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的凄凉白雪但只惬意地铺展在这人间世界的尽头，任由着无疆的封印笼罩着这整个凄凉的北俱芦洲，却亦是半点纷扰之声都不曾叫人听见的，但只清清静静，反倒是叫那心中诸多揣测的人却是不免更加惊疑忐忑不安起来——

“怎么回事？这里怎么当真连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些被监禁在此的妖魔鬼怪，难道他们当真都已经逃了出去？”眼观四方沉静，而雪地之间更是清清白白，半分血迹或腥气都不曾表露出来，瞬也只更加担忧地皱起了眉头，神色甚为惊诧：他们不是据说斗得很厉害的么？

“何必那么担心呢。”然而，在他那身旁缓缓上前的空仙却是半点都不曾以为意地只如是浅声道。“就算他们都逃了出去，那又关你我什么事情呢？把他们都关在这里的又不是帝子，更不是我们！管那么多，倒是你这个人不晓得偷懒了。”

“可是，如果万一那些妖怪都……”瞬只急切地说道。然而，只正在此刻，他却是突然发现那身侧的女子却竟只突地便停下了脚步，然后整个人的身体也竟都只开始颤抖了起来，仿佛是在胆怯着什么，却又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震惊住了的感觉——

“虚彦……？”瞬只不禁有些惊恐起来。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空仙这般的模样，即便是被神斗逼迫到气急，可她却也从不曾露出过如此惊悸的神色啊！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稍只片刻他就明白了空仙如此模样的原因。他但只微微朝前凝视一眼，便看见那身前方圆一丈的地方却竟是再没有了厚厚积雪的覆盖，只有一道坚硬厚实却也清晰透明的冰层出现在了他们的跟前脚下。而在那坚冰的内里，竟然是一道完好无损的茅草屋子？隔着这坚硬的冰层，似乎还可以看见那屋子的木门上贴着一道喜字。

“虚彦，难道这是你以前……”瞬只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

“是啊。我以前来过这里。”空仙只稍稍长叹了口气，恢复了些许淡定神色，旋即便只缓身一步上前，也压低了声音不无感伤地说。“你看，她现在就在我的脚下，我可以看见她，可是她再也不能看见我了。”

“什么，意思？”瞬不明所以。

“是我自己的身体啊！”空仙却似只在这一瞬之间便在她那清澈的眸子里凝起了一道霜华白雾，朦胧一片。“你仔细一点看，就能够看到我在这冰下的尸体了吧。呵呵，我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能够见到她了呢。但事实上，我还是在这里，一直都在。现在的这具身体才不是我自己呢。”

“……”瞬不免无语。他当然知道她是谁了。她是虚彦，也叫做空仙。但是，她如今的身体却并不是她自己的。多少次，也因为这一具身体的缘故，她才会那般地和自己置气，一直寻死觅活的，无非，就是因为她的身体早已经离去，换上了他所曾眷恋的人的身躯。

“虚彦——”瞬只微微侧过身，凝重地朝她看去了一眼。“其实你没必要如此……”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空仙却是黯然俯首，将那凝起的泪轻缓地垂落了一滴出来，却是轻飘飘地飞荡下去，转眼便只化成了一些叫人惊诧的泪渍，飞扬于空，如梦似幻，宛若翩飞白雪，自由自在。“我只是瞧着她了，颇有一些感伤而已。可惜，都已经是物是人非了。难道你以为我还当真打算要为了将她的身体还给你而挖开这些冰层，将那已经剩得只余下一段白骨的尸体找出来替我自己给换上吗？我可没那么傻！这可是根本就办不到的事情。”

“只剩下一段白骨？”瞬却是只拿住了这一句相作惊诧变色，颇显惶然。“以前，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竟然会……一段白骨，你难道是在我们分开之后就殉难了么？”

“怎么会。”空仙只微微苦笑了一声，叹息，“我也没有那么脆弱吧！自从你抛下我一个人要去找那个青龙圣使报仇之后，我也只好一个人开始了流浪。可是天下之大，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在这里举目无亲，谁都不能依赖，谁也都不能信任，当真是无人可依，无路可去了——你想啊，就连以前答应我陪着我一起离开故乡来到你们大荒的人都可以丢下我不管不问，那你说还有谁会在意我的死活呢？”

“虚彦……”听到此处，瞬只不禁有些懊悔地低下了头。

“可是，明月——”空仙却是半点怨憎神色都没有的反倒是只轻然地朝着她身侧的男子投过来一束感激的神色光芒，却倒是叫那瞬的头垂得更低了。“如果当初你没有将我抛下，让我离开了你，那我又怎么能够学着自己一个人成长呢。不学会自己怎么照顾自己，那我这一辈子都只能是一个跟

在旁人身边不断祈求他们绝不能丢下自己的可怜虫而已。明月，茄蓝之明月，你信我，我这句话是真心的。”

“我信，我信……”口上但只如此答应着，可他的心下又岂会真的去当真呢？莫说自己当初的确是做得太过分了一些，就单单只说她失去了自己的肉身，又被人将自由的灵魂强行灌入了自己爱人碧清莹的体内——光是如此，就叫他不禁胆颤十分了。而身旁的虚彦，看着她从那样一个曾经天真恬静的少女变成后来那般的茫然无助求死不得的可怜人，他的心里除了愧疚还能有什么呢？

“我真的是真心的。”空仙却还是微微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确感觉你——如果没有离开过你，那我就不会明白自己是一个多么愚蠢和幼稚的笨蛋。可是，虽然我很笨，但却也很是幸运。至少，我看到了他最后的一面，也至少，我还活到了现在，还珍藏起了那么多让我终生都不会去忘却的记忆和好人们！”

“虚彦……”瞬欲言又止。“我离开你之后，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北俱芦洲——”他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不应该啊！你那个时候不应该知道有北俱芦洲的啊！那个时候的我都不知道，那你又怎么会……”看着她几近苍白的脸庞，瞬终是忍不禁地噤声不语，分外忧伤——无论空仙对他说了多少句“不必去在意那些往事”的话，可是他都断然是不能将之忘却的。更何况，他也真的很想知道，在这个世上，究竟有什么样的变故能叫一个单纯恬静的少女变成那样的一个人。他真的很想知道！而现在，无疑的，就是一个机会。

“是有人告诉我的呀。”空仙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瞬发现，此刻的她的眉角之间竟是那样的安然，完全没有了之前那般的神伤和难过，却是怀着一份真诚和感恩的心在他的身旁微微俯首，深情凝望起了她那身前脚下坚冰之中被冰冻起的茅草屋子。“就是这里成亲的人，是他，是他告诉我在这个世上有这样一片净土的。”

曾经很久以前的北俱芦洲，是一片以“芦花漫天”胜景闻名于世的世外桃源。只是后来因为一些变故而变成了如今这般的雪域监牢之地，再没有了往日的生机，仅只剩下了如今的凄凉和冷清凋敝，让人感伤，亦让人稍显无所适从。

“在你丢下我之后，我就一个人开始了流浪。”她似乎不曾注意到，每当她提及瞬当年离弃她的事件时，她用的词语“丢下”和他用的“离开”都是那般的异样，而意思也决然不同。“因为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够回到故乡，所以我也只好一个人开始学着前进，沿着或有或无的路一直朝前，再也没有回过头。”

“因为不能相信任何人，所以无论是去往哪里我都会找到一片寂静的林子以作安身，远远地避开所有人，在森林的阴冷和黑暗之中渐渐习惯了孤独。甚至有时候，因为白天里一直都没有找到可以隐藏自己的森林，所以我都要在夜里行路，决不能停下半步，也决不能让自己再被人伤害，亦或者沦落到更加凄惨的状况——你不知道，我在一路上碰到过太多太多的事情，我也看见过许许多多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因为见惯了，所以也会格外的害怕。那种心情，真的，让人很难忘，也很无助……”

“虚彦……”看着她那一双又只差一点便涌出泪水来的双眼，瞬也只不禁再度动容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凄声一叹，鼻头也不禁酸了许多：他就知道，那样一个曾经天真的少女变成完全相反的一个模样，必然是经受了太多太多让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磨砺！

甚至，她都习惯了孤独，习惯了避开人群，习惯了即便是自己因为无助而茫然困惑，也绝不愿意去向任何人求助，或者哭诉，而她也更是习惯了一个人独守着自己的回忆和往昔里最为依恋的人的幻影避世一生——说到底，也许只有那个霾晦才是她这一生里唯一可以信任和托付的人吧！而那个人，他到底又和虚彦之间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去，和秘密呢？霾晦，霾晦……你竟然比神斗，比她的父母在她心里的位置都要重要啊！

“虚彦，虚彦，别怕。现在，有我在你的身边了……”他听见自己如是郑重地揽住了她的肩膀，一并她那一颗战栗不安千疮百孔的心。然后，他便只听见她继续幽声说道——

“其实那并不可怕。真的。”空仙只轻然地眨了眨眼皮，收起了眼底还不曾完全绽放开来的泪花。“真正让人害怕的，还在后头呢。”她的声音却是那样的淡然而冷寂。可是身旁的男人知道，那种真正能够令人恐惧到极点的事情是可以将人吓得都麻木，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的事情。而那样的事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曾去亲

身经历过呢？

“真正让我害怕的，是我有一天被人当成了妖怪，被人给抓了起来。不说要被关起来-经受鞭打，而且末了，还被人投在了火里烧——现在仿佛不觉得那么可怕了，但是在当时，真的，连心都已经死掉了。”空仙只不禁苦涩地笑了一下，却是紧紧地攥紧了拳头，眼底有种凄切的黯淡神色。“可是令人意外的是，我在那场火里并没有被烧死。相反的，在我身体背后反倒是惊现出了一双若有若无的翅膀——”

“翅膀？”瞬不禁错愕。然，才只一瞬思量之后，他就意会地颔首叹道：“是呢。你是毕方朱鸟。自然，会有翅膀了。”

“可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啊。”她的声音听起来竟是那般的委屈，叫人只不禁心生怜爱，分外动人。“我还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妖魔呢，吓了个半死。我也一直都以为自己只不过是生活在你们大荒以外的地方一个普通人而已。但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我和别人是有差别的。然后，就在我忐忑不安，很想彻底死掉了算了的时候，有一个人来救了我。”

“谁啊？”瞬疑声地问。

“喏——”空仙冲着脚下的茅草屋微微示意，“就是在这里成亲的人啦。也就是他，让我知道了北俱芦洲的存在。”

“可是，是你和他在这里成亲了？”瞬不免只犹疑地摇头浅声，“不可能啊！在这里引发了天劫的成婚男女，应该是一个凡人和天女啊！”

“是啊。就是他们。不过，也的确是那个凡人救了我。”空仙只微然地昂首遥看了额前头顶不知名的某处地方，只不禁感伤地说，“他叫做木逍遥。是太虚观的道长——当然，以他的性子自然是受不得那么多的规矩束缚的。而且，那时候的道观里面也不像如今的庙宇里面那般地穷讲规矩。”

瞬注意到，空仙但只如此顾自诉说的神色之间却竟然开始因此而渐渐变得暖和了起来。这说明，那个人，在她的心目中的确有着很重要的席位吧！只是，会强过霾晦么？那个叫做木逍遥的人。

不由得，瞬却是不被人注意地只轻然苦笑了一声，兀自心叹：“怎么可能！以虚彦的性子，她是断不可能会由着自己那般‘三心二意’的吧！或许，只是因为对那个人身怀感激？”兀自思量，疑惑的瞬也但只微微侧身，轻看向了他那身侧的一朵奇葩，面色颇有变化。

然，那空仙却是丝毫不曾注意到瞬的神色变化的。她但只微然笑着，缓缓地诉说着，带着一份恬静的心思悠然念起曾经的人，往日的腥风血雨之间最后的一抹温情——

“当初，木逍遥将我从监牢里面解救了出来。虽然有很多人质疑他的做法和动机，但是他却还是力排众议地将我给放了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还是一个光靠着自身数十载的修行便得以抵达云路天宫的凡夫俗子。虽然只是一介凡人，但是他过人的本事和机智聪慧的大脑足以让所有人都只能任由着他放我离开。”

“你是说，他就是那个……”瞬终于似有些明白了过来。但是尽管如此，他也只任由着空仙去将那往日的故事慢慢诉说——毕竟，那是他欠她的。如今，虽然只这般静然地听着她的缓缓诉说，但是他那稍显平静的内心也慢慢地起了变化，荡起了涟漪，久久难以平复：虚彦，虚彦……原来，你是亲身经历过那一场天灾劫难的啊！因为此，所以你才会那么迫切地渴望天劫来将你的灵魂从她的身体毁去么……

“后来，我就离开了那里的太虚观。在临别之前，他给了我一件宝贝。也正因为有了那个宝贝，所以我就再也没有被人当成过妖怪，也再没有那样迫切地去寻找用来在夜里栖身的黑暗山林了。因为他，我开始渐渐过上了平静且安定的日子，虽然我还是一如既往形单影只且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你们的大荒世界，不过我真的再没有遇到过任何可怕的状况了。”

“那个，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所谓的‘瑰宝’吗？”瞬只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心下却不禁思忖道：能叫虚彦她不顾一切不惜和自己争吵也要去寻找到的宝藏，难道就是那样一个神奇的法宝吗？而那个东西，又会是什么呢？

“嗯。”空仙却是郑重且感激地颔首一声，旋即却是只冲着那冰下的茅草屋施了个大礼方才继续叹道，“就是那个宝贝。我来这里，也就是为了要将它从这万丈坚冰之下重新挖掘出来。我要找到它，一定得带着它离开这里！”

“可是，找到这样的一个法宝，对你又还有什么用呢？”瞬不禁狐疑地直言而起，“如今的你，还需要用它来隐藏自己毕方朱鸟的身份吗？你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能力自保的小女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