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清吃了一惊，但是随后一想，却又明白过来，沉默地点点头。

薛武安不禁感慨万千，哭笑不得。

茂君宇文邺，黑铁亭的首领。当初在汾水边上，他向自己询问皮密新的事情。之后，黑铁亭就对自己进行着锲而不舍的追杀，所幸一路上有华清院保护。在北成要塞的北边，通往皋狼的路上，薛武安与罗鸿会合之后，遭遇了黑铁亭的全面进攻，如果不是白姝率领十余名华清院剑客死守，薛武安和罗鸿绝对要死在那里。

“你不恨你族叔吗？”薛武安看着百里清脸上有点尴尬的表情，叹道。

百里清也叹息道：“我小时候，他待我甚好。现在我长大了，他也老了。大家现在各为其主，也说不得什么。但是在保护华姐的事上，他绝对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秦国间谍遍布天下，极其厉害，我族叔是秦国最强间谍组织的首脑，但他毕竟也是个人。黑铁亭之主权限极大，甚少掣肘。他若是想帮助我们，无疑是一份极强的助力。”

薛武安点点头，这个道理他自然懂，只不过一想到以后有可能要和黑铁亭合作，就觉得非常荒唐，“那……百里华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她是怎么求助于你的？”

百里清顿了顿，然后才应道：“她希望若变故发生，我能够与黑铁亭一起，先将玉兄秘密护送回国。也希望你能够参与进来，不过……”百里清再度停顿一下，然后道：“你没有必要参与进来的，你不是局内人，就算不参与，也——”

“你莫说了。”薛武安叹了口气，“我了解。但你我相交莫逆，这个忙我不得不帮。不仅如此，我相信萧平也会帮你的。”

“萧平？”百里清一愣，然后一笑，“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萧平那小子也在。只盼我们三人能再度相会，然后吃一顿热腾腾的烤兔肉。”

薛武安莞尔一笑，“还有别的吗？百里华她自己怎么办？”

百里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她想跟我走。你也知道她的身份特殊，回国之后也不好过。但她哪里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实在是很难收容她。所以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帮忙。”

薛武安奇道：“怎么帮？”

百里清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如果战事一开，我希望你能……娶……娶她。”

薛武安陷入了沉默，这一句话在日后成为了他的梦魇与欢乐的源泉，改变了他的一生。但是在现在，薛武安却只当它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请求。

“我……”薛武安嘴唇嚅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娶妻对他来说是一件过于重大的事情。他承认他对百里华有相当深的好感，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她。但是在百里清的面前听到这句话，还是让他心中一紧。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他低头一看，百里清的手白得像雪。

“答应我，这是最好的办法。”百里清微微一笑，这种笑容和一开始的强笑与后来的真笑都不同，是一种苦涩中夹杂着少许欣慰的笑容，“答应我。”

薛武安看着百里清的眼睛，看着那双像黑宝石一样晶莹的眸子，发现百里清与自己的距离现在近得可怕，他几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百里清的呼吸正拍打在他脸上。

“我答应。”

这三个字呼出的气息轻轻地拍打在百里清的脸上、眼里、鼻中，像春风一样温和。百里清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最终还是夺眶而出，被这一股春风一刮，四下消散了。

原本沉默着在夜里安眠的晋阳城，在今夜陷入了失眠的境地。

居住在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周边氛围的变化，黑夜在慢慢地加深，空气越来越稀薄，屋中的灯火则越来越暗。

有一些侥幸能够睡着的人，也失去了以往无梦的安眠。他们在梦中辗转反侧，做着各种各样的噩梦。噩梦就像是疾病，总会在人最脆弱的时候侵入。而现在，噩梦已经侵入了整个晋阳城，不管是权贵还是百姓，在这种侵蚀面前都脆弱得如同婴孩。他们在自己面前构筑的重重防线如今全部都坍塌了，这让他们感受到了一种赤条条的裸露感，他们和这个世界似乎再没有任何事物隔绝。

薛王萧语坐在案几前，只有一盏明灭不定的灯，他没有睡觉，也没有召唤哪个大臣来一起商议，他只是静静地想着。

然后，他便起身前往王宫监牢，去里面探望弟弟文信君萧睿。但是去了之后才看到，文信君萧睿已经自尽，尸体的脸上露着一丝报复般的笑意。

薛王一句话都没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又回到寝宫，再度陷入沉思，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与他一样在沉思的，还有在夜晚脱下了面具的公输起。面具后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没人能够知道。他只是在一个又一个夜晚里静静地思考，他在思考什么，也没人能够知道。公输起和司马陵都是那种城府极深的人，但这种城府表现出来的感觉又完全不同。公输起的面具很少有人能够察觉，但是司马陵的面具却近乎众人皆知。

那是因为司马陵没有什么真正的理想和抱负，他只是一个极端的实用主义者。司马陵从来不会失眠，但是今夜，他也无心入睡。

他的对面坐着的是农家假榖主、墨家尚同院掌事伍健。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坐着，偶尔冒出一两句话来，但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如果让旁人听了，只怕会摸不着头脑。

最终，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直到灯烛烧尽，房间陷入黑暗，他们二人还是一动不动。

“如果薛国亡了，我们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蓦地，伍健的声音从黑暗当中传了出来。

“我不知道。”司马陵的声音显得有点无力，“慢慢看吧。”

但是在司马陵的心中，一个模糊的概念已经形成。这次薛国要想撑过此次大劫，其关键便在公输起的身上。

但这毕竟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看不见，摸不着。司马陵没有办法确定，也没有办法做任何事。

明日，他就要启程前往梁国。但是直到现在，他的心思都还没有顾及到那片神秘的荆湘之地。

不过晋阳城中有两个人，他们一刻都没有忘记梁国。

那就是梁国特使陈离和质梁的公子百里舂。

他们两个人一刻也没有停息地谈了一夜，但他们所谈的事情是否能对天下大势产生哪怕一丁点的影响，没有人可以确定。

这些不眠的人组合成了晋阳城百余年来的奇景，每个人的思绪和灯火穿插编织在一起，在晋阳城的上空聚集成了一片浓密的乌云。次日清晨的时候，晋阳城没有下雨，而是下起了雨雪。湿漉漉的雪落在地上，连一层雪都积不起来。

每个人都带着昨日未眠的昏沉，在雨雪当中出了门，开始做着自己的事。

在失眠之后，晋阳又再度失语了。看着死气沉沉的晋阳，薛王萧语才感觉到自己名字的荒谬，不禁哑然失笑。

而薛武安看着晋阳城睡得最香的人，沉默了一宿。

莫臼的样子本来就像在睡觉，现在看上去，便更像是在安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