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北归坐不住了，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消息送出去，阻止燕王明日进殿面君！

可是，他知道，今晚必然又是这个遇到事就失眠的小皇上的不眠之夜，自己怎么可能出得去啊！

皇上在书房点点头，看着方孝孺、黄子澄和齐泰等人缓缓退了出去，微微闭上眼。云北归凑上来，低声道：“皇上，已经过了子时了，您不就寝吗？”类似这样绕口的皇宫话语，可是小卓子教了他很长时间的成果。

皇上瞥了他一眼，哼道：“朕的就寝习惯你还不清楚吗？明天是什么日子？是哪个恼人的燕王要来见朕的重要日子，今晚，今晚朕能睡得着吗？”

云北归扶着皇上站起来，看他伸个懒腰，来回溜达几步——这就算他一天里为数不多的体力活动了，又喝了几口小太监为他新换的茶，嘴里“咕噜咕噜”几声，云北归早就拿过痰盂，接了皇上吐出的漱口水，又用一块丝巾为他擦了嘴边。

皇上叹一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明天真能顺利吗？”云北归试探道：“皇上别想了……”

皇上却莫名恼怒起来，道：“朕能不想吗？这个燕王，最是让人不省心！”云北归等他说完，凑上来道：“皇上，内阁大人们的方案已经改过了这么多遍，肯定是和尚头上捉虱子——手拿把掐，一万回没有一回跑的！”

皇上道：“那叫‘万无一失’！明日上朝，朕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不能让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叔叔小瞧了！”

云北归趁机道：“所以啊，皇上您今晚可得睡个好觉啊！要不奴才把后宫牌子给您拿来，您翻一个……”皇上一挥手，不耐烦道：“朕现在哪儿有这心思，你净给朕出馊主意……”

云北归低声道：“皇上，丽华姑娘前日奴才已经接来了……”皇上一惊，这才想起来是自己吩咐他去办的，咳嗽一声，低声道：“安排在那儿了？”

云北归不经意地道：“清秋宫。”皇上不言语，心里大为满意。他从小就知道，清秋宫是犯了过错的妃嫔住的居所，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冷宫”，与外界基本没有交流，而且因为地处偏僻，人迹罕至，最是冷清。

皇上咕哝一句：“太后、皇后她们……”云北归道：“奴才亲自带着小卓子几个去办的，他们连里面是谁都不知道，绝对的‘神不知鬼不觉’！”

皇上点点头，站起来犹豫着。前几天兴许是青春萌动，自己一时兴起，又想起了范丽华。

前年的一个春日里，身为太子的他，站在皇爷爷书房里听着皇爷爷与内阁大臣们讨论政务，他听得昏昏欲睡，却又害怕皇爷爷的严厉斥责，只得勉力站着。后来一个大臣说起遵照旨意去京师各大青’楼ji院例行巡查，抓到当朝官员若干云云。他记得清清楚楚，皇爷爷破口骂道：“一帮斯文败类！读着圣贤书，却去ji院厮混！拿住了，先打！脱了裤子打！然后遍发全国通报！他们不要脸，朕还要脸面呢！”

书房里的文武大臣都跪下来，唯唯诺诺，一致同意惩处这帮“斯文败类”，态度坚决，义正辞严。

皇爷爷起身回了寝宫，他作为太子送到廊外，本该直接回自己的东宫，却又想起皇爷爷赏赐给自己的几本书忘带了，于是吩咐小太监回去取，自己在廊角等候。一会儿，听到刚才在书房里痛斥piao娼官员的几位大臣走了出来。

一个说：“唉，这可惨了，前面送的银子打水漂了！这下整顿青’楼ji院，秦淮坊怕是去不得了！”另一个低声笑道：“张大人不会到现在还没见着丽华姑娘吧？哈哈！”

张大人叹道：“可不是嘛！你想，去哪儿又不敢报自己的身份，只能跟着排队，前面都排了半个月了……”另一人道：“张大人您就知足吧，这次皇上突查各大ji院，幸好没在那儿遇上您！”

张大人道：“是啊，是啊，不幸中的万幸！”另一人低声笑道：“张大人不必沮丧，皇上恨的是去那儿的官员，又不是与丽华姑娘过不去，等皇上气消了，风声过了，不就又能去了……”

几个人拐弯时，迎面遇见太子，都吓了一跳，急忙行礼，嘴上道：“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淡淡道：“免礼，几位大人走好。”

几位大人走了，太子却站在廊下伫立良久，心里琢磨这位誉满京师甚至誉满天下的丽华姑娘到底是何种风采，引得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个个趋之如骛？还听说宁王叔叔冒着被皇爷爷削藩的风险，经常来京师与她共度良宵。

他回过头，却见司礼监的太监李彦慢慢走过来，向他行礼。他本来没有在意，却在李彦起身时听见一句“太子今夜如果方便，不妨随奴才去一趟秦淮坊”，不禁怔住了。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厉声问道：“你一个太监，难道也去过哪里？不怕皇上砍了你的狗头吗？”李彦低着紫色的大圆脸，低声道：“奴才是太子的一条狗，随时愿意为太子去死！”

几天后，作为富商祝二公子的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已久的丽华姑娘——虽然隔着一道纱帘，听她弹了一曲《丽人行》，她的温婉动作、她的清脆嗓音、她的淡淡轻笑，都让青春年少的他无比神往。他本想让李彦加银子，无论如何也要与她共度良宵，孰料，老’鸨子急匆匆赶来，说是来了与丽华姑娘相熟的贵人，非要带走丽华姑娘。他登时大怒，作为太子，除了皇爷爷谁还敢在他面前说自己是什么“贵人”！老’鸨子急得黄了脸，拿出银票放在李彦手上，还贴近了说是一位亲王到了！

“祝二公子”在几个下人的陪同下走了，走得很不甘心，就让李彦暗中守着，一定搞清楚来的这位“贵人”是谁。李彦办事果然清爽，很快就回来答复，说来的这位贵人就是太子的十七叔宁王！

他恨了好久，这几位好叔叔，不光想着与他争天下，还想着跟他争女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爷爷驾崩前，郑重地将操劳了一辈子的江山社稷交给了他——他朱允炆，虽然年轻，虽然稚嫩，虽然迎着那么多野心勃勃的叔叔狠毒的目光，他将踏上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宝座！这个天下所有的一切，土地，臣民，自然，也包括这个范丽华。于是，很快，他就派李彦将范丽华秘密接走，送去紫金山的隐秘行宫。前天，他忽然想起来，丽华姑娘被送去了不少日子，也该见见了。

小卓子在前面带路，云北归陪着坐在龙辇里的皇上，一行人悄无声息走向清秋宫。云北归早听小卓子嘀咕，派了一队小太监在前面开路，以防禁军盘查喝问，暴露皇上行踪。

到了清秋宫院前，云北归侍候皇上下了龙辇，低声道：“皇上，按您的旨意，事先没有告诉她，不过奴才斗个胆，先让侍候她的宫女提前做好接驾准备，就怕这些小蹄子毛手毛脚，侍候不好。”

皇上点点头，道：“很好。”慢慢步入院里，隔着亮着灯光的窗户伫立良久，才缓缓往里走，宫女见了，都忙不迭地低声施礼。云北归站在屋外，听见里面一阵忙乱，一个女子失声道：“你，你是……”

皇上笑道：“祝二公子，想必丽华姑娘早就不记得了吧？”几个宫女低声说了几句。范丽华颤声道：“你，您是……你是皇上！”

皇上笑道：“倾国之容，绝世之姿，果然不凡！惊慌失措之下，依然是如此惊艳动人，实在难得！”

范丽华道：“皇上，请恕小女子……请恕小女子无礼之罪，奴家……”皇上道：“朕记得上次听你弹了一曲《丽人行》，怀念至今，今日再为我弹奏一曲如何？”

须臾，屋子里传出琵琶之声，曲调优美，令人感伤，连完全不懂音律的云北归也感到心里酸酸的，不禁想起了好久没见的杉杉，不禁打了自己一巴掌——正事还没干，光想着做梦娶媳妇了，皇上与范丽华情意正浓，一时半会儿肯定完不了事，自己也就这点工夫出去一趟。

云北归出了院子，叫来小卓子，吩咐几句，自己快步走回自己寝室，换了夜行衣，听着屋外没有动静，飞掠上房，展开轻功，起落腾挪，很快出了皇宫。他先是去了建初寺，翻找一遍，并无陈’瑛的踪迹，只好奔去十王府——他第一次来京师，就是跟着宁王住的十王府，现在到了晚上，辨路不清，好大一会儿，他才到了十王府屋顶。

他站在屋顶，细细观察院内情景，见亲兵并不很多，心里有些意外，刚要下去，忽然看见一个兵士急匆匆从院外赶来，说了口令，火急火燎进了一间正厅。

云北归等了一会儿，不见那兵士出来，刚站起身，背后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了后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别动！火枪走了火，送你见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