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秦国客卿张雎作为秦国特使来到了晋阳。薛王穰刚开始是想和他在私底下谈判的，但是薛武安觉得最好在公开场合听一听秦国到底要做些什么，这样也好在私底下与其讨价还价。薛王穰觉得有道理，便把会面安排在了朝会上。

张雎……这个公输起自己承认的最大对手，现在就站在薛国朝堂之上，带来了一份来自秦国的协议。

这份协议实在超过所有人的预料，它竟然是一份合纵盟约。

张雎说，秦王已经去帝号，正在联络各国重提合纵，如果合纵同盟建立，秦国会主动派出主力军队先行进攻徐国，合纵军大可在后面跟上，不必担心秦军反水。从徐国打下来的土地，秦国不会占据半寸，全部让给合纵诸国。更重要的是，这次合纵的纵长将会是薛国，而不是秦国。

这是一份绝好的大礼，散发着极其诱人的味道，薛武安承认，就算知道这份大礼有毒，也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吃下的冲动。更何况现在看来根本看不出这份协议有哪些地方是对薛国不利的。

但是秦国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一份协议呢？

"我秦国与中原列国大战，是堂堂正正，直来直往，国破家亡也罢，大胜而归也罢，秦国都不会怨恨。"张雎当时在堂上高声道，"但是徐国所为，实在超出了一个大国的气度与尊严，不仅兴无名之师屠灭小国，还公开背叛合纵盟约，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天下皆谓我秦国为虎狼之国，可是我秦之虎狼戾气，乃是在战场上一刀一剑打出来的，而非在背后捅刀。徐国如果吞并殷国，将会成为我秦国都难以抵挡的大敌，到了那时，天下各国恐怕都要向徐国入朝请降，秦不想看到那样的惨状，也自认无力独自灭徐，所以需要各位的帮助。"

这番话说的句句在理，就连想要出言反驳的吕肆都说不出话来。

"随王与卫王已经签署合纵协议，就等薛王和幽山王签署，合纵就可以立即举行。到那时，我秦关的十五万大军将会在周傲将军的率领下借随国之地前往殷国，从南向北进攻徐国。薛、幽、随、卫自可从北方向下攻占临稷，若能灭掉徐国，徐国土地如何分配，秦国绝不插手，我秦军自己占领的城池也会悉数归还。如何？"张雎笑道。

"如果秦国能够信守诺言，那当然再好不过。"薛王穰眼神微微一闪。

"外臣认为我王的诚意已经足够，面对徐国这样恐怖的强敌，我王不得不舍弃掉一些小利。"张雎拱手道，"如果大王同意，今年五月就可举兵。"

薛武安倒吸一口凉气，同样是组织合纵，秦国的效率比梁国要快得多。而且他已经感觉到薛王穰对这份协议的热情已经被充分点燃，如果真的能够当纵长联合各国伐徐，薛国将会在薛王穰的手中成为中原新的霸主。

"烦问张子，梁国怎么办？"薛武安忽然想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连忙问道。

张雎回头看了薛武安一眼，笑道："薛卿放心，秦国无意再树强敌，梁国虽然无心东征，但是也会加入合纵联盟，为合纵提供便利。"

"寡人知道了。"薛王穰哈哈笑道，"如此，寡人再无顾虑，秦使，寡人就陪秦国痛快玩一次。"

"多谢大王。"张雎似乎毫不意外，只是淡淡地拱手。

他当然不会意外，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同盟协议，秦国那十五万大军是跨境作战，补给都需要盟国提供。如果秦国真的有什么动作，那十五万人就是最好的人质，只需要断绝补给并将其包围，饿上一个月，十五万秦国大军将会灰飞烟灭。

再加上秦国主动去帝号，不当纵长，已经给了薛国足够大的面子，薛王穰不可能不接。而薛武安也确实想不到阻止薛王穰的理由，徐国需要被遏制，秦国的力量对于压制徐国来说的确是必须的。

但是半年前还在生死相斗的敌人，现在却忽然成为了盟友。这种变化实在是太大，薛武安一时竟有点难以适应。

薛武安还注意到，一直没有说话的相邦卢绾，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双手已经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合纵军的主帅，我王有一个人选，不知道薛王是否同意。"张雎忽然道。

"哦，那人是我们薛国人？"薛王穰愣了一下，问道。

"正是，我王提议让卢绾上将军做合纵军的总帅，外臣还带来了秦国、随国、卫国的相印，希望卢绾上将军能够配五国相印，名正言顺地当合纵军的总帅！"

群臣顿时又是一阵喧哗，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秦、随、卫三国的相印都是虚的，卢绾就算佩戴这三国相印也不能真正去当人家的相邦，但这是一个更加有力的信号，进一步说明了秦国对此次合纵的重视。薛王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好啊，好啊！"

卢绾从张雎的手中正式接过了三国相印，这时候，他的手很稳。

薛武安轻轻地皱起了眉头，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气息。

合纵盟约正式签订之后，薛王穰举行国宴招待张雎，在国宴上，王后华一直坐在薛王穰的身边，这让薛武安觉得相当不安。他一直想去看王后华的脸，但又不敢去看。喝到一半的时候，薛武安借口如厕，直接走了出来。

走在大殿外的广场上，看着漫天的星星，薛武安竟然觉得分外宁静，分明前一刻还在嘈杂的环境中，台上还有一个自己始终无法释怀的爱人，但是现在，周围什么人都没有的时候，似乎那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一样。

经历了这么多，薛武安已经可以冷静地看待百里华这件事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生理反应。长叹了一口气，薛武安还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进去。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以前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的时候，就会去注意自己做的噩梦。但是现在，他的梦越来越少，他的抵抗力似乎越来越强，他的事也越来越多，噩梦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完全不重要的东西。

它本来也不重要。

胡思乱想一通后，薛武安正打算走进大殿里继续酒宴，忽然一阵破空之声传入耳内，他抬头看去，一道白光猛地向自己射来，速度极快，他已经躲闪不及。但当那道白光射过来的时候，薛武安才发现那道白光的目标是自己脚下的地面。

薛武安抬头看去，夜晚时分的王宫静谧阴冷，由于光源不足，所以根本看不到天花板上的东西，更不用说看到有什么人在那里了。他低头看着地上，发现那是一把短剑，深深地嵌入地上的石阶中，显然是附带了强力的真气。薛武安把那把短剑拔出来，发现上面穿了一份帛书，他仔细地观察着短剑的剑柄，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清"字。

百里清……

薛武安连忙再次抬起头，比刚才还要热切地寻找着百里清的影子。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成功的，百里清不可能暴露自己，这太危险了，尤其是对她自己来说。

薛武安拆下那份帛书，细读了一遍，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这是一份情报，明显是百里清重新誊写的，没有落款与起头，根本不知道是谁写的。但那根本不重要，这份情报本身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发送他的人。可是薛武安面临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份情报是用徐文书写的，而自己几乎看不懂徐文。

"武安？你不是如厕去了吗？"

听到这个声音，薛武安心中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短剑和帛书，向前看去，从大殿的位置走过来一个白衣文士打扮的人，正是薛国相邦卢绾。

"相邦。"薛武安颔首道，"我在外面逛一圈，里面太闷了。"

卢绾慢慢地走过来，点头道："我大概知道你和王后华的事情，别难受了。"

"你知道？"

"整个晋阳城大概也就……两三成的人不知道吧。"

"什么？这件事流传的有那么广吗？"

"这里可是晋阳。"卢绾忍俊不禁地道，"你总不能指望他们不说吧。"

"我倒挺想知道他们传说的版本是怎么样的……"

"这个……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去听了……"

薛武安不禁无语。

"如果真的发动合纵的话，幽山国也能顺势把丢失的故土夺回来了。"薛武安看着卢绾，突然想起来卢绾本身是一个幽山人，"你会不会很开心？"

卢绾怔了一下，摇头道："只是一些土地，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我想要的也不是那些土地。"

"那……你想要什么？"薛武安忽然眼神一闪，本来想忍住了，但还是不小心说了出来，"你和张雎，是不是早就有联系？"

卢绾猛地把目光挪到另一边。

"我果然没有猜错。"薛武安蹙眉道，"所以持五国相印就是你向张雎开出的筹码？你不愿意薛国单独伐徐，就是因为知道多等待一段时间就会有合纵军组成？还有……四年前你分明还跟着墨家一起来到了於安城，你到底是去做什么的？"

"薛将军。"卢绾连忙打断了薛武安连续不断的提问，"你总得让我一个一个地回答吧。"

薛武安定定地看着卢绾，"你会说吗？"

"抱歉，我还不能完全告诉你，等到大局已定的时候，我自然会向你坦白。但是我敢保证，我没有背叛薛国，也没有出卖薛国的利益。"卢绾正色道，"请你理解，薛卿，虽然你和我家的渊源颇深，但是我还是不敢完全相信你。"

"为什么？"薛武安皱眉道。

"你背后的江湖势力，让你的态度有时候显得暧昧不清，我也看不到你现在的目标是什么。"卢绾低声道，"虽然你很强，我甚至想要让盛加入你的部队，要不是因为合纵半途而废，他应该会跟着北城军加入你麾下……但是这件事是我十年的心血，我不能让任何人毁了它。"

"你大可放心。"薛武安很理解卢绾的这种担忧，"我在徐国没有任何熟人，徐国也没有与我相关的江湖力量，你就算把徐国给灭了，我也不会眨一下眉头。"

"要是四年前的你，一定不会这么说的。"卢绾笑道。

"我没办法守护全天下所有人，所以我只能守护我能守护的人。"薛武安叹道，"再说了，如果被灭的徐国朝廷，我恐怕还真的不会眨一下眼。但就算这样，我也仍然有我的底线，你不如把你的计划说出来，让我看看它有没有触及我的底线？"

卢绾不由得尴尬地一笑，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薛武安双手拿着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拿着短剑？"

"我可不是要对你做什么。"薛武安一摊手，有点尴尬地道，"刚才……刚才我得到了一份情报，是关于徐国的，但是全都是用徐文所写，我看不懂，所以……如果我把这个给你看，你会不会对我更信任一些？"

薛武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已经想好，自己现在掌握的情报绝大部分都是可以分享给卢绾的，只要卢绾愿意将他的计划说出来。卢绾和别人不同，他毕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卢绾想害自己，那自己早就死了。卢绾身上的谜团已经缠绕了薛武安好几年，如果真的等到"大局已定"才能知道，薛武安担心已经晚了。虽然薛武安已经隐隐窥见那个计划的大致轮廓，并且知道这个计划对薛国没有太大的威胁。但不管这个计划成功与否，卢绾与薛国之间的合作多半就走到尽头了，薛武安必须提前安排卢绾离开薛国之后的事情。

薛武安下意识地感觉到，从此以后，整个天下的格局将会被彻底颠覆。

"徐文写的情报？"卢绾的眉头一皱，"谁给你的？"

薛武安打了个哈哈，"我一个朋友，他是从徐国那边誊写过来的，你看看吧。"说完，薛武安急于转移话题，就把那份穿了四个缝的帛书交给了卢绾。

卢绾接过帛书，然后就彻底凝固了。

这种沉默不知道保持了多久，才被薛武安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相邦？相邦？"

卢绾这才回过神来，"你看不懂上面写的东西？"

"看不懂。"薛武安摇了摇头。

卢绾看了薛武安一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然后才把目光重新放在帛书上，"如果这是真的……这是一封信……上面写着……徐国已经集结了二十万军队，准备立即攻打薛国，占领太行山以东，断绝合纵军出兵的路线……"

"什么！"

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着薛武安的大脑，霎时间有太多的疑问涌上心头，刚要喷薄而出，薛武安蓦地听到卢绾小声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同冷水浇在头上一般，一下子就让薛武安静静地定在原地。

"他到底……还是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