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饶是自诩长着狗鼻子的云北归走进来，也没发觉自己站的地方刚刚死过人。

皇上阴沉着脸道：“谈判破裂，朱棣一定会攻城了！李新建，京师守得住吗？能守几天？能不能等到徐辉祖他们赶来？你给朕一句准话！”

云北归一如既往地恭敬，低声道：“皇上放心，奴才守得住。”

巡防营指挥使惊讶于自己的顶头上司——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彦公公的临时频繁调度，可是看着他手里御赐的军符，自己又不得不听从差遣。

其实不仅仅是他，禁军大统领兼锦衣卫指挥使黄兴林有着同样的困惑，在被几次莫名其妙地调度后，自己也被叫去面见自以为很熟悉的李公公。此后，再也没人见过这位黄大统领。

皇城内外的喊杀声响起，皇上被吓得浑身发抖，扯着云北归的袖子道：“李新建，你……你不是说……守得住吗？”云北归也不回头，叹口气道：“皇上，我说的是，我守得住我自己的心！”

皇上如遭雷击，放开了他，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朱棣慢慢站到了皇宫大殿门口，心中的感慨无人可以体会，熟悉而陌生，绝望而憧憬——今天，我朱棣，真的要做这里的主人了！

大踏步走进去，迎接他的却不是想象中的百官跪拜、后宫臣服，而是越烧越旺的熊熊烈火和抹脖子上吊自杀的妃嫔宫女们——你们干什么？！我朱棣允许你们死了吗？你们为何对一个ru臭未干的小皇帝如此愚忠？

何富贵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大哥，眼下最要紧的是拿住小皇帝，再有，就是安抚人心，本不必死这么多人的。”朱棣点点头，又摇摇头，缓缓道：“我朱棣何尝想要杀他们？他们……”

陈’瑛、纪纲一帮人涌了进来，向朱棣施礼见过，大声汇报着情况，伸手示意跪着的十几个太监、宫女，说都是他近些年培植的宫中亲信。

朱棣露出久违的笑容，让他们依次报上姓名，十几个太监宫女抬头开始自报家门：“内官监，小李子”“司礼监，小卓子”“慈宁宫，晴红”……

何富贵借故搪塞了几句，准备悄悄离开这个场面，因为在他心里认为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天下第一美人”范丽华的生死，这也是他奓着胆子、支着身子硬’挺着跟着大军第一时间闯到皇宫里的最大动力。

精明如何富贵，自然知道这件事不能让娘家人鲤鱼知道——何况还是他逼着自己在运河上发下“只爱李云婷一人”的所谓毒誓。他煞费苦心，终于支开了紧随自己左右的鲤鱼，却又拉上了那个跪着的小太监小卓子。

离开了鲤鱼，不会武功、胆小如鼠的自己如何可以在乱如炒锅一般的后宫内找到心上人？他自有办法，首先是解决自己的安全问题，他早借着狗剩儿的关系与王骥打得火热，趁机得了一把新式火枪；其次就是路径问题，眼下也解决了——那个小卓子不就是最好的向导吗？狗剩儿哥颠三倒四的汇报中，多次提到这个机灵乖巧的小太监，自己不用白不用；最后就是安置问题，一个大活人，一个名动天下的大美人，自己得着了，必须安全带出宫去，并找到一个安全的所在妥善安置。

最后一个问题虽然还没想出办法，但心急如焚的何富贵已经带着小卓子离开了，晚去一步，万一香消玉殒，必定是他终生的痛。

朱棣见过了这些埋藏在小皇帝身边的小钉子，却始终没看见自己亲手安插的大钉子——二弟狗剩儿，当然，最是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是这场惊天大作战的对手——小皇帝，你现在在哪儿？是死是活？

纷乱的心绪很快被拉回到了现实，陈’瑛在向他作着汇报——朝廷中的文臣武将多被拿获，外出募兵的几位大臣也在赶来的路上，请示他如何处置。

朱棣并未想好这个问题，慢慢坐到了那个向往已久的龙椅上，习惯性地问道：“说说你的意见。”

胸有成竹的陈’瑛直接道：“禀殿下……”话说出口，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急忙纠正道：“回禀陛下，奴才以为凡不主动迎接陛下的文臣武将，皆可处以极刑……”

朱棣耳朵听着陈’瑛的滔滔不绝，眼睛盯着跪在远处恭恭敬敬的纪纲。他知道他们的手段，心里仍然不想把父皇留下来的那么多的文臣武将统统除去——虽然他们明明知道他朱棣已经攻破了京师，进到了皇宫，即将成为这里的主人，却仍个个躲着不出来迎接他。

朱棣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他是这里的主人，那些文武大臣、后宫嫔妃，等等等等，他们的生死荣辱就全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杀人并不是他最大的兴趣，何况那些人中还有自己的很多熟人。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前几天发生在京郊中军大营的一幕又浮上心头……

他在中军大营端坐，看着贵为皇太后的她——吕思晴，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向他走来。他吩咐下去，将那些碍手碍脚的太监宫女们支到了别的营帐——这就是作为胜利者的特权。

他站起来，亲自将她迎进帐来，挥手让帐中的所有侍从出去了。

四目相对，心中的万语千言只化作了微微一笑。

静默，此时无声胜有声。

“你终于还是来了。”她先开了口。

“来了，等了很多年了。”经历的所有坎坷、磨难，此时只成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有些关系需要慢慢恢复，有些感情需要缓缓升温——但是，对于朱棣而言，这些都太慢了，他要，他现在就要——世人眼中无比尊贵的皇太后，很快就被他粗鲁地搂住，狂吻，推向那张简陋的硬床……

她依偎在他宽阔的肩膀里，开始了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正如酒桌上开场的几杯酒，见面后的重温旧梦，瞬间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低低将小皇帝临行前嘱咐她说的话说了出来——兄弟骨肉，不可自相残杀，叔父若可以就此退兵，小皇帝情愿与他隔江而治云云。

他一直认真地听着，不时用简短的语气词作着回应，心里仍在回味着与她的激情时刻——岁月不饶人，保养得再好，她还是老了。他在心里叹气：回头草，不吃，遗憾；吃了，后悔。

她在他怀里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他开口了，他的话彻底击碎了一个中年少女不切实际的幻想——“父皇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如何可以在我朱棣手里分成两半？我之所以大动干戈，目的不过是替他老人家整顿朝纲、诛灭奸臣而已。等我进了京师，为了不惊吓到各位兄弟姐妹、侄儿侄女，希望大家都主动搬去父皇陵墓处暂住几天，等我料理好了前朝之事，再来处理家事，当然，你可以住在后宫，也可以与我一起进京。”

贵为皇太后的她因为激动而浑身颤抖起来，近些时日，除了那个不懂事的小皇帝偶尔惹她不高兴，整个后宫乃至大明王朝谁还敢如此忤逆她的心意、甚至威胁她！她离开他的肩膀，裹紧外衣，冷冷道：“你，你果然还是当年那样，说走就走、说翻脸就翻脸，心里全然没有情义二字可言！”

朱棣笑笑，淡淡道：“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支持我的，另一种，就是与我作对的，让我不痛快的，甚至威胁到我的！第一种人，我让他升官发财，荣华富贵；第二种人，结局只有一个——死！”

吕思晴逼视着他，一反常态的冷静，缓缓道：“你，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儿子？”朱棣意识到这句话的古怪，坐起来道：“谁？谁是谁的儿子？”

她慢慢穿着衣服，半晌才转回头道：“他，朱允炆，是你朱棣的亲生儿子！”这轻轻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把难得放松畅快的朱棣说得坐了起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激动道：“他，居然是我的儿子？这怎么可能？”

她冷笑道：“当年你提上裤子跟着徐丽慧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幸亏你那个傻哥哥朱标体弱多病，并未留意这些……”

她还在唠唠叨叨，他的心里却在翻江倒海——真的假的？与我一直作对、争夺皇位的小皇帝，居然是我的亲生儿子！

她继续道：“……你听着，要么现在即刻撤兵，我回宫让他恢复你的封号，你回北平继续做你的富贵王爷；要么，你攻进京师，登基称帝，封我为皇后，允炆为太子……”他闭上眼，默默摇头——这些话如何昭告天下？史书又该如何记载这些？！

她挣脱他的拉扯，冷冷道：“当年，你就撇下我走了，那时我手里没有凭据，只能眼睁睁看着；现在，你以为把那三本经书拿走了，这世上就没人知道你的身世了？就没人知道你朱棣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的脖颈已被一只大手紧紧扼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