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还未开，来上香的人将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好些人家的车马也在人群中动弹不得，郑氏见前边的情形，忙叫车夫停下来，扶了老太太下了车马，与如意、芳惠披着猩猩毡斗篷打着油纸伞，带着丫头婆子们就从此处步行去寺中进香。

苏大娘问了个进香的妇人才知道原来今儿恰逢廿九，是含光寺供出高僧舍利的三九吉日，十里八乡的香客自然是都冒雪前来上香祈福，才会这般热闹。

郑氏却是微微蹙眉，这般拥挤热闹，只怕容易出乱子，她少不得吩咐了丫头婆子们好好打起精神，护着老太太和两位姑娘进去，上了香就回，不再多加逗留。

只是这人挤人人挨人的向寺里行去，自然是走得极慢，好在婆子们都围在外围，将顾府的女眷们牢牢护在当中，丫头们也将油伞压得低低的，不怕被外人瞧了去。

郑氏扶着老太太，苏大娘替她们撑着伞，如意与芳惠各自带着丫头跟在后边，都是低着头收敛着眉眼慢慢走着，却听前边人声翕动，却是山门大开，几个小沙弥出来迎了香客们进去上香了，一时间人群向寺里涌了进去，顾家一干女眷也被挤得向前急走了几步才放缓了些，如意正走着，却见一旁的芳惠不知怎地，停下来有几分愣怔地瞧着不远处的山门前，她顺着瞧过去，却见方才骑马从自家马车边而过的那位二爷正扶了位衣饰素净的中年妇人向山门款款进去，身后跟了几个丫头和小厮，约莫就是那小厮口中的夫人了。

如意有几分狐疑地瞧了芳惠一眼，只见她恍然醒过神来，低着头紧走几步跟上郑氏与老太太，脸上却是难掩一抹绯红，像是羞怯了。如意这才明白过来，许是芳惠看那位二爷样貌俊美，一时失态了，她低低露了一丝笑，也不多话只是不急不缓地跟着走着。

正走着，却听一旁护着两位姑娘在外围的婆子低低咒骂了一声，向里退了退，倒似遇见了什么一般，众人少不得都瞧过去，只见一个不过四五岁，一身粗布青灰小袄攒着两只小辫的孩童正趴在雪地里呜呜哭闹着，雪白的小脸蛋上还沾了污了雪水，好不狼狈，身边围了一圈人却都是瞧热闹的，不见家人上前。

郑氏瞧了一眼，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婆子忙欠身道：“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摔在这泥水里，一时哭闹起来，我怕吓着两位姑娘了。”

芳惠离那孩子近些，瞧见那孩子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处，身上也是泥一片水一片，很是邋遢，不由地用手绢掩着嘴退了几步，难掩嫌恶地瞧着他。

如意听那孩子哭的十分揪心，小脸和手被雪水冻得通红，只是年岁太小起不来，身边连个家人都不见，倒觉得心酸，思想起当初的安儿也是这般年纪，这般娇娇的爱哭，她终究忍不住，上前亲自抱了那孩子起来，掏出手绢替他摸了脸上的泪和雪水，轻声道：“好孩子，快别哭了，可是要寻你娘亲？”

那孩子又冷又冻，不见了亲娘在身边正哭闹着，听了这软软的话语，又见眼前的人含着笑瞧着他，哭声渐渐小了，微微点点头，四下看不见亲娘的身影，眼圈又红了，低低抽噎着。

如意拉着他立起身来，向前边瞧着自己的郑老太太和郑氏道：“老太太、母亲，这孩子想必是与家人走散了，才会在此哭闹的，不如叫人带他去与寺里的僧人说一说，替他换了干净衣裳暂且留在寺里，想来他家里人很快便会寻过去。”

郑氏还未开口，郑老太太已经点了头，含笑道：“如此甚好，也算是功德一件，这般小的孩子瞧着怪叫人心痛的，你叫人送去吧，再给些银钱，想来不怠慢的。”郑氏叫了婆子送了那孩子先去寺里寻僧人，这才带着女眷们向山门去了。

一旁瞧热闹的人们也都散了去，向山门里挤了去。在离顾家女眷不远处，先前如意和芳惠瞧见的那位二爷也收回看向这边的目光，向大雄宝殿慢慢踱过去，身后跟着的小厮冒了个头道：“二爷怎么还在这处，夫人都已经上了香，正要替二爷求个姻缘签呢。”

那位二爷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听说方大娘也想替你求个姻缘签，好叫人说亲呢。”

那小厮顿时苦了脸，摸了摸后脑勺：“这是怎么说的，我不过是跟着爷来金陵住上些时日就走的，哪里有这个心思。”

那二爷却道：“你若是还敢乱嚼，我便留了你在金陵，想来方大娘会极喜欢的。”

小厮吐了吐舌头，忙做小伏低：“爷饶了我这遭吧，再不敢胡说了，我还是跟着爷更便当。”主仆二人这才说着话向大殿去了。

郑老太太与郑氏到了寺里，照着规矩，恭恭敬敬拈了香敬了，这才三叩首起身，又到一旁的净室听僧人说经，知道如意与芳惠年纪小，不爱听这些，便留了她们在外边，叮嘱了不许乱走，只在这殿内上香求签，免得被人冲撞了惹出乱子来，又吩咐了丫头婆子们小心伺候，这才不放心地走了。

芳惠巴不得没了长辈在跟前，也不理会如意，只是叫小丫头拈了香与自己，敬了菩萨，跪在蒲团上煞有其事地念了几句，拜了拜，又叫端了签筒来，却是闭着眼虔诚地祝祷一会，才摇了开来，好容易落出一支签来，忙不迭拾了起来掩在袖子里，瞥了如意一眼，去寻门旁坐着的僧人解签。

如意原本不肯再信这个，奈何已是来了，少不得也拜了拜，摇了一支签，却是打定主意，不论是吉是凶一概不信。她拿着签文，带着绮梅到了解签僧人旁，只见那僧人拿着芳惠的签文皱眉道：“……费尽心机巧盘算，可怜终究属他人。姑娘若是求姻缘，只怕并非上吉，还是莫强求的好……”

芳惠听得脸色极是难看，见如意过来了，一把抓过那签，气咻咻地道：“必然是胡说，这寺里果然是徒有虚名，胡乱蒙骗人的。”却是走到香案前，将那签狠狠掷到签筒里，带着丫头们径直朝外边去了。

如意只得吩咐了婆子：“好生跟着四姑娘，莫叫惹了祸。”一时间，倒似她是芳惠的长姐一般。

那僧人许是见惯了这些姑娘小姐们的做派，也不恼，向如意微微笑道：“姑娘可是要解签？”

如意笑着欠身道：“有劳师傅了。”让绮梅把签递上，自己立在一旁也不多问。

僧人接过签文瞧了一会，笑道：“此乃上上吉之签，若问姻缘，签文乃是‘枯木逢春尽发新，花看叶茂蝶来频，桃园竞斗千红紫，一叶渔舟误入津。’若求姻缘乃是否极泰来，枯木逢春之意，良缘天定，所求的有缘人也不远了。”他说完笑眯眯看着如意。

如意却并不似旁人那般十分欢喜，只是谢过僧人，接了那签文瞧了一眼，叫绮梅送回签筒，又施了些功德钱，这才出门去寻芳惠。

待到郑老太太与郑氏听了小半卷经书，又点了三盏长命灯，给了一年的香油钱，这才出来接着如意与芳惠。

郑氏见芳惠一脸气恼之色，不由地瞧了如意一眼，如意向她微微一笑，只是摇摇头，她才放了心，带着众人要出门回去。

“这不是顾家大夫人么？”一旁却是传来个极为殷勤的声音，一个穿着洋紫压花通绣长袄，葱绿金线菊棉裙戴着满头满身钗环首饰的妇人堆满笑快步向这边来，一把拉着郑氏就要道万福。

郑氏愣了一愣，瞧了好半天，才认出来，抽回手，微微笑道：“是姜夫人哪，好些时日不见了，不想夫人也来金陵了。”

又向如意与芳惠道：“这位是你们二姐姐婆母的亲眷姜夫人，还不过来见礼。”

芳惠瞧那妇人把个头上插满了金银钗簪，手上还戴着偌大一个金镯儿，端得是金闪闪地耀眼，只是那首饰的样式都是旧的了，并不时兴，想来素日都是收着不曾戴出来的。她抿了抿嘴，几乎笑出来，只是不敢在郑氏面前失礼，福身道：“姜夫人好。”

如意却是识得这个姜夫人的，她是刘府夫人孙氏的表嫂子，虽并不住在金陵，但那泼辣势力的性子却是人尽皆知的，姜老爷原不过是个破落户，却是仗着夫人与孙氏交好，将他送到与顾家合开的绸缎庄做了大掌柜，虽然不擅经营，却极会营私，这几年却是中饱私囊私下赚了绸缎庄不少银子去，故而郑氏也认得他们。

她也不多瞧姜夫人，只是福身道：“姜夫人安好。”

姜夫人给老太太见了礼，一把拉着她们两个，笑着道：“长得真是俊秀好看，个个都是好的，叫我瞧花了眼了。”说着自袖子里抠抠摸摸好一会，摸出两个银角子塞进如意与芳惠手里，笑着道：“竟然不曾备下见面礼，这个就给姑娘们拿着玩吧。”又呵斥身后跟着的低着头怯怯懦懦不敢上前的小姑娘：“还不来给老太太和亲家夫人见礼。”

那小姑娘有几分胆怯，上前给老太太和郑氏请了安，又与如意和芳惠见了平礼，飞快地退到姜夫人身后绞着手绢儿，头也不敢抬。

姜夫人笑着道：“这是小女玢如，叫老太太和夫人笑话了。”

郑氏冷眼瞧着，也不拦着她，皱着眉等她弄完，才从一旁苏大娘手里取了个小荷包与姜家姑娘，这才道：“天冷雪滑，老太太年岁大了，不敢久留，我们便先回府了，改日再叙吧。”

姜夫人笑着道：“是，是，改日我再带着玢如去给夫人请安说话，她与府上两位姑娘都是年岁相当，想来也是投缘的。”

郑氏不想自己一句客套话，叫姜夫人这般贴了上来，只得微微颔首，扶了老太太走了。

芳惠回头瞧了一眼，正见那玢如低着头捏着那苏绣小荷包，像是在捏里面装着什么，她更是觉得这对母女俗不可耐，很是可笑，不紧用手绢掩着嘴笑着跟着郑氏等人出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