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王平二十一年三月，薛王平终于病倒了。

这时候，正是秦国大肆扩张，进攻庸国的时候，为了替梁国和薛乔报仇，薛武安本来打算再度发起一次合纵，将秦国对南方的进攻彻底扼杀，甚至夺回河东的。但是薛王平的忽然倒下，让整个薛国朝堂蒙上了一层乌云。

那就是大家都发现一件尴尬的事情，那就是薛王平还没有立太子。

薛武安依稀记得，薛王平本来是有立太子的计划的，但是本来要成为太子的那个孩子不幸夭折，薛王平也就没提过立太子的事情。但是现在，薛王平也只不过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叫胜，并不是某个大妃子的儿子，而是薛王平与一个宫女所生，公子胜今年也不过只有十几岁，尚未成年。如果王位交到了他的手里，薛国将会面临无法预料的动荡。

薛国的上升之势仍很明显，没有人愿意让一个孺子成为薛王。但除了公子胜，薛王平并没有其他子嗣。

可是这并不代表就没有人可以继承薛王的王位了。

这个人就是王后华和薛王穰生的孩子，已经被薛王平认为养子的公子武。

薛武安知道，在朝堂当中已经有很多人在站队了，公子武是薛王穰的儿子，比薛王平自身都更加名正言顺，但是公子胜毕竟是薛王平自己的亲骨肉，如果让公子武上位，又对公子胜不公。正因为这种动摇不安，才让群臣有站队的空间。不管是公子胜还是公子武，周围都涌入了无数的力量。

作为薛国朝堂的一员，薛武安知道自己必须站队。

薛王平病倒之后的第三天，王宫当中来了一名内侍，他将一封信交给了薛武安，并告诉他一定要阅后即焚。那封信是王后华发来的。

算起来，除了历年的典礼或者重大的邦交场合，王后华和自己已经二十一年没见面说话了。这封信，就算薛武安不看，大概也能猜得出王后华想说什么。

她到底还是不够信任自己啊，否则也不会写这种信了。薛武安送走使者之后走入内室，苦笑着把信放在案几上，长长地叹了口气。难道自己还有的选吗？

如果薛王平早就立了太子，那也罢了，可是现在，公子胜并未成年，公子武却已经加冠，并且公子武文武双全，薛武安也见过他几次，纵然难成大才，也至少不会是个庸主。反观公子胜，由于薛王平对他本来也不甚重视，所以教育也很成问题。虽然公子胜还小，可以通过后面的学习来补足，但薛国没有那样的时间了。

但他还是打开了信，读了一遍，百里华除了谈到自己猜到的那些事之外，还提到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差，恐怕和薛王平一样命不久矣，俨然是要对薛武安交代后事的样子。最后，她提到了薛乔，希望薛武安能尽快走出哀痛。

不会的，薛武安再度放下那封书信，这辈子他可能都走不出来了。

薛武安今年也已经四十二岁了，一个他曾经做梦都梦不到的岁数。到了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中年后期，过了五十岁，就会被称作老人，离入土也就不远了。

但是薛武安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死在儿子的后面。

对于梁国的事情，他几乎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他甚至不想在心中评价薛乔在梁国的行为是否妥当，是否过激，或者行事中有哪些失误，这些他都不愿意去想。

薛乔死了，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他死了。

想到这里，薛武安忍不住再度流下泪来，他无声地哭了一阵，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连忙起身看向前方。

“信平君。”那是自己的副官，也是薛国的新国尉，邵纹。薛武安为了防止麻烦，掩盖了邵纹是个女人的事实，让她在日常中以男装示人，就像她当年在随国做的一样。邵纹虽然有点不满，但面对薛国复杂的政局与成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邵纹，抱歉。”薛武安连忙拭去眼泪，强笑一下，“怎么了？”

“信平君，我想问你点事情。”邵纹轻轻地坐在薛武安的对面，眉头紧紧地皱着，“杨益那边，到底该怎么处理？飞爵已经是第三次问我该不该刺杀杨益了，就连安忪都问过我好几次，要不要用墨家的力量。”

安忪是望诸君卢绾手下的幽山国墨院主事，乔苏在六年前的那场大战当中受了极其严重的伤，战后近乎瘫痪。修养了这些年，总算好了一些，但武功也近乎全废，只剩下了一身惊世骇俗的内功。乔苏隐退之后，薛武安让墨家新打造了一把墨守剑，交给了安忪，让他和岑勋一起主管整个墨家的事务。

而杨益，已经永远离开了薛武安的阵营。

“杨益是不会吐露我的真实身份的。”薛武安皱眉道。

“杨益不是莫臼。”邵纹皱眉道，“我虽然加入你的阵营时间比他们都短，可是我能看出来杨益的心从来都不在这里。信平君，不能心软啊。”

“别忘了，安西君手下还有张犁。”薛武安摇摇头，“算了吧。杨益虽然忠于安西君，但是我父亲毕竟是他最早的上司。”

“信平君。”邵纹叹了口气，“现在王上病重，如果安西君真的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肯定会在这段时间内透露给王上的，王上本就忌惮你，到时候恐怕会对你下杀手。”

“是这样的。”

“安西君支持公子胜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本以为他没有那么愚蠢的。”薛武安苦笑一声，

“你真的那么相信杨益吗？”看着面容平静的薛武安，邵纹忍不住问道。

“我相信他。”薛武安点了点头，“除非……除非有别的人知道我的消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位置。

“对了，你把公子拱接到邯阳想做什么？”邵纹忽然道，“他现在已经快到这里了。”

“这件事让我也有点惊讶，是他主动联络上我的。”薛武安笑了笑，“他央求我，一定要保住公子武。”

邵纹愣了一下，虽然没有参与过当年的晋阳变乱，但他确实没有想到，曾经与薛王穰争王位争得头破血流的公子拱，竟然会向薛武安请求这种事情。

“毕竟，如果公子胜被立为太子的话……”薛武安叹了口气，“公子武就只有死亡一条路了。”

“为了和安西君对抗，我们还是从梁国召回林枫吧？”

薛武安摇摇头，“不必，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如果安西君要动用江湖力量，之前也不会同意农家全体随着薛乔南下。他毕竟是老安西君的儿子，这最后的一击，他还是想堂堂正正与我对决。”

但是，薛武安确实想不到，安西君手上有什么资源能够与自己对抗。

虽然安西君是相邦，但这些年自己的力量是远远大于安西君的。高平战后的功臣也绝少是安西君的党羽，却都和自己的关系不错。安西君如果想要把自己拉下马，将公子胜扶上去，只能利用王上的私心，可这件事也是靠不住的。

不过王上若是执意要立公子胜为太子，薛武安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他只能将公子武带入自己的幕府内，将他保护起来，就像……

就像当年的庄乔一样。

晚上的时候，薛武安在庭院边倒了一樽酒，安静地一个人喝着。但也在走廊上备了一张案几，上面有着一壶酒，和一排空的酒樽。喝完自己的酒之后，薛武安又倒了一樽，没有自己喝，只是走到庭院前，轻轻地向天空一举，然后轻轻地洒在地上。

“马服君，多年不见了。”

接着，他又拿起一樽酒，倒在地上。

“宣平君……徒儿不肖。”

接下来是北成君、安西君、萧阳、薛王穰、李帛、雷因、皮密新、吴兰、崔子、茂君、麟武、武元君、屈冯、周傲、百里斛、仇仁、林雀、公输起……

这些故去的人，自己再也见不到了，里面有敌人，有朋友，但不管是谁，薛武安都很怀念他们。

最后三樽，薛武安把第一樽祭给了莫臼，他每时每刻都在怀念着这位老朋友。他把莫臼的尸首葬在了邯阳，以方便自己经常去扫墓献祭，拿一些好酒给他喝。他是那么爱喝酒。

第二樽，薛武安祭给了他唯一的兄弟，司马陵。

“兄弟，你要是还在的话，可能还会笑我吧。”

最后一樽，是留给薛乔的。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樽酒洒在了地上，深深地吸一口气。

最后的最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樽酒，向天空一举，“清，我知道你不爱喝酒，我替你喝了。”

他一饮而尽，泪水再度顺着脸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