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敬方才拿包袱进屋时并未将房门掩实，借着烛火，循着开着三分的门缝向外望去，只见屋外一人店小二打扮，正拎个茶壶，恭声说道：“茶官，小的给几位送热茶来了。”看那面目却不是刚才帮着上菜的几个。
苏练把赵志敬扔在桌上的包袱掩好，扔到桌下，用脚向深处踢了踢，白天的事情告诉他，世道不太平，浮财外露不是好事，这赵志敬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做完这些，苏练看看童铁胆没有异议，这才应道：“进来吧。”
店小二点头哈腰的进得屋来，手脚麻利地把众人面前一片狼籍的碗碟略做归置，腾出些空来，又把茶杯中的残茶倒掉，用提来的热茶涮涮，眉开眼笑地给众人把茶水添上。
苏练在旁看着他忙活，突然问了一句：“想不到你这小店服务还真是周到。我想我们没有人叫热茶吧。”
店小二手脚不停，冲苏练点点头笑道：“这位爷，看您说的哪里话，这点活还用客人招呼吗？顺手就干了呗。我是新来店里的，一点学徒工钱哪够糊口啊。年长的兄弟们都说，手脚勤快些，客人一高兴，自然就有打赏了。”
苏练看着店小二，总觉得他的眼神有几分熟悉，心说自己出山不久没和几个人打过交道，这眼神是在哪里见过呢？他这边想着心事，沙清源还在冲着几盘残肴使劲，钟钥却还沉浸在被童铁胆说破心事的娇羞中，是以几个人对店小二近乎露骨的索要打赏的说辞都没有回应。童铁胆在一旁眨眨眼，端起茶杯吹吹浮沫，也不出声，倒是要看看苏练几个后辈如何处断。
见众人没有打赏的意思，店小二仍是赔着笑，却被苏练紧盯的目光看得有几分不自在，稍稍偏过头避开苏练的眼光，又道：“几位客官，需要洗脚水吗？跑了一天的路烫烫脚最舒服不过。若是需要，小的一会儿便送上来。”
苏练看看仍在进食的沙清源，嗅着满室飘动的茶香，手指无规律的扣动几下桌面，把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杯端起来把玩一阵，无声地注视店小二片刻，终于发话道：“你先下去吧，一会儿需要我再唤你。”
店小二笑着冲几人又逐一点头行礼，垂着手退到门边，看着苏脸一边端着茶杯，脸上浮现出耐人寻昧的笑容，店小二身上一哆嗦，口中突然高喊一声：“哟，客官，您让我把这桌子收拾一下？好咧，好咧，这就来。”说着伸脚把房门掩好，快步走到桌边，双膝一屈就跪了下来。
见店小二没来由的跪下，沙清源和钟钥都是一愣，苏练和童铁胆却相视一笑，见怪不怪。苏练点点店小二道：“你倒是个机灵人。”
店小二苦笑道：“实在是小人心中有鬼。”说话间低下头，伸手在脸上揉搓一阵，竟是揭下一张人皮面具，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换了一副面目。沙清源往这张脸上一看，不正是下午市集上骗钱的两兄弟之一？忍不住一拍桌子就要发怒。
那少年忙摆摆手，止住沙清源的冲动，同时站起身来高声冲外面喊道：“哟，客官，您饮了酒要小心点，这地上有水，可滑着呢。”接着把面具收入怀中开始收拾碗碟，又低下声音道：“我们大当家的领了人在对面楼上盯着这边呢，不得不喊些虚话来应付一下。”
沙清源与钟钥见苏练和童铁胆都在把玩着茶杯，也把自己面前的茶杯端起来仔细嗅嗅，钟钥迟疑一下问道：“茶水有问题？”沙清源又嗅了几嗅道：“好象也闻不出什么特别的怪味啊。”
扮做店小二的少年苦着脸道：“几位爷，非是小的胆大包天来害你们，只因我弟弟被他们扣住了，我若不来他们便要杀了我兄弟。”
苏练笑道：“你小小年纪，又是和我们照过面的，为什么要派你来呢？”
少年答道：“我们这一伙人中，有些是和几位照过面了，剩下一些更是五大三粗，满面狰狞之辈，想装店小二也装不来啊。小的粗通一点易容之术，又有些小机灵，所以就派我来了。”
苏练端详着少年道：“你这易容之术可不是粗通，精细得很呢。”
少年强笑一下道：“都是闲来无事自己瞎琢磨的，自然瞒不过几位的法眼了。”
苏练摇摇头道：“这便是你过谦了。你的易容之术没有问题，是别的地方露了马脚。”
少年瞪起眼睛道：“哦？是什么地方呢？”
沙清源也插口道：“是啊，我现在也没想太明白呢。练哥你就说说吧。”
苏练笑笑，在沙清源头上轻轻敲了一记道：“那你可给我听好了，别光顾着傻吃不长记性。”沙清源放下手中茶杯，抹抹嘴上油渍，正襟危坐，摆出了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
苏练伸出一根指头道：“第一，这家店栈规模不大，就这么几间房而已，哪里用得着许多伙计？方才为我们上菜的三个伙计里并没有这位小哥，如果这位小哥真是客中伙计，再加上大堂里跑堂的那个，难道这家小客栈居然要用五个伙计？”
沙清源不服道：“说不定是掌柜的亲戚朋友来帮忙呢，客栈里多一两个伙计算不得什么出奇的地方。”
苏练看了他一眼，也不争辩，又伸出一根指头道：“第二，这位小哥口口声声说晚上主动来送茶水是为了讨赏，可是我们方才并没有给他打赏。一个小小少年，又是初做这行不久，满怀希望而来，骤然落空之下，应该有些许失望才是，可是从这位小哥脸上我没有找到这分失望之情。”
沙清源还是不服道：“没准人家心态就是好呢？讨赏也未必次次有赏，咱们这屋没有，到隔壁可能就有了。这也算不得理由。”
苏练再伸出一根指头，点点了茶杯道：“这第三嘛，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就在这杯茶上。”
沙清源又把茶杯端起来反复看看嗅嗅，还是失望地放下道：“我还是没看出来，挺香的啊，与咱们平日喝的没大区别。练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好不？”
苏练看看钟钥，钟钥似有所悟，试探着说道：“我看这问题就出在这茶叶太香上。咱们平日喝得是什么茶？有雨前龙井，有武夷山的大红袍，最次的也是君山的银针，所以泡出来才香气扑鼻。这小小客栈里面能用些汉中产的茉莉便了不得了，如何能有如此香味？”
苏练笑着冲钟钥赞许地点点头道：“若不是铁胆叔提醒说那‘独头蛟’可能要来报复，怕是我也绷不起这根弦来。”童铁胆笑着翘起了大拇指晃晃，沙清源却一拍大腿道：“嘿，原来是这样啊。我这脑子就是少拐了个弯。”
那少年听了苏练丝丝入扣的分析，不由叹了一声道：“我还自以为机敏，听爷这么一说，简直是露洞百出呢。茶叶的确是我们大当家的从他表兄那里摸的，一直在身上装着，顺手就给我了。”
苏练敛起笑容，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对那少年正色道：“那你说说吧，为什么临出门又突然主动承认了？”
那少年把碗撂在一处，停下手中活计道：“小的叫做何真，本是三原县人士，前几年和弟弟随父一起进京投亲，没想到寻亲不成，父亲却病故了。当时我们兄弟二人真的是如今天下午一般，跪在路边求人赏些银钱葬父，结果就遇上了我们大当家的。”说着何真咬咬牙，冲地上啐了一口续道：“就是那个狗屁‘双头蛟’秦少泯。当初给了我们银子把父亲埋了，我们兄弟还以为他是个好人，想想左右家中再无亲人，就跟他一起在长安城厮混。嘿，说来也就是干些小偷小摸、放赌抽头的事情。时间长了，我兄弟二人眼看着他做下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提出要离开帮会之时，这姓秦的却翻了脸，给我算起帐来。算算几年来我兄弟二人吃他、喝他、用他，竟是要给他五百两银子才行。我兄弟二人自然拿不出银子，偷跑几次都被抓回来毒打一顿，渐渐也就断了逃跑的念头，只好这么继续和他混下去了。”
苏练道：“姓秦的还挺舍不得放你们走啊？”
何真扭捏道：“我兄弟二人开门撬锁、拎包绺窃都是好手，我又懂些易容之术，助他行骗事半功倍……他自然不愿放我们走了。”
苏练点点头，又问：“这姓秦的好好的长安城不呆着，怎么跑到陈仓来了？”
何真道：“上次放债给一个公子，起了些冲突，姓秦的招呼人手当场把那公子打个半死。事后才知道那公子是吏部待郎的二儿子。他怕官府找他麻烦，就带着我们一帮人跑出来避避风头。他有个表哥在陈仓军营里做着千户还是百户的，说是能照应着点，就冲着这边来了。出了长安地头不熟，也不好做些什么明抢硬夺之事，想起我兄弟几年前乞讨的事情，就打发我们出来骗钱。在扶风、周至等地都转着骗过。这不，下午在集市上就遇到几位了。”
苏练又点点头，提醒何真道：“你还未说到正题，没讲清为什么要自承身份呢。”
何真眼珠转了几转答道：“我和弟弟早想摆脱这姓秦的，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今天见几位痛打他们一顿，知道几位功夫高明，便想借着这次的机会能脱离苦海。”
苏练指指茶杯道：“既然是想借我们的力，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们茶中加了佐料？”
何真咬着嘴唇，犹豫一下才道：“我也是对姓秦的怕的紧了，何况我弟弟还在他们手上，想到他们就在对面盯着，就不敢提醒诸位了。可看到几位爷已经识破这些小伎俩，我也就豁出去了。只求几位能出手救救我弟弟。”说着倒头又要下拜。
苏练托起何真，似笑非笑道：“只怕在你看来，若是我们识不破这茶中的名堂，便也没有把握与那姓秦的相斗，你便闷声继续跟着姓秦的干了。”
何真闻言额角见汗，口中连说“不敢，不敢。”怕苏练再加责怪，忙岔开话题道：“他们就伏在对面屋顶上，只怕硬来打不过几位，却是要等着药性发作再冲进来呢。不如设个圈套让他们来钻？”犹豫一下又道：“只是，只是舍弟被几个人关在城西城隍庙里，还请几位出手相救。”
苏练与童铁胆交换一下眼神，对何真道：“这里我自有安排，你先去吧，仔细点别露什么马脚。”
何真见苏练说得信心十足，忙应了一声，又从怀中掏出面具带好，抱起碗碟就要出门。童铁胆却把手招招，将何真唤到身前，从怀中摸出个丸药来，递了过去。他打着手势，苏练在旁“翻译”道：“不能仅凭你几句话就全然信你。把这药吃下，如果事后证明你所说一切都是真的，我自然给你解药。如果你是骗我们、害我们，这药吃下去有什么后果，你可以自己慢慢试了。”
何真看看童铁胆，又看看丸药，抽出一只手来，扬头吞了下去，端着碗碟面色如常地去了。
沙清源听何真走远，凑到童铁胆跟前问道：“铁蛋叔，你还随身带着毒药呢？还有没有，给我两个，下次我也可以塞给别人吃。”
童铁胆屈指在他额头弹了一记，比划道：“狗屁毒药！是你们童爷爷配的治伤风的丸药罢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只是装样子吓吓他罢了。不过看这小子侃侃而谈，善于机变的样子，还真不是个凡人。”
沙清源嬉皮笑脸的还想再说几句废话，童铁胆却把脸一板，将苏练和钟钥都唤在一起，开始计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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