起,至少他大可装聋作哑装宝,有些人可巴不得你乱起来,好看戏哩,可他没这么做,这就是他做人的好处了。直觉告诉他,此人可交,慢慢毛仁就知道了他的种种好了。

毛仁夹了报表,不敢落座。马不停蹄又奔油漆车间,他必须弄明白这些数,这些东西说明了砂光进度到了哪儿,这是抓生产的依据,脚步翻飞,急性子的毛仁心火烧得旺旺的,这堂客太不讲理了,拉门片的东西,连个招呼都不打,拉了便走,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这明摆着是欺生呀。早晨那一幕重现脑海,毛仁是气上加气,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那女人其实一张脸圆圆的,眼也极大,长得倒也不赖,但论行事左右让人觉着可憎,这个贱货,死婆娘。毛仁也知道,这世上人就象十个手指,不会是一样齐,一娘生九子,九子还九般心呢。但他就是着恼,心里来气,将脚下一块石子踢得飞了起来,打在道边一根小矮松上,松树一抖顿时洒落一身粉尘,这个工厂靠车间围了一条窄窄的绿化带,早被木屑雪一般覆盖了,面目全非。

油漆车间那扇巨大的铁门到处红漆班驳,锈迹斑斑,冬天风大,铁门象牢门般紧闭着,毛仁打了许久,或许是车间太嘈杂,人听不见,好一阵铁门才徐徐呀呀开了一线缝。

那开门人是个二十来岁瘦精精的小伙,他摘下捂在口上的口罩,没给他好脸色,嘴里叨念着,“老开门关门,冷死个人,这一天何时是个头。”这人显然是一个工人,可能就在旁边水台边喷漆,他那口罩已染得血红,连头上也蒙了一层薄漆,毛仁本就烦心,听了这话,越发冷着个脸,他也不理他,赶忙闪身进门,才进门,身后轰地一声,铁门被狂野的风带得重重一合,震耳欲聋,象在他耳边响了一个炸雷,。

毛仁吓了一跳,“呸呸,晦气!”他狠狠吐了一口,见进门有一个耳房,有个别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猜知是车间办公室,跨进门,立即一股暖气包围了他,他舒服得筛糠似的哆嗦了一下,自耳房进去,里面还有一进小房,毛仁进门,再也想不到会看到那一幕,那位女生管竟伏在桌面打盹,只差没打呼噜。毛仁看得目瞪口呆,这个女人真大胆,上班也敢大睡,给毛仁十个胆也不敢这样呀。毛仁迟疑了一会,给自己打气,既然来了,管她睡没睡着,就做一回二百五,不能因为她耽误了自己的事,他生硬地推醒了她,那女人翻了他一眼没吭声,不耐烦地将记录本一丢,让他自己去查,脸换了一个边,又睡她的去了。毛仁又好气又好笑,他在她背后作了一个要掐她脖子的动作,忙了一阵,一下搞定。

出于好奇,他并没急着走,四处打量,只见约十平米细小的室内靠墙装了两个暖气片,手一沾烫得他神经质似地一弹,缩回了手,他不晓得这东西会有这么烫。门片车间同样有这玩意,可惜暖气有等于无,他一冻了手总爱捂住暖气片取暖,那点热量好比尿打湿了尿片,只是星星热量,整个车间老是冷风搜骨,原来老板为了省钱,什么都就现成的,门片锅炉锈迹斑斑,早就老掉牙了,吨位也不大,还象个小孩,时好时坏閙点小脾气,跟油漆的没法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他发现这办公室与车间间开,没一点灰尘,两个暖气片象两台开足了马力的空调,热浪袭人,难怪那婆娘想睡觉,妈也,确实让人舒服。而人家的办公设备也高级多了,那黑亮高级的办公桌椅,竟然是出口美国退回的货,其实也算不得次货,不过也就是喷漆点时喷多了罢了,不留神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这美国佬就是名堂多穷讲究,就这装备也比门边那白板桌椅强多了,他想这才有点像办公的气派,够份,人比人气死人,这待遇怎么就这么天差地远,他内心的冰块也因这暖和的室温融化了许多。

那女人倒灵醒,她半睁开眼,见他呆着没走,就瘪了瘪嘴道:“到我们这房中办事的人,十有八九进来了便挪不动步了,误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毛仁嘴角牵动,笑得牵强,“这北方的鬼天气太冷了,离三九还远呢,却这般搜风刺骨。”

“唏!这算什么,你到东北那边分厂呆一呆看,零下二三十度,滴水成冰,掉个鼻滴也给冻成冰棍,搂着个火炉取暖还嫌冷直得瑟。其实北京冬天气温虽然有零下十几度,可比不得南方湿气重,北京是干冷,呆惯了,其实和南方也没有两样。”这女人虽蛮不讲理,却是一个话痨,“这边冬天雪一下就是几寸厚,那时才是真正的冬季来了呢。”

毛仁听着就兴奋起来,“那不是更好,多少年没看过这么大的雪了,记得那好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小时候那个雪下的,满山满河的白,大地象盖了一床厚厚的大棉被,河里结的冰到了几寸厚,人在上面走,一点也不用担心会掉下去,那天气天寒地冻的,一个晚上河面就冻住了。记得一次河面上还冻住过一只大白鸟,人们看见水鸟不动,就一群人划了公家的大木船,一路破冰,争抢水鸟,水鸟也想跑,可除了哀哀鸣叫,一双翅膀却始终扑腾不起来,双足象焊住了一般。”

那女人听得就一片惊叹神往,两个人年纪不相上下,生活经历相同,对老家的记忆都是鲜活美好的,她凑趣道,“听起来蛮有味道的,我家门前没有河,不过雪下得厚了,滚雪球打雪仗堆雪人一样好玩极了,孩子们双手冻得通红脸也冻得红扑扑的,一个个跺着脚还不肯进屋,大人们冬里空闲,嘴里没什么油水,老人们常说的,是孕妇驮肚崽咬人了,就寻思弄点东西打打牙祭,搬了楼梯,晚上持着手电直照房檐,一个晚上可以弄上一大锅脆脆的麻雀肉解馋,那雀儿肉真是一大美味呀,啧啧!”

“正是正是,”毛仁颇有同感,人一兴奋,就忘了女人的可恼,心中对过去浮起一片温馨,小时候家家户户住的是茅棚,麻雀在房檐下搂草打洞,抠出一个又一个窝,那时的麻雀多得成了灾,和过街的老鼠一般,榜上有名,成了四害。一到春天,跟蝗虫似的,乌压压一片在人头上盘旋,农民才将种子播下去,它们便飞到秧田里来抢食,一不留神,谷种便被啄掉一大块,秧子长出来癞子一般,活一块死一块,当然农民们往往被逼,就想出了土办法,秧田里插上几根竹竿,上面飘着白幡,或弄一个稻草人穿上破衣戴上草帽,也能糊弄麻雀这头呆鸟,估计麻雀是个近视眼。这家伙一点也不讲理,既从人口里夺食,还和人争窝,弄得房檐下一个个的洞,漏雨又漏风,不过年轻人是欢喜的,它不在檐下做窝,他们怎么能吃到它的肉,打掉肚子里的肥虫,这个捉麻雀也有讲究,一到冬天无事可干,肚里没货,年轻人便邀及一群人,一个人打手电筒,一个人扶梯子,一人顺梯上去捉雀儿,一群人屏气静神大气儿也不敢出,手电光只要对准了探头出来的雀儿,捉雀儿的轻手轻脚不敢大意,弄出哪怕一点点声响,它就会飞走,只有这样才一掏一个准。大概这呆鸟只知世上有月光太阳光,它只怕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光还可捏在人手里。对于当时穷得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肉的村民来说,这雀儿肉不亚于一顿天鹅肉,肉还在锅里炖着才跑出点香味,有人就已经馋得流口水了,迫不及待揭开锅去看,被人笑骂他象个五风来的饿鬼,才说熟了,马上就你夹我抢,都象三百年没吃过肉的饿猴,吃得那个香呀,肉都进了肚里了,还有人一个劲看着锅里不了帐,这个肉吃下去没解馋,肚子里的肥虫倒被勾出来了,于是又雀跃地相约明晚再去。

毛仁就体验过这类活动,多少年麻雀早就绝迹了,茅屋也改瓦屋了,麻雀也无处藏身了,可那种情景还让人回味无穷,其实人吃的就是个感受,小时候爱吃的东西那种感受会一辈子跟着你,误导你,那老玩意一辈子你都百吃不厌。也难怪,那时的猪肉是凭票供应,国家没号召大力养猪,肉几角钱一斤,即便如此烂便宜,农民们也没几个掏得出余钱,穷字当头呀,还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养他妈几只鸡鸭都叫修正主义,唯恐你过好了呀,那叫什么世道,都是些榆木脑袋,大概是想,你穷我也穷,都扯平了,谁也别想过好日子。而有时日子过好了,总要折腾一下,人可能都不喜欢过太平日子,而且中国人干什么都喜欢贴标签,一度为中国姓社姓资吵吵闹闹,不是邓总果断,中国始终是个穷字,其实发展了就是好的,不发展就要挨打,邻居都欺穷,一国之邻日本也不外乎如此,明明是四个土堆,一个弹丸之国,动则就大日本帝国,明明一个个都是锉子,怎么没厚脸皮叫大日本高子,小日本见你穷了他就又会说,我大日本帝国来帮你发展,你穷是你种族不行,还得我来为你优化人种,于是军队就又开进来了。

小日本是强盗出身,明朝那时还是倭寇,每每犯我海疆,甲午海战,伙同八国联军占我国土,几次三番,亡我中华之心不死,他们的武士道精神实际就是强盗精神,打不赢就破腹自尽,估摸是因为以前当强盗抢不到东西会饿死,故此干脆早点自杀,早死早超生,这小日本一根筋,不会变通,中国人认为好死不如赖活嘛。发展社会主义,人是有惰性的,吃大锅饭调动不了人的积极性,朝鲜就是活生生的证明,不管你什么模式,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毛仁早听老员工讲过,顺义的冬天,雪一下有一小腿深,冬天洗完澡,一出门头上的水立马结成一片白的霜子儿,更玩儿命的考验在早晨,他们住的院子只有一个总水龙头,就按在室外,天气一变脸,室外自来水出不来水,管道里面结了冰疙瘩,不用火烧,管道里的水是化不开的,连个洗刷水也没得用,人是片刻也断不得水的呀,古代人往往是傍水而居,离了水一天都不成,而城市靠的是铺设水管,才可延伸,那个没水的日子想想也不知该如何过,头皮瘙痒一身臭汗口里发臭脚底流脓,哪一样离得了水,原来的人癞痢头虱子多,也是不卫生造成的,又没个香皂消毒,头发生了癞子就淋煤油,而身上靠双手搓澡,一月一次,不生虱子才怪呢。毛仁想到南方十七八年也没下过那么大的雪,又觉得新奇刺激,巴不得快一点下一场大雪开开眼,好好体验体验。

毛仁懒洋洋地出了油漆大门,冷风迎面一吹,不由一个激灵,只觉全身搜筋刮骨般冷,那尿意就下来了,眼见下面“闸门”关不住了,不得不考虑“放闸”,往北走一箭之地,他看见两人勒着裤腰带从那座破败的平房钻出来,鬼头鬼脑的,让人起疑,一时好奇,他跑过去推开那张小铁门一看,一股烘烘的尿臊味扑鼻而来,呛得他眯合了眼,捂住了鼻,他这才明白那两人在这里放下水,这栋平房其实是一排浴室,许多人常常嘀咕,洗澡时常闻到一股尿臊味,原来是油漆车间这些坏水在捣鬼,这一气功夫,眼看他也憋不住了,心想也在这块放洪算了。反正

他又没开这个头,到底他多了一个心眼,想到隔壁是一个废旧机房,他灵机一动一头钻入到那里面,掏出那东西,一泡尿尿憋得太久,一下就冲出老远,打标枪一般,打得墙面啪啪响,还要憋一阵,只怕墙壁都会被尿水冲垮,尿完他全身舒泰地狗似地抖了一下,感到格外的爽,这个人有三急,气急心急屎尿急,缓过一口气来那个舒服,真是无以言表。他吁了一口长气,妈呀,可憋坏了,他合上下面的大门,腰带一扣,动作十分神速,几乎是一气儿合成,这不奇怪,这个动作谁不是一天要练好几遍,就是练的那感觉也慢不了。再说,他也怕冻坏了二掌柜,这可是传宗接代的宝贝。弄好这一切,他警觉地向门外探了探头,鬼影子也没有一个,他偷偷乐了,一本正经地踱出门来,不防一只大手钳子似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毛仁吓得面如土色,心凉了半截,他以为是被保安抓着了,妈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要罚米米的呀,然而,他感觉不对,那个人怎么在嘻嘻地笑,他转过头去,哪里是什么保安,门片一个同事而已,原来这个工友早发现了他,有心捉弄他,故意躲在墙弯,待他出来吓他一跳。毛仁不由笑骂道,“这个狗日的,你这个玩笑开得好,可把你大爷我吓坏了。”那人笑着松了手,正为自己这个玩笑得意哩,不防毛仁气得拿腿踢他,那人笑着赶紧躲闪,溜之乎也。

他打量这栋平房,没有急于走开,他想起了第一次洗澡的经历,于别人洗澡也许不算个什么事,在这里却分明像进行了一场特殊的洗礼,在这矮矮的破棚子似的平房内,男女各有一间浴房,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一例统一在放衣室脱光了衣服,一个个光着身子进入浴室内,浴室之间没有任何防护和隔离墙,一个人一个莲蓬头,你的身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那一双双直裸裸的眼晴里,毛仁第一次将身体裸露在众人眼里,低着个头,又羞又恼,那一双双眼早已习惯了窥探别人的身体,有暧昧的,嘲弄的,促狭的,让人感觉身上掉落了许多眼珠,浑身不自在,总之它们刺痛了他的心和他的自尊,有一刻,他感觉眼晴被针扎了一下,就涌出了泪水,他也弄不懂自己为何会那么慌神和局促不安,打后细想,一个人上台表演,第一次都难免会手足失措,呼吸紧张,何况这是裸体表演,虽然是男人看男人,那也是第一回呀,毛仁进澡堂次数一多,也就习惯了,脸皮厚了,他有时也好奇地窥视别人,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西洋景,男人裆下乌黑的卷毛中藏着的那屌儿或大或小,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全一个屌样,只有郎平的是个意外,就像羊群里来了一只狼,别人的顶多算小炮,他那个却象个原子弹,他的二掌柜那个大喲,可以叫馿鞭,比常人大了一倍,猛然冒出个大家伙,都看稀奇一般,继而觉得好玩,熟人是很随便的,就常常刻薄郎平,开他的玩笑,只要提到这事,男人们都会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而郎平不怕丑,随便你怎么开他都不见气,有时没人,还拿出那小样大肆炫耀,这成了厂里的大笑话。

十二章

毛力军与毛仁兄弟俩天各一方,两人却常常保持通讯联络,这天下了班,毛仁正洗脚,毛力军来了电话,“我要到北京来领一个奖,你的厂离北京城有多远,近的话我来看看你。”

“哎呀!你要来北京领奖呀,那可太好了。”毛仁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把盆里的水都差点弄翻了,他激动地告诉大哥他在顺义打工,离京城估摸有几十里,约一个小时车程,毛仁报告军情一般详细说了一遍。毛力军就谈好了,一准抽时间来看他。毛仁为此高兴得象个老太太手足无措,慌里慌张,满心满脑想的都是大哥将要来京这一件事,大哥是一个作家,文章发遍了大江南北,全国六千多份杂志报刊半数都登过他的作品,就连中国龙头报《人民日报》,上海《文汇报》那样的大报都连续刊过他的散文诗歌,要说这些还不稀奇,有一次误打误撞,无意中看到的一幕震撼了他,回想起来,事情已相隔十来年了,有一次他到大哥家做客,闲极无聊,无意中在书桌抽屉里翻到许多红色证书,塞满了一个大抽屉,出于好奇,毛仁逐一将他们翻看了一遍,越看眼睁得越大,这都是一张张获奖证书,都是省内和全国进行的赛事,这一叠证书里没有一个二等奖,一概都是一等奖,原来道上的规矩特等奖都颁发给那些老作家大名人,这是照顾人家的情绪和面子,看着那堆成一尺多高的证书,毛仁鼓腮长长吁了口气,从此对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天神,他是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要是自己只怕发一块豆腐诗都难上加难,更别谈获奖了,不服都不行呀。

不巧,毛力军抵京那天,毛仁正好加班,他心里急呀,却实在挤不出时间去接大哥,无奈只好告诉了他一个详细地址,委屈他自己找来,这让他怪难为情的。好在他所在木器公司紧靠环线公路旁,倒不难找,招子亮一眼就能瞟到,离厂百把米远有一个站叫神机营,方向对了找起来不费事。毛仁估摸,北京是一国之都,为了拱卫京师,扎的军队绝少不了,兵营又不能扎在闹市,不然这些兵油子闲极无聊,会大肆扰民,这一扎营,就此有了这么一个站名,尽管社会变迁物是人非,老叫法却还是沿袭了下来。

“我要晚六点多才能过来,你有空在站牌下接一下,要不我找不到人。”

“好呀,你到西站坐九字开头那趟车过来,在神机营下,遇人打听某木器厂,厂子很大的,本地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厂。”

毛仁与大哥说好,他站在大门口等人,天断黑,厂内几盏微弱的路灯放出橘黄色的光,有气无力照在地上,道上树影斑驳,往来行人面目模糊,灰尘在光影里飘浮,显得格外惊人,象下一场小雪似地。

毛仁驮着一件老式土黄色棉袄,不是做工他才不会穿这种棉袄呢,土包子一个。怕大哥不敢相认,他不敢戴口罩,约六点钟天已黑的象锅底,北京的冬天晚上很冷,天也黑得奇早,五点左右天已开始拉起黑幕,太阳的脸有点吝惜,难得在冬天露几回脸,天一冷,路上行人行色匆匆,寥廖无几,都猫在家里了。毛仁在门口候着已经有一阵子了,他双手袖筒套袖筒,站得腿都酸了,脖子也长伸得有点酸了,毛仁看了看表,心想这都过了一个小时了,也该到了呀,怎么回事,他的心就一紧,猜想该不会迷路了吧,一股寒意就从脚下往上钻,他跺跺脚,两手捂嘴一个劲哈气,久站伤筋呀,他觉得腿筋有点隐隐作痛。他向旁边岗亭内瞄瞄,那里面坐着有人,他一张脸便挤在推窗玻璃上,脸看去有点变了形,“哈呀,你们这里可真舒服呀,坐在岗亭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百事不想。”

那个人本在看书,听见人声便放下了书,“哪里呀,你不知道这世上的事是干一行怨一行,这活望着轻松,一天到晚不动不拉枯坐着,无聊透顶,简直就象坐牢一样,连拉个屎尿的自由都没有。”

这个保安是南方人,大家都叫他伟马桶,毛仁也不知道他的大名,这么叫着方便,也就老实不客气跟着叫上了这号。这伟马桶可有一号,是个有名的调情高手,这毛仁是早有耳闻的。不过他是男人,也不怕他倒采花,这个情圣对他没有杀伤力。毛仁就开玩笑道,“你坐着还不痛快呀,是不是想躺着才舒服了呀,天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依我看,这人来人往,天天可以将美女看个饱,不正中了你的意了。”

伟马桶立即乐了,脸上笑开了花,“你莫讲起,我们这个破厂有几个漂亮的,嗤,都是一些堂客们,不过说句心里话,倒是有一两个堂客确实长得标致,让人看着就眼馋,嘻嘻!”

正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个花痴原形毕露了,谈起这个格外来劲。毛仁瘪了瘪嘴,有意调侃他道,“人家可是有老公的,小心人家那拳头可不是吃素的,将你圆的揍成扁的,我看你成天打歪主意,怎么也不正经去谈一个,堂客们可不是你想的。”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小伙子便嬉皮赖脸地笑,这孩子长相确实不俗,眉亲目秀,唇红齿白,长着一副好脸蛋,难怪逗人喜欢,可这沾花惹草的毛病废了他。毛仁从小推窗抬头一望,发现岗亭内还装了一台空调,“啧啧!你这个工作真不含糊,工资比车间那些苦力工人没少拿,还冷暖适调,这享受、、、。”

“看把你羡慕的,你也可以来干这个呀,谁不知道你想来,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就怕你看不上这里。”

毛仁呵呵笑着,不置可否,心里却很受用,突然就灵光一闪,面色一变,怕车间出状况,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待一会有个比较胖的中年人过来,如果他说他姓毛,那就是我哥,你千万莫让他走了,这黑灯瞎火的,找人可不容易,你让他等等我,我打个转身就回来了。”

毛仁溜到车间转了一回,屁事也没有,就一刻也不停,转身就往厂门口走,还没有走出几步,劈面撞见光影里来了一个人,他一怔,那人也停了步伐,朝着他望,“是毛仁吗?”

毛仁本来看身形很象大哥,一时还不敢相认,可一听声音他面上一喜,“呀,是大哥吗,你怎么才来,我还担心你迷路了呢。”

“这晚上乌漆抹黑的,不好找呀,我问了好几个人,都是过路的,头都摇断,亏得我灵醒,心想,管他娘的,反正也不远,干脆自己找,找到这里,看见招牌有点象,过来一问,果不其然,给我一下找着了。”

“呀,不好意思,你这么大老远来看我,我都不能去接,真是不好意思,只怪这破厂制度太严了。”毛仁握着大哥的手,一个劲道歉,他乡遇亲人,他显得格外兴奋。

“没事啦,走,去看看你上班的地方,”毛力军乘兴拉着弟弟的手,两人并肩向厂内走去,路灯下人影阑珊,毛仁带着大哥往门片走,一边难为情地说,“这个木器厂灰尘多,脏死了。”

“不打紧嘛,我也就是看一眼而已嘛,”

从交谈中,毛力军获知毛仁当了车间生管,很是高兴了一把,“好呀,有出息了,这里条件也还好,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得了,以后干出个车间主任什么的,让大家也看看你的本事。”

“我哪有那个本事呀,你也太抬举我了,”毛仁嘴里支应着,,脸上却兴奋得发热,仿佛他真的就当成了个主任,“对了,你不是来领奖的吗,你的奖杯也让我看看,你得了什么奖?”

“还没颁发呢,要到明天,这次得了一个丁玲文学奖,当了那么多年的记者,每天就是拍呀拍的,那照片摞起来只怕可以绕地球半圈了,我精挑细选,送了几张自己看得上眼的投进去,不料入了围,幸运。”

毛仁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明知事情远远没有他说的那么轻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正像人们常说的,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创作也一个道理,没有机巧可言,偷不得半点懒的,大哥可是靠着二三十年摸爬滚打才炼成这手绝活。“恭喜你!”毛仁真诚地祝贺,兴奋了一张脸,那一刻,他也觉得很是骄傲,大哥的聪明就是毛氏家族的荣光,这是多体面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儿,这一兴奋毛仁就想起了许多事来,记得大哥自九九年出头几本书,一发不可收拾,以后每年都在出书,说起头两本书,那里面有一段不寻常的故事,那是他本人的亲身经历,充满了传奇和九死一生。

第十三章

九九年毛力军与一批作家企业家朋友联谊,组团到西藏游玩,那年是个雨水年,全国各地普降大雨,天象被捅了个窟窿,地面上是白茫茫成了一片泽国,他们的出生地,老家洞庭湖也是洪水滔天水势汹涌,十万干群住在方圆几十里的堤坝里,只见倾盆大雨一个劲的下,堤坝被水浸洗,危如累卵,在此同时,上游的水一个劲漫过来,早已盖过警戒水位,平时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大堤经不得水的一再冲洗,已经象豆腐一样软化,除了金属,一切东西在水的浸泡下都会溃散松软所谓水磨功夫是很可怕的。眼看大堤随时有决口的危险,人在巨大的天灾面前是渺小的卑微的,而这个时候大量的龙虾还在大堤边打洞,好像故意跟人作对,有人出主意撒下大量的农药,结果吓了大伙一跳,一里路长的水面浮起一片红色的东西,跑过去一看,原来那都是死龙虾呀。毛力军在新闻里看到了老家的形势严峻,可老家几乎年年六七月份都搞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到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担心也是白担心,除非有能力迁出来,那就一了百了。

一行人一路到了西藏,他也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他也没想到这下雨是全国一盘棋,哪里都一样。他也掉入了天老爷设的一个陷阱。西藏山峰连绵,雨水浸泡山体,平时看上去威武雄壮的高山,竟然稀里哗啦,象泥人一般垮了下来,山体发生了集体滑坡,山毕竟还是泥土和山石组合的,土软了流逝了,石头就无根了待不稳了。正好山都是联起来的,山路夹在山山之间,那是前堵后追,把人逼到了绝路上了。

当时他们一伙只有少数几个人凭着一腔热情,已经钻入到了西藏最偏远的一个县份,就是它太多的神秘吸引了他们,不想世上最神秘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危险最恐怖最原始的处女地。没有山区生活经验的他们,全然不知自己已经一步步逼近了死神,那次滑坡不是偶然事故,偶然中也有突然性,就在他们走在山道上时,听说墨脱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山道全被塌方山石堵死了,不幸中也有万幸,半路上他们碰上某军区政委一行,一起结伴同行,看着处处开裂的山体,前堵后追,形势严峻呀,该作出选择了,众人的眼睛齐刷刷看着那位军人,他最熟悉地形,差不多又是半个本地人,无形中就成了众首翘盼。

这位军人果断地作出了一个异乎常人的决定,他大手一挥,要活命的随我来,率先就往山上爬,那山看着高接云天,山势陡峭,天啦,这可叫人怎么爬,他们这群人犹豫了,可经不住死亡的威胁,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他们不知道,幸亏是这么一个决定,救了他们的命。

爬起来才知道,看山容易爬山难呀,许多地方滑不溜手,没有太多地方可以抓攀踏足,有时一把山草,一行人借力,抓了几把山草就松了,一不留神,人就失去重心会仰下去,一些地方看着可以踏脚,一踏上去,一个劲的下滑,吓得你魂不附体,好在众人前赴后接,个个出手相帮,才没出乱子,都是雨水作的怪,泡软了山体,几千米的高山登到半途往下一看,目炫心惊,碰上一个胆小鬼怕早吓得脚轻手软。

与此同时,山也没有消停,一处处山石齐飞,那声音隆隆象耳边滚过惊雷,他们才跨过某道坎,那片插足之地就塌了下去,为了活命,他们打起精神拼尽吃奶的力气往上爬,所到之处可见严重的裂口,象一张张开口的陷阱,而这种裂口象网布满整个山腰,把人吓也吓晕了,这些还不算,更可怕的是,人在奋力攀爬过程中,能感到大地在抖动,脚下的土在往下移,人才翻过去,脚下已经面目全非,简直就是与死神在赛跑。队伍里胆小的是女人,这是唯一一位女性,也是最难缠的一位,毛力军不得不回过头去,三番五次去拉这个搞脚怪,连惊带吓,弄得自己都要虚脱了,心里只差没哭爹喊娘快来救人。直到他们爬上山顶,死神才掉头而去。这人世间往往也是这样,在最底层的人们往往也是苦难最多的,而一旦你攀上了顶峰,一切苦难就被你踩在了脚下。

原来山脊还有一条羊肠小道,看来山上还有人活动,众人吁了一口气,面面相望,发现个个都是面如土色,破衣烂衫,叫花子一般,不由暗自庆幸作揖,若不是选择走山脊,群山连绵的崩坡早已将他们无情地埋在了某一个山脚下,恐怕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到,众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虚浮无力地笑着,有几个人击掌相庆。

然而,一宗危险才过,另一宗威胁又接踵而来,若不是走山脊,他们绝对不会闯入那个可怕的原始部落,作为一个现代人,打死他们也不相信,世界都已经现代化到了可以上天入地,上可捞月下可潜海,这个村落还生活在那样的原始状态。村里人信巫,这里巫师主宰着一切,村民们相信外来客都是头脑聪明的,吃了他们的脑髓,村里人马上就会变得同样聪明,既然有这么容易变聪明的法子,谁不愿干谁是傻子,而且在这里死了个把人,那是白死,如同死了一头畜牲一样,妈呀,要是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只怕想想都会做恶梦,哪里还敢过那个村呀。

那些村民就用诡异的目光打量这群不速之客,暗暗偷喜,他们可以趁人不防备,千方百计在饭菜里茶水里甚至在睡眠中对你下毒,你防不慎防,幸亏他们雇了一个当地土著背行李作向导,也亏得他天良没有泯灭,他暗暗提醒,他们一伙有了提放,他们谢绝了村民的好意,都吃自带干粮,尽量少喝水,睡觉也不敢进入村落,就借宿在一间简陋的教室里,为了安全,他们锁好门窗,用东西顶住门板,就这样夜里还睁着一只眼,只用一只眼睡觉。睡在粗糙简陋的木凳上,和泥课桌� �,那木板和砖咯得身子腰酸背痛,他们辗转一夜未眠,可遭罪了,尽管身上盖着黄军大衣,晚上还是冻得直打哆嗦,海拔几千米高的山脊,夜凉如水,云遮雾绕,听得见夜鸟凄惶的叫声,晚上冷极了,冻得人牙齿直打架,天亮起床,人人双眼都是血红的,个个象患了红眼病。

这西藏的气候就是怪,他们刚到西藏的时候,租了一辆越野车,离开拉萨往高原飞驰时,吉普车前窗一忽儿太阳高照,热得他们穿一件单衣还直冒油汗,一个劲地喊热,一忽儿太阳隐没,却又冰雹子往车上猛砸,一时天上阴云密布,狂风顿起,他们赶紧又将衣服一件一件的往身上套,那身上的汗还没干哩,一身只觉又粘又腻,难受之极,难怪西藏人穿衣只穿一只手,一只袖子空着,都是这鬼天气闹的。

毛力军写的这套关于西藏的书属游记,分为上下两本,所写最精彩部分,为深入墨脱一集,他们闯入原始丛林,丛林里大树参天,浓荫蔽日,即使白天也是黑得一片阴,横穿丛林,巧遇吸血的大蚂蟥从树上往身上掉,这畜生听见一点点动静就从树上掉,钻入你的脖子和大腿上身体里,吸住就死也不松口,打又打不死,上帝怎么就造了这么个东东来折磨人呢,他们还碰见一种蛇,见有危险马上就分成几节逃跑,十分神奇,后来才知道,这种蛇可是一个宝,它可以治某种痨病,大自然一身都是宝,就连各种树木花草都是可以治病的,有些只是还没被人发现而已。遇上塌方,九死一生,人的生命悬于一线,如果不是人的无知和孟浪,处在大都市的他也不会糊里糊涂就闯入那片不毛之地,此所谓无知者无畏。

这两本书毛仁几乎一口气就将它们读完了,合上书,他给了两个字的评语,‘精彩’。有的地方甚至比惊险小说还要精彩,这套书因此上了九九年畅销书排行榜,各地出版社约稿电话都打烂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门片车间,毛力军没有进车间,就停在大门口瞄了瞄,那眉头皱起来,“这个车间怎么这么多灰,我记得小时候住茅屋,一刮风屋顶上就满天下灰尘,这景象多年也看不到了,这回算是开了眼界,这里环境不是太好呀。”

他看了一阵,那些机器他也搞不懂是干什么的,作为一个大报记者,他所处广东那边工厂多如牛毛,他看得多了,之所以看看,是想了解一下满弟的工作环境,这也是一种人文关怀吧,“车间这么多灰,你一定要记得戴口罩啊。”毛力军面色凝重,回头叮嘱毛仁。

“平常我都戴着哩,这不是你来了,我就摘下来了。”

“那就好,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加强营养,不要舍不得花钱,”毛力军注视着弟弟,这张脸明显瘦了黄了,前年开书店时他还是唇红齿白,精神饱满,眼下却判若两人,他太知道这个弟弟历来节俭,平常省吃俭用,,怕他打错了算盘,省得几个小钱搞垮了身体。

毛仁苦涩地笑,“打工嘛,就这样,天天早上吃死馒头,里面馅都没有,也不知北方人怎么吃得惯的,食堂完全是按北方人那套搞法,中午大锅饭菜也不好吃,那油是一罐罐的色拉油,往往还没到吃饭时间,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了,熬得人空心饿肚,还是猪油抗饿呀,功夫这么重,能好的了么,好在大家都是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个资本家就这样抠,赚了一个亿还嫌少,只想从各个环节多榨出点油来,美其名曰剩余价值,你想要他的钱,他就要你的命呀。”

毛力军听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吭声了。

“其实,我们也反映过这个问题,可有谁来理你,只当你是屁叫,老板反正是这样,你要嫌条件不好,可以抬腿走人,死了张屠夫哪里还就会吃连毛猪,有的是人来,中国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了去了,谁也拿他没法子。”

毛力军沉重地点了一下头,“总之一句话,你得学会照顾自己,该补充一下营养时别舍不得花钱,身体是自己的,养好了身体才有革命的本钱。”

在厂里逗留了一会,黑灯瞎火的也没什么看,毛力军就失去兴头,“好了,我该走了,再晚搭不上车。”

毛仁很是意外,“这就要走呀,匆匆忙忙的,连茶都没顾上喝一口,真是难为情,这破厂就这个狗屁条件,要不,到我租的小院去坐一坐,”毛仁搓着双手,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

“也可以呀,唔,离这里有多远?”

“要说远也不远,也就三里路吧。”

“这么远呀,那还是算了,走一个来回得半个小时,时间来不及了,晚了就怕没车了呀,”毛力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他看了看乌沉沉的夜空,突然面含微笑看着满弟,“要不,你跟我一路到北京城里去玩一下,我在宾馆订了一个房间,六百元一晚,条件还可以,你要去的话,一路还可以去吃点夜宵,怎么样?”

听着怪诱人的,毛仁冷静下来一想,连连摇头,“想是想去,可我没有这么多时间呀。”

他刚刚上任,位子还没有坐热,可不想惹人说闲话,要是去了当晚也回不来,明天一早从市里往厂里赶显然来不及,会误了打卡。

毛力军也不霸蛮多劝,表示理解,出门事事都得求人,要不怎么有句老话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老家经济落后,死水一潭,没有人愿意到他们那里投资,个别老板刚刚平了地准备建厂,这个那个收费的就来了,吓得人家跑路都来不及,看是老板赚百姓的钱,还是政府赚老板的钱。毛仁只有选择出门,所谓树挪死人挪活,而另一方面有利就有弊,物离乡越贵,人离乡却贱,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要什么没什么,都得从头置起,临走,毛力军想了想,向毛仁手里塞了两张红票子,毛仁客套的推辞了一下,欢天喜地的收下了。他一个月工资也就八百,累死累活的,做一年也只抵得大哥一个月工资,老话讲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他觉得真是那么回事,用在他二人身上再恰当不过了,而且做哥哥的还有油水捞,他的钱赚得容易些。

“好啦,我走了啊,”该交代的也交代了,人也看了,大哥放了心,毛仁告知大哥如何搭车,看着他的背影在光影里跳跃,一点点模糊,毛仁心里感慨万端,空落落的,这短暂的相逢,又匆匆离别,搞得人如此惆怅。

他看着漆漆的黑夜,一时思绪散漫,想得很远,他记得前不久,他对大哥还满是期待,回忆在家乡发生的那件事他不能不耿耿于怀,如心头压了一块巨石。那年母亲去世,母亲好像已经预感到自己要远行了,她给远在广州的大儿子打了一个十分长的电话,“儿呀,你姐弟四人,妹妹在大学教书,三弟在大公司上班,都不要人操心,唯有这个满弟你要分点心想想他的事,他一没工作,做生意又不稳当,最近回家,老向我这做娘的吐苦水,说生意做不下去了,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娘听多了揪心呀,你们是亲兄弟,俗话讲,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你排行老大,能力也最大,你不帮他一把,也没人能帮他,家里我和你父亲已经是没能力了,也没个贴心的妹妹,一个舅舅早早就故了,你父亲是家里的一棵独苗,你祖父还没等到他成人就撒手去了,命苦呀,几个表亲,他们自身都难保,就别指望他们了。”

“好啦,我的个老娘也,给满弟找工作也不难,就怕他挑肥拣瘦不想做,凡事都有一个自然,老天饿不死小家雀,新社会还没见过饿死人的事吧,你就别瞎操心了,安心养好自己的病,总之,有我一口吃的就不得饿着他。”

母亲从没说过那么多的话,老人家十分节俭,知道长途电话费贵,不曾想,原来这是母亲打的最后一通电话,几天后,母亲洗了一个澡,那天的太阳格外好,母亲晒着太阳,一下就脑溢血复发,就撒手走了。毛仁那年的生意撑到年底,一算细账,除去本钱房租和几项税钱,仅仅赢利三千元,回忆九九年那个最好的年份,一天收人几百元,一个月毛收入五六千,跟现在这个生意相比,这生意是臭得不能再臭了,要知道那时做工一个月才三百块钱,一天有几百的收入,已经算得上是赚大钱了。再看如今这生意差的,捏着那点干巴巴的票子,手心汗都出来了,他终于不得不考虑关张了。

为了兑现母亲的承诺,广州的老大忙得象八爪鱼,四处张罗着替他找工作,找来找去,找了个电子厂的老总帮忙,此人原任上海日化总工程师,手头掌握广泛的人脉关系,杀到哪里哪里的天就亮了,搞销售是一个奇才,正为如此,某著名电子厂以年薪百万聘请他任销售部老总,也可以算得上打工之最了。这位老总亲口答应帮忙,毛仁没个好文凭,找工作也让人为难。只能安排在一线,毛仁在那里干了几天,受不了约束,就当了甩手掌柜,一下窜到北京去了。

生意不好了,毛仁气呼呼地将书和吃穿用度的行李柜子喊了一辆加强东风牌汽车运回了家,头几天心里失魂落魄,吃饭饭不香,喝水水碜牙,开了十多年的店说倒就倒了,他心里始终有一个坎过不去,一直以来,他租的是别人的门面,被人赶来赶去不好受,毛仁早就想有一个自己的门面,他打听到本县市里正搞开发,有靠街地基出售,心里盘算着,离过年还早,不由去了趟市里,市里有一个表兄在国土局当所长,正管土地买卖,这事儿顺风顺水,表兄听说他想买地,当即骑车带他去了开发区项目指挥部,那里一分地买四万,先交两万,到砌屋时再交两万。毛仁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交得起这个钱,就一咬牙兴冲冲回家取钱,准备买下一块地再说。

父亲暗地里留了个心眼,见他两头忙乎,心头疑惑,抓着他问情况,得知他想买门面,他劝道,“你的家底我是清楚的,你拢共也就两万五千元钱,买了地就只剩下五千元了,伢子,你想过没有,你一家三口要吃要穿,目前你又没赚钱,你不多留点钱备用,一旦有个三病两痛用钱的地方,你到哪里去借钱,不是让一家人跟着你受累。”

毛仁听父亲这么一说,象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愣在了那里,是呀,人从来都是锦上添花,很少有雪中送炭的,势力着哩,谁会有钱借给自己这个落魄人。父亲指点道,“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听为父一句劝,你大哥手头宽余,比你们有头脑多了,眼看就快过年了,你又何必急在一时,何不等他回来了再说哩。”

毛仁不置可否,但想这个事跟大哥什么相干,牵扯这么远,可舍此别无它路,事实上大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人生阅历丰富,他打心眼里服他,心说等等就等等吧,就按住性子。过年毛力军如期回了老家,父亲等着他拿主意,不料大哥听了这回事,与大嫂咬了咬耳朵,当即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只听他道,“这个买门面是好事,一个好门面胜过一个好工作,而且它还是铁饭碗,我决定拿出八万元给你们两兄弟,一人四万,你们俩都可以去买一个门面,我这叫一碗水端平,怎么样?”他出语豪迈,将在座的人都吓坏了。

“这还有什么说的,好呀,“毛仁毛亮两两对望,笑得眼都看不见缝了。

细说起来,毛力军这一年是鸿运当头,他不但当上了大报主任,而且连出了几本书,书投入市场,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地震,反响强烈,竟连续重版了三次,大收了一笔意外之财,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个高兴,就答应两个弟弟一人四万。毛仁要买地皮,毛力军毕竟是不放心的,他办事是很谨慎的,他想得很远,他知道有些地方扶贫,钱一扶下去,就被当事人胡乱花了,钱全部花到pi眼里去了,什么正经事也没干,依然是个穷字,他可不想也碰到这种倒霉事,那还不把人给气死。三兄弟商议抽空一路去汨罗看看地理位置,摸摸那块地的升值潜力,发展前景,门面能不能马上投入作生意,做生意靠的是定居人口和流动人口,其中定居人口最为重要,因为是新开发区,住户少得可伶,过往车辆也是有一辆没一辆,街上是冷冷清清,毛仁明白,那地儿目前还看不出什么,他看好的是以后。

那是大年初三,一家子早起吃了早餐,当地有一个习俗,大年三十和初一敬天地放鞭炮,过年要抢头,饭吃得越早,代表当年事事抢先,如果燃放的炮竹哑了或是炸响一半断了不响了,那都是不吉利的,老人们会因此变了脸色,年也过得不开心。其实这都是没事找事,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不过老人们最信这一套。

初三这天闲着没事,一家人都很兴奋,最喜睡懒觉的老大心里装着事,也起来了,早上吃的是甑子饭和大鱼大肉,,为了准备这一餐饭,毛父毛母早上四五点就爬起来了,吃好饭嘴一抹,一家子吆喝着坐上了毛力军从广州开回的宝马去看地,毛仁坐过皇冠,那还是他在湘西吉首打工时市长的座驾,那车往深沟里冲,你一点也感觉不到颠簸,好车就是不同,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

毛仁感觉老大这车也不赖,不过毛仁的注意力马上就转移了,他心里装着他的地皮,打一上车,毛仁便起劲地在大哥耳边吹风,说起那块地他象一个喝高了的人,有一肚子话要讲,那儿地处城西,是一片新开发区,那时候全国一盘棋,都在大搞特搞经济开发区,毛仁所在这个县级市领导屁股也坐不住了,看着别人干得有模有样,他们这里半天还没有动静,心里怎不焦躁,停止不前就是落后,是要被扣帽子的,上头点名是小,跟不上革命形势,是要被中国快速发展的经济潮头打到一边去的呀。县里一帮人就窜上跳下,慌麻乱张四处找人来投资,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然也钓来了一位投资商,还是一位台商,很快,政府与这位老板签订了合同,先由政府牵头将城西一片农田推平,拓建成几条规则的大道,两旁的地划作小块作门面和住宅地,可以零买也可以整取,总之怎么好卖怎么算,买完了拉倒算逑,前期启动资金有台商先行垫付,土地一经售出资金回笼,就只等着按利分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没想到第一年一份四米宽五十米长的地,问津的人寥寥无几,蒿草狗尾巴草丝茅草蹭蹭就长到一人多深,地晾在那里成了鸟不生蛋鬼不砌窝的荒山野地,只有老鼠黄鼠狼欢快地在里面窜,那里成了它们的乐园。凡人想象力最丰富,也没人敢将它与车水马龙繁华热闹扯上边,都看死了它没有发展价值,都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想看一场好戏。

其实好戏才开锣哩,到了年底,政府贴出布告,明年马上就要加价,今年地价八千一份,明年就是两万了,要买赶快。消息一时传得沸沸扬扬,底下的老百姓就沉不住气了,误以为地价在升,大家都在抢着买哩。这一下就炸了锅了,便宜不能都让别人占去了呀,妈呀快抢呀,人们纷纷将放在银行发霉的票子取出来抢地皮呀,一些有心炒作的地产商人看有利可图,瞎胡闹,趁着乱哄哄大肆吃进,囤积居奇,他们认准了地价有升,而更多的人是自己买了建房住,也就两三年功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街道两旁齐腰深的蒿草被踏平了,如冒春笋般巍巍立起无数栋四层楼高的楼房,堂皇气派,令人耳目一新。

市政早有规划,街道两旁必须做四层,等到毛仁打一个愣,醒悟过来想买地,地价已经翻了几个筋斗,抬到了每份四万,毛仁作了差不多十年生意,遇到房东恶意加价或别人挤占门面,他毫无招架之力,只有举手投降,那时就想,要是拥有一个自己的门面该有多好呀。当然他还有自己的一套盘算,俗话讲,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了自己的门面,好比有了铁打的营盘,他就扎住了根了。

毛仁兴致高昂,手舞足蹈,坐在车里喋喋不休,象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聒噪着大哥的双耳,毛力军始终面含微笑,沉稳的看着前方,他很理解毛仁这个年纪,遇事容易兴奋,办事毛躁,毕竟才三十出头,是沉不住气的年纪,车在宽广的柏油路上平稳的穿行,这一条公路比某些省道还要宽,就在毛仁所住村子背后横过,相隔也就里把路远,这条路是按高速路标准修的,短短的六十多里路,砸下去一个亿的资金,数目够吓人的吧,投资者是本地一个财大气粗的饲料集团,沥青路面路况很好,尽管是四车道,这条乡级公路上还是车流不断,放在七十年代以前,这条公路还是沙石路,坑坑洼洼,一下雨过车,常常将路人溅得一身脏,平常路上除了几台公共汽车穿行,也没见几台小车和汽车来往,有时半天也看不到几个人,经济搞活这才多久功夫,路面也拓宽了,不知打哪里冒出这么多的车,各村瓦屋也换成了楼房,真是大变样。

毛力军将车速定在一百二十码上,飞驰电掣,眨眼就进了市区,进市区眼界陡然开阔,面前是多条空旷开阔的水泥大道,一条大道东行直通新建的火车站大楼,车站巍峨雄伟,几百米大楼上所标注的‘汨罗火车站’几个钢铁大字清晰入目,一条道直指南方,看不到边,路两旁稀稀拉拉建起了一栋栋高楼,路基旁熙熙攘攘,平整的路基两旁的黄土被翻出来,开成两条深深的沟,旁边横七竖八搁放着许多大的白色水泥管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铺设下水管道,城市修一条路代价花费可不小,地底要埋下许多光缆电缆管道等等,那可真是在用钱铺路。

毛仁指挥车向南行驶一里多路,车滑行到了路的中腰,毛仁不错眼地盯着外面,眼看车就会错过去,他急得大喊到了到了,毛力军不慌不忙将车头一摆,车沉稳地靠在了马路边,与马路线平行。因为铺管道,带出了许多烂泥到了路面上,路有点泥泞,毛力军眉头一皱,小心翼翼地下了车,生怕皮光锃亮的皮鞋沾了泥,毛仁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他一脚踏在地面上,双手叉腰扭头看着街头街尾,

他其实早已熟悉地形,自冲行家里手,向毛力军一行人做起了介绍,“大家都来看,这是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再往南走一百米远就到了市政府,那里设立了一个中心广场,周边有烟草局,邮电局,一个大型超市,往北头下去几十米是一家小型医院,附近有汽车站火车站,配套齐全,这个位置风生水起,将来发展还是蛮看好的。”

毛力军沉沉无语,冷静地两头打量着,路两边稀稀拉拉作了一些楼房,象空田里头长稗谷,但要做生意还不知是赚谁的钱,抑或就是赚个大吆喝,同往的一群家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她们纯粹是来凑热闹的,她们贪婪地感受着市郊新年的气氛,只听得炮声四处回响,宁静里有热闹,有城市的喧嚣又有乡村的宁静,既有城市的拥挤,又有野外的空旷开阔,可谓闹中取静,就感觉分外新奇,毛力军瞧见女眷们快活,无端的情绪也受了感染,什么叫过年,过年意味着一大家子的团聚,殷殷期盼了一年啦,相逢时那种喜悦,就叽叽喳喳有拉不完的家常话,说不尽的亲密挂念,还有就是热闹啊,鞭炮礼花做死的放,那个奢侈也是很刺激的,你家放了他家放,热闹就抬起来了,再有一个,好东西可以敞开肚子吃,一年一次,怎么耗费都是应该的,过年放纵一回是放飞心情,有吃又热闹还放假,过年还能不好吗。

大哥笑着看毛仁,冷静地分析道,“这块地做门面很好,眼光放远点,这里绝对是一块宝地,但已经是多年之后的事了,你想过没有,只有等两旁楼房都建起来了生意才能做得成,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才派得上用场,不过买下这么一块好地,将来升值潜力不可估量,周边不是学校就是市府和各局办公楼,汽车站火车站走几步就到了若干年后,街道各项设施完善,背后居民点都住满了人,估计那时再做生意也就八九不离十了,不过我估计没有个七八年是搞不起来的,这一下就变成了长远投资,就像某些期货,短期内想有所收获不太可能,我的意思你不是想买一个门面能马上投入资金运作么,那就沉下心来找,不要急于一时。“

“可我年后要出外打工了呀,谁有空来找呀。”毛仁满腔热情,象迎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脸上露出失望的脸色。

“看看,把我给忘了吧,没关系,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毛亮笑眯眯地看着兄弟俩,他在本地饲料公司上班,一天混完八个小时,要腾出一点时间出来,还是做得到的。

“就你,行吗?”毛仁嗤之以鼻,这个家伙除了上班就是打牌,反正不是在车间就是围着麻将桌在转,也不大干正经事。

“瞧瞧,把你能的,做了几年生意就自以为什么都懂了,”毛亮横了他一眼,“你还别不信,我早就听说某人手里有一块地要转手,我有渠道,你们就等着听好音吧。”

“行呀,没想到你还有这牛皮,倒是我小看你了,”毛仁听了很是振奋,转而一想,毛亮怎么会有这方面的信息的,市里离家里路都有四五十里,他从哪里打听到这边有地卖的,毛仁半信半疑,心里不服。我一个做生意的,哪天不是迎来送往,接触的人何其之多,还赶不上他灵通,出鬼了,再说毛亮对经商一窍不通,起码那一块码头好,适不适合做生意,适合做什么生意,他就缺乏这个方面的战略眼光,然而,不服归不服,毛仁还是想找他问明白点,毛亮倒好,面对他的询问,却言语闪烁,支吾其词,这加重了毛仁的担心,他疑惑地看了三哥一眼,难道他葫芦里另有药买。毕竟地没买成,而毛仁就此闷闷不乐,带着不甘到了北京,有时上着班也在走神,毛亮买地之事到底办得怎么样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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