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永墓井的暴露
【六月十八/永墓井入口】
一只知更鸟轻巧地落在树下的灌木丛上，那只漂亮的小鸟咕咕咕地跳动在杂乱的草丛间，只是有一处令这只警惕的小鸟感到奇怪，它脚下的灌木丛是黑色的，踩上去软软的，不像灌木那样坚韧。
头顶那只知更鸟并没有打乱潜伏中的索奇隐秘的吸气，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将自己健壮的身躯隐藏在灌木丛中的黑暗里。他腰后的那柄名为赤落的神兵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的警惕，收敛了那寒冰一般的杀气，一人一刀保持着完美的静止，宛如一尊石像。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赤落将军索奇不仅是可以迎着铺天盖地的箭雨带头冲锋的名将，还精通刺杀术的刺客。事实上这个男人在少年时期并不是被作为上阵的武士来培养的，而是作为顶尖的刺客，若非他在之后遇见了那个名为格士的少年，也不会被他那燃尽天下的热血感染。
索奇缓缓呼吸，气息轻微的连叶子都不曾颤动。他又想起来自己在年少时的残酷训练，幼小的他被严厉的老师要求站在蚊虫飞舞的沼泽里静静伫立一柱香的时间，忍受着难以想象的叮咬和骚痒，却必须一动也不能动。一旦他的身体哪怕一处有轻微的动弹，老师的长鞭就会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瘦弱的身体上。他的老师有一双比猫头鹰还要敏锐的眼睛，即使很多次索奇以为老师都眯上眼睛睡着了可以松一口气时，老师的鞭打和斥责就会如影随形般跟上。
“将来你会面对比这无数蚊虫叮咬更加难以忍受的煎熬，可能是屈辱、折磨、威胁、金财、美色，但你的心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动摇。刺客不比武士，刺客只有一次必须成功的机会，出手即死，所以必须紧紧盯死自己的目标，任何事物都不能影响你。”老师的话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今天若是连区区一点骚痒都无法忍受，即使刀剑之术练的再好也不可能成就大业。”
年少的索奇将老师的话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在长达数年的艰苦训练中，索奇将自己的忍耐力锻炼到了极致。他的皮肤可以冷的像石头，五感却可以敏锐的像蜘蛛。他出师的那天是因为他通过了老师的考验。老师首先请他喝的酩酊大醉，烈酒的猛劲让少年热血沸腾。突然喝的浑身燥热意识模糊的索奇猛地一惊，他的手臂上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那是他的老师将一条剧毒的细蛇从他袖口里放了进去。那条冰凉的蛇贴着索奇的身体上下爬行环绕，数次从他脸庞上爬过，但最后还是吐着信子从他的裤腿口里缓缓溜了出去。
那是索奇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剧毒的蛇信子在他皮肤上触摸着跳动，可那条蛇已经钻进了他的衣服里，仓促之间即使索奇拔刀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毒蛇当即咬下的一口。但严格训练的成果立刻就体现了出来，索奇刚刚被烈酒升高的体温极速下降到和石头一样冷硬，他当时正仰着头饮酒，可所有动作在毒蛇在爬入他衣服里的那个瞬间完全停滞，酒液从他喉间滚滚流下。毒蛇的蛇信子数次点过他的眼睛都不能让他有任何动弹，那条毒蛇在索奇身上缠绕许久后从他身上爬走。当毒蛇爬出索奇衣服的那一刻，他的老师提着一柄快刀将毒蛇砍成了肉酱，欣慰地一把抱住年幼的索奇：“孩子，你成功了。”
如果说星释作为刺杀者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诡异天赋，那索奇真的是将一个刺客的忍耐修炼到了极致，再加上他那谨慎的个性和绝世的刀术，方才成就赤落将军之威名。
而此时此刻，石雕般无声无息的索奇将目光紧紧投向前方，那里一片灌木丛轻微的颤动，几个精悍的武士极有经验地分散开来，仔细地搜擦着这一片树林。
索奇辨别着风里带回来的信心，那些武士的脚步很轻，显然都是经过训练的斥候武士，他们大氅下没有铠甲碰撞发出的响声，说明他们穿的应该是贴身细鳞轻甲，虽然不能抵挡重刀一击，但可以让那些武士保持比常人更快的速度。
索奇头上的知更鸟也看见了那些潜行的离国武士斥候，紧张地抖动翅膀，想要避开那些凶猛如狼的男人。索奇微微一惊，虽然他已经完全将自己的气息给隐藏住了，即使是那些斥候走到自己脸上都不会察觉到索奇的存在。可是前提是没有其他动静引起那些斥候的注意力，他们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索奇只是隐藏气息，并不是真正的消失，而这只知更鸟的起飞将把那些斥候的目光都引过来。
这只鸟将坏了他的大事！
索奇的身体悄然紧绷，肌肉力量在身体全无动弹的情况下极速凝聚。在知更鸟起飞的瞬间，索奇突然抬手，探出的手臂像一条凶猛扑击的毒蛇，一把将那只惊慌失措的知更鸟抓在手掌中，手指发力将鸟儿修长的脖子拧断，可怜的知更鸟连一声惊呼都未曾发出就死在了一只毒蛇般的手里。
一名离国斥候警惕地转身，将目光投向了索奇周围。索奇在捏死知更鸟后依然保持着完全静止，他的手搭在头上扶住那只灰青色的知更鸟，索奇此时还不敢松手，因为他怕这只知更鸟的突然消失会引起敌方斥候的注意。他的老师教过他，人的视线会对动起来的事物有着更加敏感的反应。
离国斥候缓慢地逼近索奇藏身的灌木丛，刚刚他分明听见了一丝轻微的响声。作为前线战场上的斥候，错过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巨大的失误，轻则自己受陷身死，重则后方大军团灭。
离国斥候一步一步地靠近那片灌木丛，他的手缓缓拔出身后细长的刺刀。斥候所用的刺刀和武士的刀剑不同，斥候的刀更长更细，因为斥候的价值并不在杀敌，而是情报，他们大多时候只需要用刺刀刺伤敌人，得一个安全脱身即可。
“喵呜！”一直黑白斑纹的山猫叼着一只死去的知更鸟从草丛里蹦了出去，离国斥候一愣，看见山猫嘴里已经毙命的知更鸟尸体，缓缓将刺刀推回腰后的刀鞘中。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刚刚未曾迈出去的一小步，让他从死神的刀下捡回一条性命，也帮助他周围的几个兄弟捡回了一条命。因为索奇腰后的赤落刀只差一点点就在锐鸣声中出鞘，而行事谨慎的赤落将军一旦动手，就意味着他已经做好了斩杀所有目击者的准备。
索奇看了看面前叼着知更鸟的山猫，那只敏锐的野兽并没有发觉近在咫尺的这么一个人正在盯着它看，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帮了这个人的大忙。
“都说一下，有没有什么发现？”先前差点发现索奇的斥候似乎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他压低声音说，“任何奇怪的地方都可以说，毕竟这里已经是敌方战线之后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索奇在心里冷笑，可是他不敢笑出声。这一支小队赤落将军用一只手都可以轻松团灭，只是杀死他们就相当于暴露了这里有人的信息，就会让阿妮卡和永墓井里的几千伤员不得不再次面对战斗。
所以索奇绝对不能被发现。
斥候小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
“头儿，你说会不会是高翎将军记错了？”一名斥候凑上来讨好地说，“这后山实在太干净了，别说打斗，就连活动的痕迹也完全没有，根本不像是有人出没过的地方。将军会不会是为了保护真玉公主，随便编的一个理由想撤兵啊？”
首领轻轻一巴掌扇在：“你以为将军和你一样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将军说了，这后山很有可能藏着凛军最后的营地。发现了就是大功一件，记一个功绩保你下辈子衣食无忧。”
“可……可是我们不是都把港口给打下来了吗？干嘛还费劲来这荒山野岭找人？”
“凛军在港口的防线的确是都已经崩溃了，可清点双方人数的死伤，和我们之前得到的情报完全对不上。即使是在经过了今晚一系列的败战之后，港口凛军依然保留有足以反攻的兵力。”首领说，“而且凛军在港口没有大规模的骑兵和马匹，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在短时间内撤离他们溃败的军队。那既然凛军依然留有大部队，他们又没有撤退的手段，现在肯定还藏在这港口城市的某一处。”
索奇一愣，他听出来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那就是离军在袭击之前就已经得知的贝求里港守卫军的大致兵力。阿妮卡他们在贝求里港的活动应该是相当保密的工作，不可能被一般的斥候探查到，能够将凛军兵力通知给离国的人不会是简单的人。
“可是这附近也确实太正常了。”又有一名年轻的斥候抬头看了看周围，“斥候侦查陌生的环境，无非可能留下脚印的泥土、被踩断的树枝、为供人通行而踩踏出的灌木小道，还有就是可以勾挂住衣服的荆棘等尖锐植被。但是这附近真的什么都没有，除了我们自己的脚印泥土上没有任何痕迹，灌木丛中也只有野兽钻出来的痕迹，根本就不像人通过的。”
“你是说这里不太可能作为凛军撤退时的道路是吗？”首领沉思。
“可是一支溃败的军队若是真的从这里通过，怎么可能完全不留一丝痕迹？他们还要带着大量伤员，可地上连滴落的血迹都找不到，要是凛军真的从这里退入某个隐蔽的营地，那应该在那个学院里留有我们还未发现的密道。”年轻斥候理性地推理说。
索奇微微吃惊，没想到离军斥候里还有分析能力如此清晰的人才。学院本部里的凛军直接通过地下本部的秘密通道退进了永墓井内部，那条秘密通道已经被阿妮卡用冰锤完全砸塌了。而后山上永墓井的井口只有那几个孩子来时的痕迹，索奇在送回他们后立刻返回了山林里，仔仔细细把所有打斗和行走的痕迹都清除掉了。而至于索奇自己，作为冰凛国最优秀的武士兼刺客，即使在原生态的森林里活动，也可以完全不留下一丝供人追踪的痕迹。
“羿翰，我看你总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那你说说，现在我们怎么办？去哪里找一个凛军的秘密营地？”同行的斥候里有人不满。
“别又拿楚国师的那几句话来搪塞，跟着国师学过几天之后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又有人笑。
索奇冷冷地笑，看来无论在哪里，比周围都聪明优秀的人都是被排挤的。只是他有些吃惊，那个分析头头是道的年轻斥候是楚道虚的门生。
楚道虚，不愧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之一，若是能习得楚道虚一成的聪明才智，都足以在周围人里脱颖而出。
那位被称为羿翰的年轻斥候缓慢地转头，他将视线停留在了那只胆大妄为的山猫身上，刚刚正是那只山猫从索奇的头上跃过，一口叼走了他手里被捏死的知更鸟，现在不顾不远处配刀戴甲的武士正在讨论，山猫已经准备开始迫不及待地享用这份从天上掉下来的免费晚餐了。
“奇怪……”年轻斥候微微皱眉。
“怎么奇怪？”首领似乎相当欣赏这个年轻人，周围的几个斥候都对首领对待年轻人的态度有所不满，“”
“你们看。”年轻斥候指着山猫，“那个……”
“一只猫而已，羿翰你该不会嘴馋野味，也像抓只鸟儿来吃吧？”有人取笑说。
名为羿翰的离国斥候没有理会同伴的嘲笑，他自顾自地说：“那只猫嘴里的鸟儿很奇怪，为什么没有被牙齿咬出来的伤口？”
索奇心里一惊，似乎想到了年轻斥候发现的细节。
只是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夜空下空旷的树林里只有微微的风吹过，灌木丛沙沙的响，像是藏着吃人的恶鬼发出欢喜的笑声。
“你们看，一般都会觉得那只鸟是被那只山猫咬死之后叼在嘴里的吧？猫捕食鸟，通常会铺住鸟儿的脖子然后咬断，可是那只鸟儿的脖子上没有血口，就说明它在被山猫叼在嘴里之前就已经死了。”年轻斥候沉思着说，“鸟儿身上没有伤口，但是脖子却被折断，意思是说它不是死于利齿，而是有什么东西折断了它的脖子，可是没有吃掉它，所以才被这只山猫叼走了。”
“山里的野兽可能杀死猎物而不吃的吗？”
“不可能，这么做的只有人。”年轻斥候猛得抬起头，“有人折断了这只鸟的脖子，然后被山猫抢走了鸟的尸体。而这么做的唯一可能就是因为那个人现在不能动弹，或者说……他不敢！”
长刀出鞘的低鸣声像是鬼泣般令人毛骨悚然，一轮月白色的圆在一片灌木丛中极速升起，带着噬人的煞气向这支离军斥候小队斩来。
出手的人是索奇，那个聪明的年轻斥候仅仅是通过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细节，就顺水推舟地猜出了索奇的行为举动。这等才智堪称可怕，而明白藏身之所已经暴露的索奇采取了自己一贯的雷霆作风——主动出击！
“敌人！”首领高喊着拔刀出鞘，十柄刺刀在瞬间被拔出来指向索奇。斥候的拔刀甚至比武士还快，因为他们只求活命。
赤落刀毫不停顿地斩开了第一名斥候的刺刀，索奇手腕发力，赤落刀连带着斩断了那名斥候的身体。
“是赤落刀！”羿翰叫出来，令所有人心头一跳。
“跑！”首领回头，一脚将年轻斥候踹出去，自己却借力扑向索奇。
索奇的赤落狠狠刺中了首领的胸膛，神兵赤落切割人体就像是烫过的银刀切割松茸。
“送开！不想活命了！”索奇暴喝，他发现斥候的首领死死用自己的胸口和双手把赤落锁住了，索奇一时间居然无法从首领的身体里把赤落刀拔出来。
“我本就是来送死的！”首领大声吼着，他迎着赤落刀的刀锋再往前踏上一步，刀峰完全贯穿了他的身体，从他的背后刺出刀尖。
索奇明白了，当斥候首领认出神兵赤落刀之后，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小队绝无战胜的可能性，赤落将军杀死他们就和杀死蚂蚁一般简单。但既然赤落将军真的出现在了这里，就意味着这附件真的有凛军的营地，他们是斥候，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情报送回去，即使死掉这里九成的人，也要活下去一个。
周围的斥候咆哮向索奇发起冲锋，他们看见那柄赤落刀被锁在他们首领的身体里，现在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可惜赤落刀并不需要挥动才可以杀人。
所有向索奇冲锋的斥候在接近索奇周围数尺时，身体全部炸开成了血花，他们撞在了赤落留在空气里的刀痕，将自己送上了死路。
“见鬼！”索奇抬起脚，一把将斥候首领踹出去，他踢着刀高速挥舞，像是一架染血的风车，那些还在地上流血的离国斥候被索奇挥出的斩击斩开喉咙，纷纷倒下死去。
索奇数了数地上的尸体，只有九具，那个年轻聪明的楚道虚门生逃掉了。
索奇转身走回还有一口气的斥候首领，他的胸口被赤落转出来了一个碗口大小的血窟窿，医术再好的大夫也救不回他的命了。可是首领居然在笑，索奇知道他为什么笑，因为他完成了使命，成功探查到了凛军最后一个营地的位置，并且将这个情报送了出去，即使他现在就要死了。
索奇看着斥候首领那双毫无畏惧的眼睛，沉默了一下，微微行礼：“赤落将军索奇，阁下的精神实在了不起。”
斥候首领微微一笑，他那一笑让胸口的伤口冒出更多的血：“能一见神兵赤落，此生无憾。”
“请问阁下的名字。”索奇将刀举起，“身为一名武士，这是来自索奇心里由衷的敬佩。”
“离阳军十九卫，重三，昌景。”
“那么百夫长昌景，索奇得罪了。”
赤落刀干净利落地斩下昌景的人头，索奇挥刀极快，昌景没有任何痛苦，这是索奇对这个武士最后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