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不记得那日是怎样度过的了，唯一能够记忆的是那连风声都静止的开春冬日中，大将军那句干涩而短浅的字眼。

"辛儿！对不起！"

已经不用多说，所有人已明了，她是何等人？自然知晓其中真意。

她后撤着拒绝所有人的搀扶，缩在营帐里一天又一天，隐约还能感觉到，若那人还在，一定能够前来揪起任性的她发火，可是这次她一次一次不吃饭，一次一次决绝有人在身边，他就是没有出现，于是寂静的世界逐渐被残酷的冰锥所钉裂，最后的龟缩，已经没有最初的平静了，却连泪也无法流下来。

"辛儿！回来我想听你弹曲，不用很好，就像我们刚出关时你给我们弹的那样就好，用我给你做的琴弹，可以吗？"

"你想打多久呀？竟然让我一个手半残的人那么短时间内练出那种程度，太强人所难了吧？"

"这次和大哥出去，我不会让战事拖住我很久，所以你得加紧练习才行，回来后，我要看到一双手好好的辛儿。"

"二哥！"

"呃？"

"回来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不过你得先保证，不要生我气才行！"

"只要不是又想和我保持距离，什么事我都依你，绝对不会再生气。"

...

明明，离开前两个人都是说好了的，怎么短暂的生离，便成了死别？

身边那些熟悉的声音再次敲击她的耳膜，起码有四个人，两个声音比较重的，她想，另两个是一直很不安的明英和小蔺她们吧？

"大将军，你一意孤行要将他带在身边，除了他能帮你对付阿撒儿外，另一个原因，不过是想让我全心全意帮你铲除后顾之忧是吗？你觉得，没有他在前线我不会尽心尽力帮你做到这一步？"

身边声音寂静良久，很久很久大将军才出声。

"对不起，我对你是一直很不放心，我能确定英儿在你身边绝对安全，可我不确定，你会不会趁机捏着我的弱点，反过来对付我。"

辛儿讥笑。

"我不要这些歉意，你也大可以继续对我保留质疑。"

她突然转身，抓住塌边的他衣袖，可怜的质问。

"我只想知道的是，我明明以行动回应你的质疑了，为什么你没有将他好好的带回来给我？"

她的质问，脆弱不堪却让他无力反击，声嘶力竭之中，她还在追问。

"你不是大将军吗？你不是战神吗？你能将处境最差的战局扭转回来，能带那么多生还的士兵回来，为什么不能将他带回来？他还是叫你一声大哥的，起码他是真心将你当做大哥信任的，这点还不够吗？为什么你没能将他好好的带回来！"

"辛儿！不是大哥不想带他回来，实在是当时的情况..."

"闭嘴！"

穆麟骁的解释让大将军厉声喝住，穆麟骁似乎也已经到了极限，踢翻了一张桌子缩到了一个角落将自己抱住，明英和小蔺看着如此差的状况，已经让两个女人快崩溃了，大将军将辛儿紧抓着他袖子的手移掉，郑重的在她榻前屈膝，跪下。

明英最终无法直视，捂着声音移开目光，小蔺却定定的看着这个人伟岸的背影，眼睛里的悲伤越来越沉寂，最后被质疑和愤怒的火花所取代。

大将军对着床上窝着的人儿郑重其事道。

"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可我还是想和你正式对你说一句对不起，辛儿！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卑鄙小人，从始至终我算计你们一一来到我的军营，我却没能将你们护好，不只是二弟跟着我受委屈，还让你和英儿多次受到生命威胁；可笑的是，我明明知道你定然不会像我一样将利益看的比感情重，就因为心底小小的不安，我将你算计到如今这一步；我还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妄为大将军，竟然连自己的兄弟都没能保护好，而这个兄弟，恰好又是你最重要的人...从始至终，你从没欠过我什么，我却因为私心一次次让你殚精竭虑全力以赴！辛儿，是我欠你，我欠你很多份人情，欠二弟一条命，更欠你一个好好的夫君，但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起码让自己好好的活着，活的久久的；这是我对二弟的承诺，也是我为你唯一能做的补偿；如果是恨我也罢，你大可以好好的活着报复我对你所做的一切，只要，只要你能别这样折腾自己，你应该比谁都知道，他最见不得的，便是你不将自己身体当回事，就当为了他，更好的活下去。"

大将军从未为一个人有过这么多话，可是今天在场的所有人认为，再离奇的事情发生也不为过了，因为至今为止发生了这么多令人难以相信事情，都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了，比如辛儿和逃她婚的夫君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走到了一起，比如从未想到他们之中会有人死于战争的二哥，这次真的没能回来，比如骄傲如大将军这样的人今天下跪了，比如...

更多意想不到的比如...

都已经不算意外，都已经不算惊奇。

"你连如今都不肯让他好好的安息吗？还要用他来挟制我吗？雍正轩，就；连劝一个人，你都要以绝对把握的姿态来完成，这，就是你活着的方式吗？"

对于这样的评价，大将军丝毫没有反对。

"只要能达到目的，我不在乎以什么样的方式，你我那么像，应该比谁都了解这一点，所以请你妥协吧！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让自己身体好起来，这比让他多出二十年性命都能让他高兴，这是他和我临分开前告诉我的，还说，如果这次他不能安然回来，让你放弃就活着几年的念头，你要替他活到他

活到的年纪，替他看遍他没看到的美好，替他体会他没来得急体会的幸福，他将所有希望压在你身上，你是他的全部，必须要为他负责！"

刺耳重新缩回美人榻的角落，将自己团团抱住，靠在厚羊皮支撑的营帐壁上，幽幽道。

"好难呀！真的好难！以为有了他算是有了全世界，我可以尝试以前从未敢想的世界，如今他没了，我还怎么往哪个叫做[幸福]的世界走下去？这不是为难我吗？我父亲为难我，皇帝为难我，你们也要为难我，他也是。"

虽然一直不想问，却不得不认清他确实没能回来的事实，或许内心深处隐约间还不想就这样放弃，她觉得应该还有希望才对，竟没想到，真给她问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他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两个男人一怔，大将军最终成了回答她问题的这个人。

"在金清顺利突围出来前夕，我们决定一支队伍去扰乱阿撒儿的路线，二弟和阿骁一起带队，去的都是精英，虽然扰敌成功，但也就此打散，后来阿晓带人回来，告诉我们直接两一日后袭击西域军的东侧，我才知道他擅自带领了一支由那只队伍抽出的敢死队直入阿撒儿所驻守的真正粮草营帐区，烧了他们储存的所有粮草，也将阿撒儿击成重伤，只是西域军太多了，他们入了包围圈便再也无人回来，当金清的时候那些人因为群龙无首乱了阵脚，也让我们有了可乘之机，这场战争这样才得以反转，不然今天被攻城拔寨的便是我们，二弟包括跟随他的二十个无亲无家的年轻士兵，就这样一个都没有回来。"

辛儿越听越是心痛，最终压抑在心底的苦还是化成了某种悲愤，蜂拥而出，愤到极致却是哭笑不得了，虽然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却不得不为他的选择而悲痛欲绝。

"他的忠义还是先于了所有感情，合着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也不过尔尔，明明和他说了多少次的呀！万事以自己的性命为重，没有命了，再好的东西有什么用？你为什么，最后都不肯听我一次？"

雍正轩望着悲痛欲绝，好在已经宣泄出来的她，只淡淡告诉她一句话。

"他只是想尽早成为能够值得你匹配的男人，我见过他在人后努力的时候，辛儿，那是他所不愿你知道的，他只是想尽快回应你对他的期望，而不是一直让你这么为他付出。"

"笨蛋，笨蛋！我做这些不过是想让他多些活着的资本呀！如果他将这些当做建功立业的资本而丢了性命，我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想他活着，我曾经想，只要他活着，我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甚至可以看着他娶妻生子一生无忧，我怕自己害死他终究还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不做那些多余的事，他也不用那么着急，不用那么强出头，是我给了他条件又没有给他足够的保障害死了他，还是我害了他，我果然是个灾星，那些人让我死不是没有道理，我原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不该认识他..."

"不是！不是！"

眼见她彻底崩溃明英急急爬上小塌将她抱住，努力不让她伤到自己，而她自己也已经泪奔。

"辛儿，不是你的错，拜托你，别这样对自己，是二哥不够好，他不该不听你的话，是大哥不好，没有将他照顾好，是我...是我们皇室对不起你，如果不是他们逼你至此，你何至于和二哥走了这么多弯路？你们是天生的一对，本应该就在一起的，是我父皇，是我皇兄干涉了你这么多，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心从来没有顾忌过你的感受，他们从来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擅自决定了你的一切，是我不好，明明做了你的姐姐，却什么都为你做不了，什么都没做，我的错，你没错，你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了，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再逼自己，你没必要为了任何人的想法而活着，你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即可。"

"不是我，那为什么死的那个却是他？明明我才是那个最短命的人才对，可是为什么现在是他先我一步走了？为什么反而是他！"

"辛儿..."

"不是你的错！"

角落里的人也突然说，他的神色颓萎，脑子却很清明，道。

"是我，当时应该是我去带队的，是他抢先了我一步，本该是我来做这一切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召阿撒儿恨，也不会死了还被毁的面目全非..."

"阿骁！"

他的悔恨不已让大将军将他打断，大将军将腰间别着的一支玉笛放到她手上，道。

"这是从他身上拿下来的东西，有些裂纹，我已经让营中懂得人修了修，虽然不能如初，好歹不会再裂开，他的东西，还是你收着比较好。"

辛儿摸着那支手中的玉笛，手感模样确实是他身上带的那支没错，握着他的东西，她不禁更心疼难忍，脑袋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当她意识过来时，她已经问出。

"穆麟骁，你刚才说，他的尸体，别毁的面目全非？"

"我..."

望望看着他的大将军及其他人，他的声音带着犹豫，改口道。

"我，我什么都没说，你听错了。"

辛儿却因此更加坚定，突然也不哭了也不伤了，挣脱明英的怀抱，身上只披了件长衣，摸到就放在塌边的手杖，匆匆忙忙便往外疾步而去，纵然有手杖开路也熟悉了些帐内路行也让她磕磕绊绊不少次，所有人为她突来的行为给惊异到了，紧跟着她，半是阻止半是劝慰的拦着，但此刻的她，又怎是他们这点阻力就能拦得住的？

"辛儿，辛儿，你要做什么？"

"别过去好不好？你不会想要见到此刻的他的，如今最好不见！"

辛儿一把将手臂上拦着的手都给推开，不像是情急下的冲动，严肃道。

"我要见，先前一直一方面相信你们的说辞，我压根连他本人都没见，怎么会知道你们带回来的那个就是他？他明明不是一个短命鬼的...我要亲眼见证，不！就算我看不到他也是有办法辨别出他的，一个人的骨头就算化为白骨也是不会变化的很大的，我所能掌握的比你们眼睛看到的要更真实，我要亲手验证他究竟是不是死了，死的这个是不是他！"

"辛儿！"

也不管明英他们悲痛欲绝的呼声，她一意孤行的往外奔走。

"师傅？"

在门口遇到端来饭食的小鳀，她一把将小鳀握住，冷然命令。

"小鳀，你是知道易幼飏的尸身放在什么地方的吧？带我去！"

"可，可是..."

她看向她身后的众人，她本人却已经被拖着往前走了。

"不用询问任何人，无论是死别还是生离，我都要来见证，而不是听你们说！"

"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