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直接放弃南门堡垒？”

“敌军势大，光秦关军就有四万，还都是秦军锐士，晓勇难当。而且很可能敌军不止秦关军一军，如果敌军人数实在太多，我们没必要在第一道防线处与敌军纠缠。只需要打出许多旌旗，做出增兵的样子，但部队却缓慢撤退，等大部队撤离之后，我们就引诱敌军登上城头，点燃整个南门。我还有两百桶油就是为城墙准备的。”

“怪不得你刚来的时候坚决不拆除南门的木寨框架……但难道第二道防线就一定能抵挡住秦军？”

“你还不明白吗？”岑勋苦笑道，“我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击败秦军，而是等待救援。对于我们这种地处要冲却没办法聚集太多军队的地方，拖延时间才是最好的选择。当看到南门燃起冲天大火，鱼庆衍就算想不帮忙，也说不过去了。第二道防线正好可以为鱼庆衍的增援来争取时间，如果鱼庆衍够聪明，就在派出军队沿着黄河河道向陕城增援的同时派出弓弩部队登上崤山，居高临下对南门内的部队进行打击，如果可以的话，甚至可以重新占领南门，对敌军实行完全包围。别忘了，土墙可是烧不坏的。火焰只能延缓他们的脚步，并不能完全毁坏南门的防御工事。”

“你……你竟然已经算到了这一步？”听完这一席话之后，蒋良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前的这个人思维清晰，用兵奇诡，每一步都非常扎实，这与原本岑勋“酒囊饭袋”的形象未免也差太多了。

“如果渑池是你们的……乃至宜阳是你们的……随国就可以在这里建郡，刚才我说的那种防御体系也就不需要鱼庆衍来配合我们了。毕竟随、卫联盟能走多远还是个未知数。”说到这里，岑勋忍不住冷笑一声，“你们两国的联盟还真是个笑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打不过强敌就拿邻居出气的。”

几个月前随卫之战，的确让蒋良觉得莫名其妙，如果不是最后因为合纵的原因罢兵，还不知道这场仗会打到什么时候。随国的军队当时在庞玉的率领下攻打成皋，已经逼近了卫国的中枢。幸好成皋没有陷落，否则随卫恐怕永远都没办法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所以蒋良也不想对此说什么，只是道：“现在还说这些作甚……”

“邦国……君主，都是一群虚伪至极的东西。”岑勋冷笑道，忽然，他的面色一变，“他们过来了……”

远处，一杆黑色的大旗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在天空中不断飘舞着。在那杆黑旗的后面，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旗帜在不断出现。出现在最前面的是兵车，兵车两边是骑士，而步兵则在后面。烟尘慢慢地扬了起来，像一只在天空中弓起了身子的恶犬。

“来了，让他们动作快点。”岑勋大声叫道，“把那两百桶油倒进护城河里，快一点！”

蒋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连忙大声给其他的士兵发布命令，这两万军队和他共事很多年了，相互之间都非常熟悉，很快就有几个百人队有条不紊地在城墙上倒起了油。

“不要这城墙上倒，去箭孔那里排出去，在城墙上会被他们看到的……”岑勋本来想阻止，但是看着远处的烟尘，自忖时间已经不够，也只能叹一口气，任由他们在城墙上倒油了。

岑勋没有猜错，秦军主将田疆在兵车一眼就看到了敌军在城墙上向下倒着什么东西。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猜出那一定是油膏之类的东西。他仔细看了看这条绵延十余里的防线，城墙的西北端直接靠着湍急的河水，东南边接着崤山山脉，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

田疆忍不住低声叹道：“没想到曲沃的防线竟然已经如此严密，实在不一般。”

“现在可不是称赞敌人的时候。”和田疆在同一辆兵车上的另外一名将领笑道，“随国这道防线的确造得好，但缺点也是非常明显的，如果我们能把随军逼在曲沃内部的话，就相当于我们封锁随国，而不是六国封锁我们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虽然只隔着三十里，但是这里毕竟不是秦关。”田疆微微一笑，对身旁的那名少年将领笑道，“曲沃的背后是平坦宽阔的几十里河滩平原，我们秦关的背后却是狭窄崎岖的山道。算起来，曲沃可以驻扎几十万大军，可秦关却不能同时聚集如此庞大的军队。等到合纵军集结到曲沃之后，我们如果还在封锁曲沃，那我们就是在自寻死路了。”

“田将，你的眼里历来是秦国将军里最好的，不如你仔细看一下，曲沃城寨我们需要多久才能攻破？”

田疆收起了笑容，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他那锐利的眼睛很快就扫过了堡垒、城墙、护城河，仔细估测着壕沟的宽度，城门的高度，城墙的厚度。在旁人看来，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在不断转动，恐怕很难想象他的眼睛吸取到的庞大信息。

“四座吊桥，四座堡垒，虽然是纵向分布，四座堡垒不能相互支援，但这同样考验我方的作战宽度。而且虽然看上去城墙不高，但这很明显是故意让我们架云梯的陷阱，刚才我已经看到他们在往壕沟里倒东西了。”田疆苦笑道，“当我们把队伍拉开的时候，他们埋伏在山坡上的军队就可以发动攻击，将我们的一侧吃掉或重创。”

“山上有伏兵？”那名年轻的将领本来是坐着的，现在差点跳了起来，“我怎么看不到？”

“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就会埋伏一支。”田疆深吸一口气，“我无法确定，但最好还是把它当作有来处理，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投入太多，你也该知道我们的目标并非真正攻破曲沃。”

“是啊，所以相邦才把我这个废物派过来了。”那年轻将领笑了笑，似乎眼前的这场战争与自己毫无关系。

“废物？”田疆看了一眼那年轻将领，目光非常复杂，“谁都可以说自己是废物，只有你不行，郑平。你最好算一算自己发迹的速度。”

“怎么，对我不满？你觉得我来这里会掣肘你？”郑平笑着看向田疆，笑得天真烂漫。

田疆却只是微笑着沉默，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与这个男人共乘一车，尽管他的力量对于自己来说不可或缺。

“你来当我的副将是王上的诏命，我没有任何意见。”

“是‘相邦’的诏命，我得再纠正你一次。”郑平再度一笑，然后就把目光放到了东边的崤山山脉上，“不管怎么样，这第一仗还轮不到我们两个来打。你说，那支部队现在是不是已经翻过伏牛山了？”

“算时间应该还要一个多时辰，而且我们这边的信号也还没发。”

“我一直没搞懂，你们口中的‘信号’是什么？那边怎么知道我们的战况的？”

“很简单，如果鱼庆衍前来增援，那就是最明显的信号。”田疆的眼神忽然冰冷了起来，温情脉脉从来都不是他擅长的东西，他擅长的东西只有破坏，永远只有破坏。

“郑平，你把兵车队和骑兵带开。”田疆一只脚踩在兵车的拦上，沉声道，“我带队冲锋。”说罢，田疆脚上一用力，整个身体向前一跃，整个人正好落在了一匹车马上，剑光一闪，那匹马身后的缰绳被立时斩断。一般来说拉车的马并不会太高大强壮，但这匹马却格外健壮，田疆骑在上面，高声叫了一声，整支秦军忽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高声呐喊，行军的速度也猛然加快。

就算看到了自己正在倒油，就算看到了曲沃几乎坚不可摧的防线，秦将竟然还是选择了冲锋？

站在城头的岑勋看着敌将的反常举动，百思不得其解。

“将军，敌军进攻了！”

“慌什么，敌军的攻城梯还没有运上来，他们能在护城河里作甚？”岑勋呵斥了一声惊叫出声的一位校官，“弓弩手准备！列阵！”

好几声号角冲天响起，那是弓箭手发射的信号，由于战线铺得实在太开，十几里的战场上没有多少人能够听清自己长官的命令，只能用号角和鼓声进行统一的指挥。

“来吧，田疆。”岑勋深吸一口气，走到城垛前，仔细看着秦军的每一个细节，“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厉害。”

密密麻麻的军队像蝗虫一样慢慢涌上来，同时己方也箭如雨下，但是面对这么庞大的数量和秦军锐士精良的装备，岑勋并不能指望箭雨能够削弱敌军，真正的战斗会在架云梯的时候开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岑勋的内心深处，总是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秦军的表现似乎过于反常。而田疆也不是一个庸才，自己虽然学习兵法的时间不长，但是天赋极佳，触类旁通，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禀赋。靠着自己的直觉，岑勋觉察到，眼前这支军队的意图似乎并不是攻陷曲沃，虽然他们看起来是那样气势汹汹。

原因很简单，敌军没有在崤山发动侧面攻击。

刚才对蒋良解释的时候，岑勋没有把所有心里话都说出来，如果鱼庆衍的部队能够登上崤山山脉，对敌军打击，那对秦军的伤害肯定极大。但是由于己方现在兵力不足，所以岑勋才要掉陕城军一万过来，在崤山山坡上布防，现在崤山上几乎没有任何随军部队，只有一支两百人的斥候队。崤山本来就是适合埋伏的地方，田疆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勘察清楚，派兵占据高地，再从两个方向进攻曲沃。就算田疆保守一点，也应该派一支小部队在崤山上检查一番，看有没有伏兵。

但是田疆却什么都没有做，他直接就对这道防线发动了冲锋。

“不对……”岑勋摇了摇头，狠狠地砸了一下城垛，“不对……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岑勋第一次意识到，只把着一座城守住，仍然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