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自来便是永乐帝的行事风格。就像他一方面笃信道教，扶持武当派大力崛起，供养马建成修丹问药，以求长生不老；另一方面，不妨碍他有条不紊地培养太子，为权力的顺利交接打下坚实基础。

一方面，相信大臣，委以重任；另一方面，给予限制，暗中调查，搜集把柄——这些领导艺术，帝王心术，永乐帝早就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永乐帝之所以答应出席婚礼，另有一个不愿说明的原因是：大婚现场选在了通惠河庆丰桥，沿岸必定聚集了大量普通百姓，久未露面的永乐帝正好可以“亲切出席”，“与民同乐”。

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当中——这是很多人的错觉。

八月十五，午时，通惠河庆丰桥。

不出永乐帝所料，几乎全京师的老百姓汇聚于此——红得发紫的年轻大臣邱小宝与忠毅公千金小姐大婚，永乐帝和皇后亲自出席，这可是大明王朝从未出现过的盛大场面，谁不想凑个热闹？

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不足以形容现在的场面。

自然地，现场的安保措施已经到了绝无仅有、登峰造极的地步——通惠河沿岸到处布满了巡防营官兵，沿线拉起了长长的隔离线，普通百姓们只能站在通惠河两岸十步以外。平时繁忙往来的河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官船，坐满了有幸出席的各级官员，人人翘首以待，个个兴奋异常，比参加自己的婚礼还要激动开心。

婚礼的第一当事人、巡防营指挥使兼禁军大统领邱小宝此时身着喜服，站在庆丰桥上，指挥若定，自带气场，使得在场官民纷纷赞叹：这才是大将风度、麒麟之才！

桥上的邱小宝得到内监通报：皇上的龙辇已经出宫，一刻之后，皇上就要到来。他再次检查了各处安保，与义父、岳父等人交换眼神，点头示意。

皇上的龙辇终于到了！

人群响起一片骚动，纷纷想要上前一睹龙颜，却被官兵们低声斥责着往后赶，想要找机会告御状的疑似人员早被官兵提前拿下了。

皇上、皇后携手登上龙舟，期间微笑着向两岸百姓挥手致意。

很快，司礼监掌印太监长生出来宣旨，召忠毅公张玉、大理寺卿邱一彪、巡防营指挥使兼禁军大统领邱小宝各携家眷登舟觐见。官船上的官员、岸上的百姓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亲眼目睹这前所未有的荣耀场面。

很快，两条官船缓缓靠近龙舟，张玉夫妇携爱女张敏，邱一彪夫妇和义子邱小宝，依序登舟觐见。

运河上下，一时安静下来，竟如无人一般。

永乐帝看着眼前的盛大场面，思绪却飞到了距此不远的西华门——因为那儿即将上演一场大戏……

巳时时分，永乐帝正要出宫，长生通报说太师马建成紧急求见，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奏报。

兢兢业业的马建成这些天罕见地请了病假，永乐帝自然派人前去慰问，回来的人禀报说马太师像是与人交手受了重伤，十几名徒弟依次为其疗伤，情况非常严重。

永乐帝疑心大起，加上与其几乎同时消失不见的云北归，他基本可以断定：这两件事必有关联！

果不其然，重伤未愈的马建成紧急求见说，武当派弟子在京师发现了消失不见多日的云北归踪迹！而其目的应该是为了接上老娘逃离京师。

永乐帝听后虽然疑惑而且愤怒，但马建成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吃惊不小：大运河石鼓就在云北归府上，特请旨搜查何府，并伺机抓捕即将外逃的云北归！

基于马建成的炼丹事业进展缓慢，永乐帝对这些话将信将疑——毕竟他一直认定石鼓就在云北归府上，后来说是被何长在意外得到了，抄了何府后，石鼓被秘密献到宫中，后来却被证实是假的！

这一次，马建成信誓旦旦，并以武当派百年基业为担保，愿意亲自带兵去云府搜查及抓捕。当然，他又开始继续“欲要羽化成仙，必定遭受一劫三难”的道家理论，说永乐帝一生历经坎坷，久经磨难，距离功德无量、泽被后世的千古帝业只差了这小小的一个石鼓——服用石鼓苔浸润千年灵气，辅以问荆草接续人间正气，最后只要获得足够的少女之血反复冶炼，就可以炼出比强身健体的降尘丹高出百倍千倍不止的归化丹！

马建成拖着伤愈后的病体，反复向永乐帝说着——按照武当派传世经书所载，此乃华夏上千年炼丹术之大成，可以长生不老、益寿延年！

类似的话，永乐帝这些年听了太多，已经不大相信——自己的逐年衰老，长期服用石鼓苔与问荆草的马贵妃魅力不再，这些还不能证明所谓长生不老梦想的彻底破灭吗？

一向稳重自持的马建成跪在地上反复恳求，掏心掏肺，信誓旦旦，请求皇上给他最后一个机会，给武当派最后一个机会！

永乐帝仍然沉吟未决，后来是一旁的皇后帮他下了决心——搜了云府，若是真如马建成所说，拿到了石鼓，就可能炼出长生不老丹药；如果没有搜到，就当为云北归洗刷嫌疑，重新正名，以正视听。

马建成拿到旨意，立即带人直奔云府，官兵们将侯爷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任何人不得进出。

武当派师徒们如发了疯一般将阖府上下翻了个底朝天，很快，就将书房里的密室机关发现了。管家小卓子出来阻拦，被马建成随手一掌，击中要害，当场毙命！其余下人吓得瑟瑟发抖，哪敢反抗？云北归老娘瞎着眼睛走出来，大声斥责暴徒们为非作歹，不得好死！被武当派弟子控制了起来。

孰料，几拨人的反复查找，并未找到预想中的石鼓。这时，有弟子跑进来，向马建成禀报说，武当派暗探在西华门附近再次发现了云北归的踪迹！

重伤初愈的马建成一听，登时精神大振，一面立即派人将消息向皇上去作通报，一面派人押着云北归老娘，火速向西华门奔去。

云北归果真在西华门吗？

那天，邱小宝与刚刚从悬崖下爬上来的云北归做了一场不算愉快的交流，心下一横，便向其狠狠剁下去！

云北归右手一扬，牢牢抓住了匕首，冷冷道：“不就是给狗爷放点血吗？急啥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也喝不着热血！等着！”左手一拍石壁，身子凌空而起，稳稳落在了上面。

邱小宝心中一惊，急忙预做准备——他知道，凭自己目前的功夫还不是云北归的对手——孰料，靴子里准备的火枪还没拔’出来，却见云北归已经用匕首在自己身上“唰”“唰”“唰”连刺三刀，三股血流喷涌着流向木桶！

饶是邱小宝见多识广，甚至杀人越货也不在话下，但是自伤取血这种残忍亦或诡异的场面也是第一次看见，不禁愣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桶里的血慢慢升了上来，云北归的脸色开始发白，却始终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邱小宝点了云北归手臂上的穴道，道：“够了。我说过，张玉现在不能死，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现在都得救他！”云北归道：“他既然让你来找我，说到底还是不信你，你……你他娘的小心点，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邱小宝提起木桶，淡淡道：“算我欠你的……”云北归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道：“不，是我欠你爹的，你拿走，咱两家就两清了！”

邱小宝不再废话，大踏步去了。

云北归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淹没在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里，终于晕了过去……

待到再次醒转，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初秋的风居然已经冷得厉害，甚至冷得刺骨——从小被老娘说是火炉的云北归，从来不知道冷是什么感觉，大冬天也从未穿过棉衣，练了武当功夫以后，更是如此。今天，身上的血几乎已被抽干，虚弱至极的他在石头上整整躺了一天，濒临死亡的感觉始终萦绕不散。想去找吃的，可是根本无法’办到，即使只是坐起来，都已经是种奢望。生性懒散的他干脆破罐破摔，索性躺着等死，死了就是解脱，总比躺着等死好受！可是，晕晕乎乎等死时，老娘，杉杉，涛儿，包括老爹的样子轮番在他脑子里出现，他们一个个都好具体，好生动，一声声喊着他不要死，要活下去！要为他们活下去！老爹云秃子更是大喝道：“狗剩儿，滚起来！大街上的狗都比你强些！”

云北归眼角出现了一滴泪，慢慢滑落到脸颊，继而滚落到地上——不行，我要证明给爹看，我狗剩儿不是孬种，我要成为比他强得多的大侠！

他右手撑住地，艰难地支起了身子，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坐了起来……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见证着一场自我救赎的伟大战役。

云北归站不起来，就慢慢往山下爬，一点点，一步步，虽然缓慢，却始终没再停下。终于爬到了泉水旁，他大口喝着水，直到冰凉的水充满了他的全身，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