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康虔的会谈几乎持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康虔离开的时候，薛武安仍然有一种浓烈的不真实感。这些年他见到了太多本来的朋友慢慢成为敌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本不共戴天的敌人慢慢成为了盟友。

全程下来，虽然薛武安一直想问康虔到底为什么会帮助自己，但他终究还是没能开口。

直到康虔离开之后，薛武安在高平城的临时住所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岑勋和乔苏互视一眼，有点疑惑地看着薛武安。最后还是乔苏更加了解他，蹙眉问道：“你想不通？”

薛武安苦笑一声，“如果换成是你，你能想通吗？”

“我自然可以，作为墨家的现任巨子，我比你更能理解墨家和黑铁之间相生相克的关系。我找到过康虔在墨家的密档，发现他本来就是墨家弟子，是我父亲提拔起来的人。岑勋他们这些随国墨院的老人也都知道他。”乔苏淡淡地一笑，“当然，知道他是黑铁亭在随国的亭正的人，就少之又少了。”

“我和他算有点交情。”岑勋也道，“但即便如此，我第一次知道他其实身兼黑铁和墨家双重身份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向你输送情报的？”薛武安看向岑勋。

岑勋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大概……合纵之战前半年多的样子吧。不过他倒是提到过，他正式加入黑铁是在临济之战结束一年之后，也就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

十六年前的那场战争当中，康虔负责防守安西君的背后，如果不是他的失利，武元君是不可能突然杀到安西君面前的。而薛武安、俞仲和杨益都认为康虔之败败得太过蹊跷，俞仲事后也查到了相关的军资文书，证明了康虔一定和秦国有勾结。再加上后来他主导了对杨益的暗算，间接导致随国丢失了河西。从那之后，薛武安对于康虔就在仇视之上多了一份鄙夷。

但如果他是在十五年前才正式加入黑铁的，那他在那场战争中与秦国的合作就显得颇为有限了，这样算起来，也许真正对他发号施令的，还是那个已经过世的随昭王。

在安西君战死的一年之后，他加入了黑铁，成为了秦国的间谍，作为墨家弟子，他本来可能就知道一些黑铁的事迹，甚至可能也知道黑铁是墨家一部分的本质。但他还是加入了，他到底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亲秦？是为了自己的富贵？好像都不是，尤其在他秘密向墨家传递消息之后，这些理由都显得很苍白。

薛武安想不通这个复杂的人，他也不愿再去揣摩。但是现在想起来，康虔在十六年前安西君战死之后的那场痛哭，也许还是带着一丝真情实意的吧。安西君纵然杀了他的父亲，但却如此窝囊地死在了他的手上，随昭王杀他，也不是为了替康虔之父报仇，而是基于更加黑暗龌龊却又显得合情合理的理由。

康虔到底是怎样的人？随昭王又是怎样的人？庞玉曾经对自己说过安西君的事情，如果临济之战安西君战胜之后回到了随国，他会向随昭王发动叛乱吗？就算他不想发动叛乱，如果随人和随国权贵们都支持安西君，那安西君会如何选择呢？

薛武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太多的事情他现在想不清楚，也许以后依然不会。

但是有了康虔的帮助，他终于握有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利器，也只在握有这把利器的情况下，他才有那么一丝胜算。

而上党之争战场的不断变换、薛军的不断后退在薛国的朝堂之上还是激起了非常巨大的反响，这并没有出乎薛武安的预料，但是薛武安没有预料到的是，薛王平对他的信心从一开始就不足。

所以现在的薛王平陷入了极端的纠结和焦虑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信任薛武安，现在薛武安手中的三十万人已经是薛国全国大半的可战之兵，就算这场仗打赢，薛国也会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更不用说，薛国国内府库几乎已经空了。

所幸的是薛国这么多年发展官营商业，取得的财政收入依然不少，薛王平连忙命令邯阳的官营作坊、商队，尽全力向各国采购物资，维持王室、邯阳和前线之用。北方代地的部队可以自给自足，就算进入作战状态也只需要提供兵甲补给，但是前线的部队却没有北方的马场条件。更让薛王平头疼的是，他苦心经营起来的官营商业，却在这时露出了巨大的漏洞。

十月十六，在与丞相霍徽的一次面谈中，薛王平的这种焦虑达到了顶峰。

“王上，臣已经法办了刘骜一家，按照俞相定下来的刑法，理当问斩。”

“你等等。”薛王平深吸一口气，用掌心捶打着自己的前额，眉头紧皱着，“刘骜是王兄提拔起来的人，寡人即位之后一直对我忠心耿耿，现在因为这种事被法办，一定会引得刘氏离心……”

“王上。”霍徽叹了口气道，“刘骜操持两个大作坊的兵器铸造，但是却中饱私囊，以次充好，这一批新出的兵器根本无法使用，铁兵器倒还好些，但我国的铁兵器工艺尚不成熟，仍然要靠铜兵。但刘骜这些年却从铜兵铸造上扣下了近一万斤铜来，靠着这笔钱，他连田产都新置办了五十顷。值此国难当头，他竟依然乐此不疲，若不是内史林安得力，把他给揪了出来，恐怕这个邯阳城都要被他掏空了！”

“霍卿。”薛王平看着霍徽，摇头道，“正因为国难当头，所以才不能大动干戈，否则人人离心。把刘骜的所有家产全部充公，作为军姿，人就不要办了，就当他破财免灾吧。”

霍徽知道再劝无用，只好叹气道：“还有许氏在食盐买卖上的克扣，张氏在粮草买卖上的肆意专横，刘氏另外几人在矿产上的黑帐……还有两位王妃的母家，他们联合在一起，和朝中一些官员共同把关税和商税抬高，他们的人再层层克扣。甚至就连林氏都有几人在铜铁木材皮革等原料的交易中仗着权势中饱私囊，所幸林内史高义，把这些人的罪状也一并呈了上来。这些人都应该被送到大攻尹府交给安西君量刑判罪。”

薛王平的表情已经显得有点不耐烦，“霍卿，你这不是害我吗？邯阳城内那么多大族，盘根错节，在这种时候全部打一遍，别说能不能退敌，寡人的王位恐怕都要不保。你接着这个机会把他们好好敲诈一番，从他们手里拿到的财物再拿去支援前线，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罪状，战后再和他们算账也不迟。”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霍徽知道，就算是在战后，这些大族的力量一眼盘根错节，他们不仅拥有相当的政治权力，由于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血脉系统，这些人甚至可以左右地方官员的任免，这些年他们借着望诸君、司马陵和俞仲的改革，垄断了不少领域的商业和生产，平时的时候看不出什么来，一进入战时，他们的丑态便一览无遗。如果薛王平现在不法办他们，恐怕日后更美机会和借口了。

“霍卿，你也让林安把这些事都缓一缓，这些事不是他一个内史应该管的。”薛王平叹道，“现在对外采购粮草物资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快，让他主导这件事。”

“诺。”霍徽拱手道。

“前线吃紧，如果高平有失，敌军就可以长驱直入，攻打我王都，你也传令下去，让王都周边各县动员起来，随时准备征发百姓，如果薛武安那边顶不住了，我们也一定 要把太行山顶住。”

“王上……”霍徽愣了一下，“上将军只损兵四万，更何况现在也已经在高平稳住了阵脚，秦军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秦军远道而来，路途遥远，无法持久，再过几个月，敌军就一定会撤兵的。”

“你太天真了，秦国的底子不是我薛国可比。”薛王平苦笑一声，“秦军现在只在前线聚集了二十万，这个数字远远不是它可以动员的军籍兵员总数。更不用说还有更多的民籍兵员。现在只有这二十万，无非是秦国国内的财政也支撑不住太多的人数，他们想用最少的人数打垮我们罢了。”

“正如王上所说，秦国空有那么多的人力，相对来说过于狭小的国土却难以养活那么多的人，这二十万人牢师远征，耗费的粮草肯定十分惊人，只要和他们耗下去，等到秦国没有力气耗的时候，我们再和秦国议和，一定事半功倍。”

“霍卿，如果真的能和秦国议和就好了。”薛王平摇头道，“我看，这次秦国是铁了心要和我薛国一决生死。”

“那就让他们来。”霍徽冷笑一声，“那蒲真也不过和上将军一般年纪，才能还及不上上将军，我薛国现在精锐尽在西线，何需惧怕。不如传令上将军，让他出击秦军，击垮秦军在丹水的防线，夺回丹西阵地。”

“我已经发令了，但是薛武安不愿。”薛王平忽然看向霍徽的眼睛，“霍卿，你说……如果薛武安有别的想法，我该怎么办呢？”

霍徽猛地呆住，感受着薛王平那冷若冰霜的眼神，竟是感觉到了一丝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