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宽恕.宽恕别人.宽恕自己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天心楼并不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残,荷叶仍绿,半顷翠波,倒映着楼上的朱栏,栏下泊着几只轻舟。

四面纱窗都已支起,一位白发萧萧,神情严肃的老人,正独自凭栏,向湖岸凝睇。

他看来就仿佛这晚秋的残荷一样萧索,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明亮而坚定的。

因为他已下了决心。

他已决心要还别人一个公道!

×××

夜色更浓,星都已疏了。

“欸乃”一声,一艘轻舟自对岸摇来,船头站着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少年,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刀。

苍白的手,雪白的刀!

杜军军慢慢地走上了楼。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就仿佛一个人涉尽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旅途终点,却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满足的欢悦和兴奋。

“人都来齐了么?……”

现在他总算已将他的仇人全都找齐了,他相信宫本藏木必定也躲藏在这里。

因为这老人显然已无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着这笔血债已将结清,他为什么竟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这连他自己都不懂。

他只觉得心很乱。

小翠的死,王伶俐的死,那孩子的死……这些人本不该死,就像是一朵鲜花刚刚开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们为什么会死?是死在谁手上的?

小翠是他最爱的人,却是他仇人的女儿。

丁小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却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为了小翠的仇恨,而去杀他的兄弟?

绝不能!

可是他又怎么能眼见着小翠为他而死之后,反而将杀她的仇人,当做自己的兄弟!

×××

他出来本是为了复仇的,他心里的仇恨极深,却很单纯。

仇恨,本是种原始的,单纯的情感。

他从未想到情与仇竟突然纠缠到一起,竟变得如此复杂。

他几乎已没有勇气去面对它。

因为他知道,纵然杀尽了他的仇人,他心里的苦还是同样无法解脱。

但现在他纵然明知面前摆着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无法退缩。

他忽然发现自己终于已面对着丁乘风,他忽然发觉丁乘风竟远比他镇定冷静。

灯光很亮,照着这老人的苍苍白发,照着他严肃而冷漠的脸。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毛孔,杜军军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坚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视着杜军军苍白的脸,忽然道:“请坐。”

杜军军没有坐下去,也没有开口,到了这种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乘风自己却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绝不会和你仇人坐在同一个屋顶下喝酒的。”

杜军军承认。

丁乘风道:“现在你当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谋,主使丁小中去做那几件事的,也是我。”

杜军军的身子又开始在颤抖。

丁乘风道:“我杀杜文龙,有我的理由,你要复仇,也有你的理由,这件事无论谁是谁非,我都已准备还你个公道!”

他的脸色还是同样冷静,凝视着杜军军的脸,冷冷地接着说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种公道?”

杜军军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种!”

丁乘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公道确实只有一种,只可惜这种公道却常常会被人曲解的。”

杜军军道:“哦?”

丁乘风道:“你心里认为的那种真正公道,就跟我心里的公道绝不一样。”

杜军军冷笑。

丁乘风道:“我杀了你父亲,你要杀我,你当然认为这是公理,但你若也有个嫡亲的手足被人毁了,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去杀了那个人呢!”

杜军军苍白的脸突然扭曲。

丁乘风道:“现在我的大儿子已受了重伤,我的二儿子已成残废,我的三儿子虽不是你杀的,却也已因这件事而死。”

他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着道:“杀他的人,虽然是你们杜家的后代,却是我亲手抚养大的,却叫我到何处去要我的公道?”

杜军军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他甚至已不愿再面对这个满怀悲愤的老人。

丁乘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我已是个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我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这仇恨就永无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的接着道:“今日你杀了我为你的父亲报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孙若要杀你为我复仇,是不是也同样公道?”

傅红雪发现叶开的手也在发抖。

叶开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还强烈。

丁乘风道:“无论谁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这仇恨都已绝不能再延续下去,为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视着杜军军,道:“我已决定将你要的公道还给你!”

杜军军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

“这老人究竟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还是个正直公道的君子?”

杜军军分不清。

丁乘风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杜军军在听着。

丁乘风道:“我死了之后,这段仇恨就已终结,若是再有任何人为这仇恨而死,无论是谁死在谁手里,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饶他!”

他的声音中突然有了凄厉而悲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杜军军咬着牙,嘶声道:“可是宫本藏木──我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能放过他。”

丁乘风脸上突然露出种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当然也知道你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只可惜你无论怎么样对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杜军军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乘风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伤感。

他不再回答杜军军的话,却慢慢地举起面前的酒,向杜军军举杯。

“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记得,仇恨就像是债务一样,你恨别人时,就等于你自己欠下了一笔债,你心里的仇恨越多,那么你活在这世上,就永远不会再有快乐的一天。”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准备将杯中酒喝下去。

但就在这时,突见黑光一闪。

×××

黑光如闪电。

接着,“叮”的一响,丁乘风手里的酒杯已碎了,一支笔随着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支小笔!三寸七分长的小笔!

杜军军霍然回头,吃惊地看着南宫洪。

南宫洪的脸竟也已变得跟他同样苍白,但一双手却也是稳定的。

他凝视着丁乘风,丁乘风也在吃惊的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南宫洪的声音很坚决,道:“因为我知道这杯中装的是毒酒,也知道这杯毒酒,本来不该是你喝的。”

丁乘风动容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南宫洪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丁乘风看着他,面上的惊讶之色,突又变为悲痛伤感,黯然道:“那么我的意思你为何不明白?”

南宫洪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来洗清这段仇恨,只不过,这血,也不是你应该流的。”

丁乘风动容道:“我流我自己的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南宫洪道:“当然有关系。”

丁乘风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南宫洪道:“是个不愿看见无辜者流血的人。”

杜军军也不禁动容,抢着道:“你说这个人是无辜的?”

南宫洪道:“不错。”

杜军军道;“十九年前,那个在梅花庵外说‘人都来齐了么’的凶手,难道不是他?”

南宫洪道:“绝不是!”

杜军军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敢确定?”

南宫洪道:“因为无论什么人在冰天雪地中,冻了一两个时辰后,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难免有点改变的,可见他根本用不着为这原因去杀人灭口。”

杜军军道:“你怎知在那种时候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会改变?”

南宫洪想:“因为我试过。”

他不让杜军军开口,接着又道:“何况,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发生的那一天,他根本寸步都没有离开丁家庄。”

杜军军道:“你有把握?”

南宫洪道:“我当然有把握!”

杜军军道:“为什么?”

南宫洪说:“因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伤,根本寸步难行,自从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再离开过丁家庄,因为直到现在,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还跟你一样,是个行动不便的人。”

丁乘风霍然站起,瞪着他,却又黯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坐下,一张镇定冷静的脸,已变得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南宫洪接着又道:“而且我还知道,刺伤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神风集团’中的第一快剑,与小兵齐名的武林前辈……”

杜军军失声道:“百春?”

南宫洪点头,道:“不错,就是百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百春为什么将他的快剑绝技,传授给王伶俐了。”

他叹息着接道:“那想必是因为他和丁老庄主比剑之后,就惺惺相惜,互相器重,所以就将丁家一个不愿给别人知道的儿子,带去教养,只可惜他的绝世剑法,虽造就了王伶俐纵横天下的声名,他偏激的性格,却害了王伶俐的一生。”

丁乘风黯然垂首,目中已有老泪盈眶。

杜军军盯着南宫洪,厉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南宫洪迟疑着,目中又露出那种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这句话。

杜军军又忍不住问道:“凶手若不是他,丁小中杀人灭口,又是为了谁?”

南宫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突然回头,瞪着楼梯口。

只听楼下一个人冷冷道:“是为了我。”

×××

声音嘶哑低沉,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很不舒服。

可是随着这语声走上楼来的,却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曳地的长袍,轻而柔软,脸上蒙着层烟雾般的黑纱,却使得她的美,更多了种神秘的凄艳,美得几乎令人不敢*视。

她的风姿更美,就算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仿佛带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看见她走上来,丁乘风的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不该来的。”

这绝色丽人道:“我一定要来。”

她声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衬,他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竟会有这么难听的声音。

杜军军忍不住道:“你说丁小中杀人灭口,全是为了你?”

“不错。”

杜军军道:“为什么?”

“因为我才是你的真正仇人,杜文龙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她声音里又充满了仇恨和怨毒,接着又道:“因为我就是丁小中的母亲!”

杜军军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丁乘风的心也沉了下去。

南宫洪呢?他的心事又有谁知道?

丁秀云的目光正在黑纱中看着他,冷冷道:“丁乘风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你想必已看出来,他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竟想牺牲他自己,却不知他这么样做根本就没有原因的。”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若不是你出手,这件事的后果也许就更不堪想像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南宫洪苦笑,仿佛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丁秀云道:“可是我也在奇怪,你究竟是什么人呢?怎么会知道得如此多?”

南宫洪道:“我……”

丁秀云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告诉我,我并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她忽然回头,目光刀锋般从黑纱中看着杜军军,道:“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杜军军紧握双拳,道:“我……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

丁秀云突然狂笑,道:“你知到?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又有多少?”

杜军军不能回答。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因为他从来也不想去了解别人,也从未去尝试过。

丁秀云还在不停地笑。

她的笑声疯狂而凄厉,突然抬起手,用力扯下了蒙面的黑纱。

杜军军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隐藏在黑纱中的这张脸,虽然很美,但却是完全僵硬的。

她在狂笑着,可是她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

这绝不是一张活人的脸。

这根本就不是人的脸,只不过是个面具而已。

等她再揭开这层面具的时候,杜军军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

难道这才是她的脸?

杜军军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他从未见过世上有任何事比这张脸更令他吃惊,因为这也已不能算是一张人的脸。

在这张脸上,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轮廓,只能看见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刀疤,也不知有多少条,看来竟像个被摔烂了的瓷土面具。

丁秀云狂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脸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杜军军更不能回答。

他只知道白云仙子昔日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丁秀云道:“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来的,一共划了七十七刀,因为我跟那个负心的男人在一起过了七十七天,我想起一天的事,就在脸上划一刀,但那些事却比割在我脸上的刀还要令我痛苦得多。”

她的声音更嘶哑,接着道:“我恨我自己的这张脸,若不是因为这张脸,他就不会看上我,我又怎会为他痛苦终生?”

杜军军连指尖都已冰冷。他了解这种感觉,因为他自己也有过这种痛苦,直到现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过的那些日子,他心里也像是被刀割着一样。

丁秀云道:“我不愿别人见到我这张脸,我不愿被人耻笑,但是我知道你绝不会笑我的,因为你母亲现在也绝不会比我好看多少。”

杜军军不能否认。

他忍不住又想起那间屋子──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母亲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与黑暗中的。

丁秀云道:“你知不知道我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她接着道:“因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我不愿别人再听到我的声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毁了。”

她说话的声音,本来和她的人同样美丽。

“人都来齐了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还是美丽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黄莺。

杜军军现在才明白南宫洪刚才说的话。

她怕别人听出她的声音来,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字,只不过因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声音能像她那么美丽动听。

丁秀云道:“丁小中去杀人,都是我叫他去杀的,他自己并没有责任,他虽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亲,但却一直很听我的话,他……他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他还没有死,现在你当然也不会杀他了……所以现在我已可放心地死,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多活这些年的。”

丁乘风突然厉声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你!”

丁秀云道:“有的……也许只有一个人。”

丁乘风道:“谁?”

丁秀云道:“我自己。”

她的声音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现在你们谁也不能阻拦我了,因为在我来的时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你难道已……已服了毒?”

丁秀云点了点头,道:“你也该知道,我配的毒酒,是无药可救的。”

丁乘风看着她,慢慢地坐了下来,眼泪也已流下。

丁秀云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为我伤心,自从那天我亲手割下那负心人的头颅后,我就已死而无憾了,何况现在我已将他的头颅烧成了灰,拌着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现在无论谁再也不能分开我们了,我能够这么样死,你本该觉得很安慰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但听的人却已都不禁听得毛骨悚然。

现在南宫洪才知道,杜文龙的头颅,并不是桃花娘子盗走的。

但是他却实在分不清丁秀云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

无论这是爱是恨,都未免太疯狂,太可怕了。

丁秀云看着杜军军,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你母亲,杀死杜文龙的人,现在也已死了,可是杜文龙却已跟这个人合为一体,从今以后,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下,他都要永远陪着我的。”

她不让杜军军开口,又道:“现在我只想让你再看一个人。”

杜军军忍不住问道:“谁?”

丁秀云道:“宫本藏木!”

她忽然回过身,向楼下招了招手,然后就有个人微笑着,慢慢地走上楼来。

他看来仿佛很愉快,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能让他忧愁恐惧的事。

他看见杜军军和南宫洪时,也还是在同样微笑着。

这个人却赫然竟是宫本藏木。

杜军军苍白的脸突又涨红了起来,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秀云忽然大声道:“宫本藏木,这个人还想杀你,你为什么还不逃?”

宫本藏木竟还是微笑着,站在那里,连动也没有动。

丁秀云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脸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时扭曲,看来更是说不出地诡秘可怖。

她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逃的,他现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现在根本就什么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忧郁,他已全都忘记。因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为他准备的,用忘忧草配成的药酒,现在他甚至已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

忘忧草就是大麻,吃了它的人,就似已完全脱离了这世界,生活在一种虚无的幻境中。

可是杜军军却没有忘,也忘不了。

自从他懂得语言时,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杀了宫本藏木,替你父亲报仇!”

他也曾对自己发过誓。

“只要我再看见宫本藏木,就绝不会再让他活下去,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拦我。”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听见丁秀云在说什么,仿佛仇恨已将他整个人都投入了洪炉。

×××

“……去将你仇人的头颅割下来,否则就不要回来见我……”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这屋子里突然也像是变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间仿佛都已变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得见宫本藏木一个人。

宫本藏木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竟似在看着杜军军微笑。

杜军军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杀机,他眼里却带着种虚幻迷惘的笑意。

这不仅是个很鲜明的对比,简直是种讽刺。

杜军军杀人的手,紧紧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宫本藏木忽然笑道:“你手里为什么总是抓住这个脏脏的东西?这东西送给我,我也不要,你难道还怕我抢你的?”

这柄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也不知将多少人*得无路可走的魔刀,现在在他眼中看来,已只不过是个又丑又脏的东西。

这柄曾经被公认为武林第一、天下无双的魔刀,现在在他眼中看来,竟似已不值一文。难道这才是这柄刀真正的价值?

一个痴人眼中所能看见的,岂非总是最真实的?

杜军军的身子突又开始颤抖,突然拔刀,闪电般向宫本藏木的头砍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黑光一闪!

只听“叮”的一响,傅红雪手里的刀,突然断成两截。

折断的半截刀锋,和一支短笔同时落在地上。

一支三寸七分长的短笔。

杜军军霍然转身,瞪着南宫洪,嘎声道:“是你?”

南宫洪点点头,道:“是我。”

杜军军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南宫洪道:“因为你本来就不必杀他,也根本没有理由杀他。”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特而悲伤的表情。

杜军军瞪着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烧,道:“你说我没有理由杀他?”

南宫洪道:“不错。”

杜军军厉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经死在他的手上,这笔血债已积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条命,我就该杀他十次。”

南宫洪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杜军军道:“我错在哪里?””

南宫洪道:“你恨错了。”

杜军军怒道:“我难道不该杀他?”

南宫洪道:“不该!”

杜军军道:“为什么?”

南宫洪道:“因为他杀的,并不是你的父母亲人,你跟他之间,本没有任何仇恨。”

这句话就像一座突然爆发的火山。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能比这句话更令人吃惊。

南宫洪凝视着杜军军,缓缓道:“你恨他,只不过是因为有人要你恨他!”

杜军军全身都在颤抖。

若是别人对他说这种话,他绝不会听。

但现在说话的人是南宫洪,他知道南宫洪绝不是个胡言乱语的人。

南宫洪道:“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若有人将它种在你心里,它就会在你心里生根,它并不是生来就在你心里的。”

杜军军紧握着双拳,终于勉强说出了三个字:“我不懂。”

南宫洪道:“仇恨是后天的,所以每个人都可以会恨错,只有爱才是永远不会错的。”

丁乘风的脸已因激动兴奋而发红,忽然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丁秀云的脸却更苍白,道:“但是他说的话,我还是连一句都不懂。”

南宫洪长长叹息,道:“你应该懂的。”

丁秀云道:“为什么?”

南宫洪道:“因为只有你才知道,丁小中并不是丁老庄主的亲生子。”

丁小云的脸色又变了,失声道:“杜军军难道也不是杜家的后代?”

南宫洪道:“绝不是!”

这句话说出来,又像是一声霹雳击下。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南宫洪,丁秀云道:“你……你说谎!”

南宫洪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他并没有否认,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否认,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的。

丁秀云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秘密?”

南宫洪黯然道:“这并不是秘密,只不过是个悲惨的故事,你自己若也是这悲惨故事中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故事?”

丁秀云失声问道:“你……难道你才是杜文龙的儿子?”

南宫洪道:“我是……”

杜军军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吼道:“你说谎!”

南宫洪笑得更凄凉。

他还是没有否认,杜军军当然也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

丁小云突又问道:“这个秘密难道花白凤也不知道?”

南宫洪点点头,道:“她也不知道。”

丁小云诧异道:“她连自己的儿子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南宫洪黯然地答道:“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要瞒着她的。”

丁秀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宫洪迟疑着,显得更痛苦。

他本不愿说起这件事,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原来花白凤有了身孕的时候,杜夫人就已知道。

她无疑是个心机非常深沉的女人,虽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这个女人断绝关系,只不过,无论怎么样,花白凤生下来的孩子,总是杜家的骨血。

她竟不肯让自家的骨血,留在别人手里;因为这孩子若还在花白凤身边,她和杜文龙之间,就永远都有种斩也斩不断的关系,杜文龙迟早总难免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所以杜夫人竟设法收买了替花白凤接生的稳婆,用一个别人的孩子,将她生的孩子换走。

花白凤正在昏迷痛苦中,当然不会知道襁褓中的婴儿,已不是自己的骨血。

等她清醒时,杜夫人早已将她的孩子带走了。

杜夫人未出嫁时,有个很要好的姐妹,嫁给了一个姓南宫的镖师。

这人叫南宫平,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平凡而老实,在武林中虽然没有很大的名气,但却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

名门的弟子,在武林中总是比较容易站得住脚的,他们恰巧没有儿子。

所以杜夫人就将花白凤的孩子,交给他们收养,她暂时还不愿让杜文龙知道这件事。

到那时为止,这秘密还只有她和杜夫人知道,连南宫平都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第三个知道这秘密的人是贺文海,在当时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数人尊为神圣的贺文海!

因为杜夫人心机虽深沉,却并不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

──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时,每个女人心机都会变得深沉的。

杜夫人做了这件事后,心里又对这孩子有些歉疚之意。

她知道以南宫平的武功,绝不能将这孩子培养成武林中的高手。

她希望杜家所有的人,都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

所以她将这秘密告诉了贺文海,因为贺文海曾经答应过,要将自己的神技,传授给杜家的一个儿子,她知道贺文海一定会实践这诺言。

她也信任贺文海,绝不会说出这秘密。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不信任贺文海,就连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他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果然没有说出这秘密。

但他却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长久隐瞒的秘密,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身世的。

所以他从小就告诉这孩子,仇恨所能带给一个人的,只有痛苦和毁灭。

爱才是永恒的。

他告诉这孩子,要学会如何去爱人,那远比去学如何杀人更重要。

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配学他的贺氏神笔!

也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能体会到贺氏神笔的精髓!

然后,他才将他的贺氏神笔传授给南宫洪。

×××

这的确是个悲惨的故事。

南宫洪一直不愿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一定会伤害到很多人。

伤害得最深的,当然还是杜军军。

杜军军已松开了手,一步步往后退,似连站都已站不住了。

他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现在却像是个站在高空绳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虽然令他痛苦,但这种痛苦却是严肃的、神圣的。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

可怜而可笑。

他从未可怜过自己,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

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小翠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间最痛苦不幸的事。

现在他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南宫洪看着他,目光中也充满了痛苦和歉疚。

这秘密本是南宫夫人临终时才说出来的,因为南宫夫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权知道。

杜军军也是人,也同样有权知道。

南宫洪黯然道:“我本来的确早就该告诉你的,我几次想说出来,却又……”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杜军军也没有让他说下去。

杜军军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触到他的,却很快地说出两句话:“我并不怪你,因为你并没有错……”

他迟疑着,终于又说了一句南宫洪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我也不恨你,我已不会再恨任何人。”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已转过身,走下楼去,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他这人本身就像是个悲剧。

南宫洪看着他,并没有阻拦,直到他已走下楼,才忽然大声道:“你也没有错,错的是仇恨,仇恨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杜军军并没有回头,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这句话。

但当他走下楼之后,他的身子已挺直。

他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却一直在不停地走。

他并没有倒下去。

有几次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去。

南宫洪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会好的。”

丁乘风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种沉思之色。

南宫洪道:“他现在就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但只要他还活着,无论伤口有多么深,都总有一日会好的。”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人,有时也像是壁虎一样,就算割断它的尾巴,它还是很快就会再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来。”

丁乘风也笑了,微笑着说道:“这比喻很好,非常好。”

他们彼此凝视着,忽然觉得彼此间有了种奇怪的了解,就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样。

丁乘风道:“这件事你本不想说出来的?”

南宫洪道:“我本来总觉得说出这件事后,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

丁乘风道:“但现在你的想法变了。”

南宫洪点点头,道:“因为我现在已发觉,我们大家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都已太多了。”

丁乘风道:“所以你已想将这件事结束?”

南宫洪又点点头。

丁乘风忽然看了丁秀云一眼,道:“她若不死,这件事是不是也同样能结束?”

南宫洪道:“她本来就不必死的。”

丁乘风道:“哦?”

南宫洪道:“她就算做错了事,也早已付出了她的代价。”

丁乘风黯然。

只有他知道她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痛。

南宫洪凝视着他,忽又笑了笑,道:“你当然也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死的,是不是?”

丁乘风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道:“是的,她不会死,也不必死……”

丁秀云很吃惊地看着他,失声地道:“你……你难道……”

丁乘风叹道:“我早已知道你为你自己准备了一瓶毒酒,所以……”

丁秀云动容道:“所以你就将那瓶毒酒换走了。”

丁乘风道:“我已将你所有的毒酒都换走了,你就算 将那些酒全喝下去,最多也只不过大醉一场而已。”

他微笑着,接着又道:“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古板,有时也会做一两件狡猾事的。”

丁秀云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

丁乘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丁秀云道:“我在笑我自己。”

丁乘风道:“笑你自己?”

丁秀云道:“花白凤都没有死,我为什么一定要死?”

她的笑声听来凄清而悲伤,甚至根本分不出是哭是笑:“我现在才知道她比我还可怜,她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连她都能活得下去,我为什么就活不下去?”

丁乘风道:“你本来就应该活下去,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

丁秀云忽然指着宫本藏木,道:“他呢?”

丁乘风道:“他怎么样?”

丁秀云道:“我喝下的毒酒,若根本不是毒酒,他喝的岂非也……”

丁乘风道:“你让他喝下去的,也只不过是瓶陈年大曲而已。”

宫本藏木的脸色突然变了。

丁乘风道:“也许他早已知道你要对付他的。”

丁秀云道:“所以他看见我桌上有酒,就立刻故意喝了下去。”

丁乘风点点头,道:“你当然也应该知道,他本来绝不是个肯随便喝酒的人!”

丁秀云道:“然后他又故意装出中毒的样子,等着看我要怎样对付他。”

丁乘风道:“你怎么对付他的?”

丁秀云苦笑道:“我居然告诉了他,那瓶酒是用忘忧草配成的。”

丁乘风道:“他当然知道吃了忘忧草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丁秀云道:“所以他就故意装成这样子,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那些想杀他的人。”

宫本藏木脸上又充满了惊惶和恐惧,突然从靴里抽出柄刀,反手向自己胸膛上刺了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黑光一闪。

他手里的刀立刻被打落,当然是被一支三寸七分长的小笔打落的。

宫本藏木霍然抬头,瞪着南宫洪,嗄声道:“你……你难道连死都不让我死?”

南宫洪淡淡的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忽然又要死了?”

宫本藏木握紧双拳道:“我难道连死都不能死!”

南宫洪道:“你喝下去的,若真是毒酒,现在岂非还可以活着?”

宫本藏木无法否认。

南宫洪道:“就因为那酒里没有毒,你现在反而要死,这岂非是件很滑稽的事?”

宫本藏木也无法回答,他忽然也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滑稽得令他只想哭一场。

南宫洪道:“你认为那忘忧草既然能令你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别人也就会忘记你的仇恨了?”

宫本藏木只有承认,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南宫洪叹了口气,道:“其实除了忘忧草之外,还有样东西,也同样可以令你忘记那痛苦和仇恨的。”

宫本藏木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南宫洪道:“那就是宽恕。”

宫本藏木道:“宽恕?”

南宫洪道:“若连你自己都无法宽恕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宽恕你?”

他接着又道:“但一个人也只有在他已真的能宽恕别人时,才能宽恕他自己,所以你若已真的宽恕别人,别人也同样宽恕了你。”

宫本藏木垂下了头。

这道理他并不太懂。

在他生存的那世界里,一向都认为“报复”远比“宽恕”更正确,更有男子气。

但他们都忘了要做到“宽恕”这两个字,不但要有一颗伟大的心,还得要有勇气──比报复更需要勇气。

那实在远比报复更困难得多。

×××

宫本藏木永远不会懂得这道理。

所以别人纵已宽恕了他,他却永远无法宽恕自己。

他痛苦、悔恨,也许并不是因为他的过错和罪恶,而是因为他的过错被人发现──“这本该是个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本该做得更好些……”

他握紧双拳,冷汗开始流下。

无论什么样的悔恨,都同样令人痛苦。

他忽然冲过去,抓起屋角小桌上的一坛酒,他将这坛酒全都喝下去。

然后他就倒下,烂醉如泥。

南宫洪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同情和怜悯。他知道这个人从此已不再有一天快乐的日子。

这个人已不需要别人再来惩罚他,因为他已惩罚了自己。

屋子里静寂而和平。

所有的争战和苦难都已过去。

能看着一件事因仇恨而开始,因宽恕而结束,无疑是愉快的。

丁乘风看着南宫洪,苍白疲倦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感激。

那甚至已不是感激,而是种比感激更高贵的情感。

他正想说话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女儿从楼下冲了上来。

丁小仙的脸色显得苍白而焦虑,喘息着道:“三哥走了。”

她忽然想起闻伶俐也是她的三哥,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两个三哥都走了。”

丁乘风皱起了眉:“两个三哥?”

丁小仙道:“丁小中是自己走的,我们想拦住他,可是他一定要走。”

南宫洪了解丁小中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已无颜再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做些事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丁小中本就是很善良的年轻人,只要能有一个好的开始,他一定会好好的做下去。

南宫洪了解他,也信任他。

因为他们本是同一血缘的兄弟!

丁小仙又说道:“王伶俐也走了,是被一个人带走的。”

南宫洪忍不住问道:“他没有死?”

丁小仙道:“我们本来以为他的伤已无救,可是那人却说他还有法子让他活下去。”

南宫洪道:“那个人是谁?”

丁小仙道:“我不认得他,我们本来也不让他把王……王三哥带走的,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法子阻拦他。”

她脸上又露出种惊惧之色,接着道:“我从来也没见过武功那么高的人,只轻轻挥了挥手,我们就近不了他的身。”

南宫洪动容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小仙道:“是个独臂人,穿着件很奇怪的黄麻长衫,一双眼睛好像是死灰色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有那种眼睛。”

丁乘风也已耸然动容,失声道:“百春!”

×××

百春!

这名字本身也像是有种慑人的魔力。

丁乘风道:“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一向将伶俐当做他自己的儿子,他既然肯将伶俐带走,伶俐就绝不会死了。”

这老人显然在安慰着自己,南宫洪已发觉他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

他冷漠的脸上已充满感情,喃喃地低语着:“他既然来了,应该看看我的。”

南宫洪苦笑道:“他绝不会来,因为他知道有个贺文海的弟子在这里。”

丁乘风道:“你难道认为他还没有忘记他和贺文海之间的仇恨?”

南宫洪叹息着,说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因为……”

因为百春也是宫本藏木那种人,永远不会了解“宽恕”这两个字的意思。

南宫洪心里在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并不想要求每个人都和他同样宽大。

就在这时,一扇半掩着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

一阵很奇怪的风。

然后,他就听见窗外有人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只可惜你看不见而已。”

说话的声音冷漠而骄傲,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仿佛已不习惯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通常都用另一种更直接的法子。

他的思想也一向不需要别人了解。

百春!

只听见这种说话的声音,南宫洪已知道是百春了。

他转过身,就看见一个黄衫人标枪般站在池畔的枯柳下。

他看不见这个人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了一双奇特的眼睛,像野兽般闪闪发光。

这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你就是南宫洪?”

南宫洪点点头。

百春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南宫洪又点点头。

他显然不愿百春将他看成个多嘴的人,所以能不说话的时候,他绝不开口。

百春盯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叹息了一声。

南宫洪觉得很吃惊,他从未想到这个人居然也有叹息的时候。

百春缓缓道:“我已有多年未曾见到贺文海了,我一直都在找他。”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又道:“因为我还想找他比一比,究竟是他的笔快,还是我的剑快!”

南宫洪听着,只有听着。

百春竟又叹息了一声,道:“但现在我却已改变了主意,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南宫洪当然不知道。

百春道:“是因为你。”

南宫洪又很意外:“因为我?”

百春道:“看见了你,我才知道我是比不上贺文海的。”

他冷漠的声音竟似变得有些伤感,过了很久,才接着道:“王伶俐只懂得杀人,可是你……你刚才出手三次,却都是为了救人的命!”

兵器本是用来杀人的。

懂得杀人,并不困难,要懂得如何用兵器救人,才是件困难的事。

南宫洪想不到百春居然也懂得这道理。

多年来的寂寞和孤独,显然已使得这无情的杀人者想通了很多事。

孤独和寂寞,本就是最适于思想的。

百春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龙大生’这个人?”

南宫洪点点头。

百春道:“他虽然并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江湖排名却很公正。”

南宫洪相信。

不公正的事,是绝对站不住的。

百春道:“湘江老人虽然死在贺文海手里,但他的武功,却的确在贺文海之上。”

南宫洪在听着。

湘江老人和贺文海的那一战,在江湖中已被传说得接近神话。

神话总是美丽动人的,但却绝不会真实。

百春道:“贺文海能杀湘江老人,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的信心。”

贺文海一直相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公道必定常在人间。

所以他胜了。

百春道:“他们交手时,只有我一个人是亲眼看见的,我看得出他的武功,实在不如湘江老人,我一直不懂,他怎么会战胜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但现在我已了解,一件兵器的真正价值,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它做的事。”

南宫洪承认。

百春道:“贺文海能杀湘江老人,只因为他并不是为了想杀人而出手的,他做的事,上可无愧于天,下则无愧于人,所以他绝不会败。”

一个人若为了公道和正义而战,就绝不会败。

百春道:“龙大生若也懂得这道理,他就该将贺文海列为天下第一”

南宫洪看着他,忽然对这个难以了解的人,生出种说不出的尊敬之意。

无论谁能懂得这道理,都应该受到尊敬。

×××

一阵风吹过,百春的人已消失在风里。

他本就是个和风一样难以捉摸的人。

南宫洪迎风而立,只觉得胸中热血澎湃,久久难以平息。

丁小仙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目中也充满了爱和尊敬。

女人的情感是奇怪的,你若得不到她们的尊敬,也得不到她们的爱。

她们和男人不同。

男人会因怜悯和同情而生出爱,女人却只有爱她们所尊敬的男人。

你若见到女人因为怜悯而爱上一个人,你就可以断定,那种爱绝不是真实的,而且绝不能长久。

丁乘风当然看得出他女儿的心意,他自己也正以这年轻人为荣。

像这样一个年轻人,无论谁都会以他为荣的。

丁乘风走到他身旁,忽然道:“你现在当然已不必再隐瞒你的身世。”

南宫洪点点头,道:“但我也不能忘记南宫家的养育之恩。”

丁乘风接着道:“除了你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子女?”

南宫洪道:“他们没有!”

丁乘风道:“所以你还是姓南宫?”

南宫洪道:“是的。”

丁乘风道:“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些话,但我却不能不问个清楚,因为……”

他看着他的女儿,目中已露出笑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若要将她交给别人时,至少总不能不知道这个人是姓什么的。”

×××

现在他已知道这个人叫南宫洪。

他相信天下武林中人都一定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全本完....................(未完待续)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本站推荐
开挂闯异界头狼都市之万界至尊我的冰山总裁老婆万道龙皇超级武神邪龙狂兵妖孽奶爸在都市
相关推荐
重来亦为卿生死试练济世隐者燃犀记事情圣兵王护花行我的黑色青春不能没有光我缔造上古天庭的那些年三丫头我在人间筑仙庭漫威:从忍界开始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