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只是朱颜未曾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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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的这座宫殿始建于前晋初年, 晋太祖克定天下, 定都于此,依西山之势,修建了宫城。

《周礼·考工记》所述王城规格:‘匠人营国, 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 经涂九轨,

左祖右社, 面朝后市, 市朝一夫’,历代以来皆沿袭周制,城分三层, 外城, 皇城与宫城。

最外圈为百姓居住,九经九纬, 沿袭坊里制度, 各坊里之间都互相隔开,有大栅栏,入夜都关

闭,遇到非常时期宵禁,都会由坊里长上锁。

中间圈住的是皇亲国戚与高官, 都是各家的府邸,街道比之外城要更宽阔整洁。

北宋以前,宫城一般都坐落在王城的北部, 自从宋太祖定都汴梁,将宫城建在王城的中心,开

创了王城的格局的新变化。而临安的这宫城,却没有遵袭宋制,位置仍是在整个城池的北部,仿

唐长安的格局,三大宫在中轴线上,两侧分别为东宫与枢密院。

斜阳余晖的凄艳苍凉,从崇德宫顶的琉璃脊线上,一点一点地落下去,先是红,渐渐绯,而后

橙,继然紫……落下去,是荡漾的碎金……

他就站在宫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双手覆在身后,举目正望着什么。身上穿了件石青地的四合

如意云龙纹地织金妆花云龙柿蒂通袖龙[缎缂丝袍,前面垂着的黼黻,被风吹得微微地撩起。

崇德宫是宫城中央轴线上的第一座宫殿,是整个皇宫里最高的地方,每天,临安城的朝阳率先

照亮这里,广场前的三个大门同时开启,百官列队进入,面圣早朝。君临天下,这,大概就是这

座宫殿最初的设计者所要表达的思想。

泠霜远远地站在他身后,立在庞大的屋顶投下的阴影里,看着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又

被夕阳一点一点拉得更长,更长……

一阵秋风扫过,拂动她腰间的环佩,轻轻地撞击在一起,叮咚作响。那是段潇鸣赠给她的那对

珩璜,她走的前夜,亲手将‘璜’从他腰上解下来,握在了手心里,笑道:“我带着这个,就像

你时刻在我身边一样。人不离人,佩不离佩!”

段潇鸣只是怵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猛地紧紧抱住她,不知隔了多久,只听他哽咽地说

了一句:“不管怎样,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必须得好好的,成吗?”

泠霜总觉得段潇鸣霸道地像蛮牛一样,倔起来才不跟你讲道理,可是,他今日却问她‘成吗?

‘成吗?’,这两个字,以这样的口吻,祈求着,却是从段潇鸣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分量,

太沉了,落到空气里,凝成重重的铅块,压到她心上,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 *

一阵珠玉b中,他回头,看见她立在那里,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着,一笑,对她伸出手来:“

过来。”

泠霜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丝毫没有打算收回的意思。终于

沉吸一口气,缓缓地朝他走过去,将手放到他掌里。

凉凉的,如同一块未经琢磨过的璞玉,掌心仍是粗糙的涩感,未若抛光打磨过的玉品,温润细

腻。玉,并不是生来就莹润光洁的,而是要经过无数匠人的手,无数道的工序,才能有‘君子之

器’的美名,才能成君子‘谦谦之德’。

他的手,就是一块玉。一块没有经过修饰加工的,刚从矿床上发掘出来,带着天地灵秀,日月

精华,却不染尘埃的玉。

不似段潇鸣的手,四季都是暖烫的,就像他的性情一样,永远像草原上的篝火,亮丽豪迈,总

是不自觉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包裹住,捂热她的手。起初的时候,她还总嫌弃他,也不知拿过

什么腌h东西,一手的薄汗,湿意的润泽。可是,自从离开了他,她的手,就一直都是冰的,再

没有暖过了……

袁泠傲将她轻轻地拉到身边,与自己并肩站在汉白玉阶的最高处,俯视着临安街景。

他的手,一点温度也没有,比她的还要冰凉。一根根地分开她的指,把自己的手指嵌进去,与

她五指交握。

他的手指十分枯瘦,掌型也不似段潇鸣那般宽厚,纤薄得很。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他带着她玩儿,也总喜欢这样子五指交握地牵住她的手,她曾经问他为什么

,他笑着答她,这样才能握得劳,就算半路杀出坏人来,也不会一下子就被拉开……

她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以后总是很主动地去握他的手……

可是,人生的际遇,总是十有八九地不如意,就像当今山的沙子一样,你越是想抓牢,它却流

得越快,他越是努力地想要不择手段地抓住她,却终究还是没能成功。

“知道吗?每天,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什么?”袁泠傲忽然打破沉默,转过头来笑看着她。

泠霜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最喜欢现在这样,就站在这里,看九城内外,锦绣江河皆在脚下,亿兆黎民居有其所,耕

有其田……”夕阳已经沉下了一大半,照得天边的云彩都成了金灰色,万丈光芒跃上层云,其景

壮阔瑰丽,令人望而生叹,然后他言中慷慨,大伤初愈苍白的面上,炯炯的双眼里迸发出的万丈

豪情,令这脚下的恢宏山河也为之失色。

这才是他吗?那个被他长年的隐忍所深深埋藏的袁泠傲,在这一刻,夕阳的光影里,坦然地现

在她眼前。

“你走的那日,我就对自己说,终有一日,必要将你夺回,与我并肩站在此地,这帝国的最高

点,俯视芸芸众生!今日,终于实现了,可是,我要赠你的这万里河山,却已经不再是我的了…

…”他的声音,悲凉凄怆,如弦音跌宕,起伏回还,不过片刻,前后竟判若两人!方才还是踌躇

满志的盛年君主,而此刻,仿佛苍老了十岁……

她静静地低头听着,未发一言。段潇鸣也曾经说过,要以脚下苍莽河山作聘,叫全天下都知道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这天下的女主人。

今日,袁泠傲又说着与他同样的话。可是他们却不问问,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袁泠霜所求,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映在地上,随着光线流转,细细地拉成了一长条线状,经过漫长的‘跋涉

’,终于叠到了一处。

“二哥,”她一点一点地抬起脸来,深深地望着他憔悴不堪的脸庞,忽觉眼中酸涩难当,忍了

又忍,终于没让眼泪流出来:“如果可以选择,我什么都不要,这江山,这天下!这荣华富贵,

算得了什么?我只要你们都在,就好……”

两头高大的石獬豸匍匐卧在崇德宫的殿口,明辨忠奸的上古神兽,此刻正睁大了双眼,无声地

屏息凝视他们。

西山照斜恨,轻轻地一松手,玉碎瓦全,整座崇德宫都浸沐在夕阳柔暖的光线里,看着一代又

一代的权力更迭,王朝兴替。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那个曾经繁盛到辉煌顶峰的大唐,大明宫顶锃光瓦亮

的琉璃,芙蓉园里彩袖殷勤的霓裳羽衣,如同秦始皇一样,开创的帝国霸业,以为,真的可以不

朽,千世万世地传承下去,可是,这些霸者的心,怎么会知道,怎么肯相信,这世上,本没有什

么是不朽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掩饰地再好,史官的笔再宛转,颂者的辞藻再华丽,也终究掩

不去,那层层包裹下的,一家之姓,一己之私!贪婪与欲望,将帝王之家最后的一点亲情也磨灭

殆尽了……

或许,父亲是佞臣,是乱世奸雄,他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宁愿背负后世骂名,依旧不肯在只离

皇位咫尺之遥处止步,一定要坐上去才甘心!

她的哥哥们继承了父亲对皇权的渴望,从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对权力的欲望,让他们忘却,忘却

他们是手足,是兄弟!

最苦生在帝王家!而在泠霜看来,生在帝王家并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已经生在帝王家,而

不肯相信,不肯认命,一定要追着那根本触不到的亲情,这才是最苦的……

她这一辈子,想得到的一样也没有得到,不想得到的,却一样样都要往她身上强加……她总是

一味地把自己伪装地‘狠’,以此来报复这些对她狠的人,可是,这么多年的‘狠’,她到底报

复了谁?

放眼望去,连绵的宫阙,高耸的重檐庑殿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琉璃映出的耀眼光芒,刺得

人眼睛生疼。

“你走吧……我放你走……”他死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又瞬间放开,五指交叉,一点一点地

分离,落速极缓,却终是斜斜掠过,失之交指。

她的手,轻轻地落下,打在长裙上,裙袂扯动,带着那一对珩璜打在一处,铮铮然然,纷纷乱

乱响成一片。

他那一握,指甲都陷到她手背上的皮肉里去,印出一排一弯一弯细小的血印子。

“你不是总想要走的吗?总想着要离了我,离了临安,如果,这样可以令你快活,那,我放你

走……”寒露之后,天,高得更加迥阔,薄薄的暮霭,淡淡的霞扉,似梦里的天上人间。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或许,他真的是错了,错了一次,错了一生。

“我不会走的……从我回来,就没打算要走……”她翩然旋身而去,长长的影子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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