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不知何事萦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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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这,便是您所说的归宿吗?

您说,大漠孤烟,草原疾风,是您的归宿,那套甲胄,您从穿上的

那一日起,便没打算再脱下。

您说,一个命定要孤寂的人,是不需要妻儿的,那,只会成为牵绊

,所以,您宁愿一生孤寡。

您说,袁氏族人,须同心协力,永葆江山,万世基业!

我知道,袁氏的三分天下,是您与父皇一生的心血,即使,那个人

做了怎样人神共愤的事,您都会为了江山忍下。

这,便是丈夫对功业的无比热衷。

脚下踏着关外的土地,从临安到此地,一路走来,恍如梦中,或许

,这真的是一场梦,她依旧身在宫廷,依旧去过那一个一个哭泣的昼

夜。

柔软的牧草在脚下踩过,即使是晴天,风依旧大到将她绾好的发尽

数吹乱,将身上的披风拂到半空翻飞。

她张开双臂,去拥抱这样的风,耳边呼啸的声音,让她觉得无比舒

畅。

大草原,多么奇雄瑰丽,这片土地上,曾经生出过铁木真那样的人

,将他的帝国,开拓到天涯海角!

中原的河山,在他的铁骑之下,剩下了什么?

功业,古来如此!

夕阳西下,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地去看草原的落日。那轮日,便

是这样,一点一点沉下去,少了她的照亮,身上,似乎一下子就变凉

了。

冥灭的天空,在眼中一点一点暗下去。多少阴毒,随着这夜的来临

,开始酝酿!

从明丽朗清到苍紫幽深,浓墨一般的蓝色,终于化为了一片漆黑。

从蓝色到黑色,原是这样转变的。

如果,复仇的代价,是要牺牲袁氏的疆土,父皇,您还要女儿去做

吗?

风吹得眼睛酸涩难忍,眨一眨,禁不住流泪。

请您告诉我,到底是先有了杀戮,才有了天下,还是先有了天下,

而后有了杀戮?

女儿不明白。

天下,因杀戮而起,也因杀戮而终,那么,如今的天下,终日在三

方的杀戮里,是不是该去结束了?

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父皇,请您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望着初升的明月,泠霜临风而立,心中默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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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风刮得愈发大了,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卷到

天上去,泠霜终于长长一叹,转身便要往回走。

泠霜顿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看那一人一骑,在夜幕下暗色的

影子。

他,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的?

关外的风,呼啸而过,将两人的衣裳,都吹得猎猎作响。

谁也没有动,都僵在那里,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他们都是同一类人

,在看清对方的心思前,决不轻举妄动,这样,才可以保证自己活得

长久。

同样的两个人,狠绝,暴戾,阴冷,喜怒无常。

同样的两颗心,脆弱,敏感,骄傲,怕受伤害。

他们不相信对方,不相信任何人。

两两相望,不动不语。

朗月当空,洒一地如霜冷艳。落在二人眉眼间,他们贪恋地互看彼

此,或许,这一刻的对方,是真实的,撕下伪装后的面容,他们都想

好好看清楚。

这一刻,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二人,竟闪过一丝错觉,仿佛像

书中所说的地老天荒一般。

地老天荒?第一次,觉得这四个字是如此荒唐可笑。简直无稽!

终于,他勒转马头,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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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日子,过得很平静,那一晚,就像是一个梦一样,谁也没

再提起。

有的时候,段潇鸣会来看她,只是单纯地坐一坐,说说话。有的时

候,连话也不说。

他不会说客气的话,不会寒暄,不会温柔,不会礼貌,如果,她所

住的不是帐篷的话,他应该是连门都不会敲就径直闯入的人。

几乎他每一次出其不意的到访,都看见她在看着那盆花。

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开口问她:“这是什么?要宝贝成这样?!

泠霜看着他微微笑道:“你可知道隋炀帝当年,为何要开凿大运河

,不远千里,到洛阳去?”

段潇鸣不禁皱了皱眉头,与她讲话,她总是这样,从来不肯正面回

答,非要绕过多少个弯子。

“野史上说,就是为了去看这琼花。”泠霜复又将目光转回花苞之

上,静静远观,柔柔地道:“你觉得,天下最美艳的花,是哪种?”

“谁有心思去管那个!”段潇鸣不禁嗤笑。到底是个女人,离不开

花花草草的。

“梅兰莲菊,历代以来各有所爱,士大夫们争相吟咏,借喻己身。

李唐以来,世人皆以牡丹为贵,以我看来,牡丹不过是三流卉品,哗

众取宠而已!以色侍人,焉能长久?!”泠霜眼波一横,看向床上躺

着的段潇鸣:“琼花又名‘月下美人’,乃在月照中天之时,方才会

绽瓣怒放,而且,”说到此处,泠霜刻意停了一停,斜眼睨向他:“

此花一生只开一次,盛开之后即刻凋残。倾毕生之力,只为吐芬芳一

刻,这,方是世间绝艳!”

段潇鸣默默看她,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她了!

那个初见时,一袭火红,叫他住手的女人;

那个中军营帐里,弱不禁风,却要夺他剑的女人;

那个风雨之夜,浑身素白,以血祭剑的女人;

那个旷野之上,单薄的侧影,在月下流泪的女人;

以及眼前这个似笑非笑,横眉斜睨他的女人。

一个女人,居然可以有这么多不同的脸孔,时而妩媚妖娆,时而清

雅秀丽,时而坚毅刚强,时而脆弱无助,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

她?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看她木楞楞了半晌,泠霜伸手在他眼

前来回晃了几下,笑道。

段潇鸣一下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笑道:“你真是越来越让

人看不透了!”

“呵!”泠霜娇笑一声,扬眉道;“你不是说,女人于你,除了她

所能给你带来的利益,就没有什么值得关心的了吗?”

听她把自己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打回给自己,段潇鸣觉得很没面子

,脸色微微僵硬,不善的口吻道:“你说什么?”

“我在说花,还有,隋炀帝!”泠霜凑到他耳边,用甜腻的声音道

,感觉他的手一松,便一下抽回了被他捉去的手。

“隋炀帝?”段潇鸣坐了起来,双手抱胸,挑眉看着她。

“是啊,隋炀帝!弑父、屠兄、□□,这样的人若是还活着,你待

如何?”泠霜面容冷肃,望向他。

“你不是说过,男人解决争端的唯一方式,便是他们手中的剑吗?

”段潇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泠霜轻笑一声:“你没有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吗?”

段潇鸣忽然出手,上前伸手扣住她的腰身,在她耳边轻轻吐纳:“

你要考我的兵法背得如何吗?”

泠霜亦是唇瓣贴上他的耳廓,呢喃道:“怎敢?论起兵法,还是你

来教教我吧……”

“哦?如此看得起在下?”段潇鸣伸出舌尖,轻轻在那小巧精致的

耳垂上舔过。

泠霜双手攀上他的脖子,细语呢哝:“只要,先生别嫌弃学生过于

鲁钝才好。”

“呵呵……”段潇鸣轻笑一声,在耳廓的软骨上轻咬一口,道:“

那,咱们今天就讲第一课。”

“先生要讲那部兵法典籍?”泠霜一边闪躲,一边闷笑着问他。

“三十六计……”段潇鸣柔语绵长,在嫩白的颈侧细细啃吻。

“哪一记?”泠霜轻哼一声,整个人被他忽然抱起。

“美、人、计!”段潇鸣一字一顿地说出,抱着她往床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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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段潇鸣遣人来通知泠霜,营寨要开拔了。

他这次出来的主要行程便是迎接泠霜与荡平五部叛乱。而今,两件

事都完成了,自然也该离开了。

泠霜不会骑马,所以,仍旧坐在送嫁时的那驾舆车里。

她本以为她们是要去往段潇鸣的都城——塔拉达斡,但是小惠告知

她,其实,她们要去的,是‘拉沃城’。

‘拉沃’在鄂蒙语中,是‘梦幻之都’的意思。据小惠所述,虽然

塔拉达斡才是都城,但是段潇鸣却极少呆在那里,每年只是象征性地

去住几天,处理一些事务。他多数呆的,是拉沃。因为它是段潇鸣一

手建立起来的城池,是段潇鸣势力的中心,是他遏制鄂蒙各部可汗和

西进中原的重要据点。

因为鄂蒙人是支撑段氏的重要力量,所以,为了增进双方利益,鄂

蒙贵族与段氏之间,便采用了通婚的方式来寻求相互之间的信任。

所以,在段之昂的妻妾中,几乎全是鄂蒙人。他的子女,除了段潇

鸣,其他全带有鄂蒙血统。所以,从这一点上看来,他今天残暴冷厉

,阴晴不定的性格,也是有原因的。在这么多异族血统的手足之间,

受尽排挤欺凌,是必然的。何况,他生母早逝,更没有半个人会庇护

他。就连段之昂逝去之时,也没有准确言明由谁来继承他的位置。

其实,无论是汉人还是鄂蒙人,都很重视长子嫡孙的观念,所以,

按理,该是战功卓著的段潇鸣来继承,无可厚非。

但是鄂蒙人不同意,他们一心想要具有鄂蒙血统的段氏子孙来继位

,好保证他们日后的利益,所以,不惜暗中设计,除掉段潇鸣,让顺

位第二的段之昂次子来继位。

那一场夺位之争,在中原都广为流传。

绝大多数人都说,段潇鸣欺师灭祖,残杀手足,天地不容!有传言

甚至说,他是段之昂与母狼交合所生的妖孽,是要来涂炭生灵的恶魔

那时候,泠霜不过七八岁,对于这些流言,甚为不齿。成为王侯败

为寇,用诋毁来掩饰心中的恐惧,真是可悲又可笑!

那个时候,泠霜还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与这个被天下人咒骂为狼的

人,居然会有今天这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因为段氏政权是建立在游牧民族的基础上,汉人与鄂蒙人各占一半

,权利制衡便显得尤为重要。在当初,段潇鸣刀风血雨中杀出的汗位

,他也是做了让步的。那便是他的正妻依然要在鄂蒙贵族中挑选!这

是鄂蒙人最后的底线!

那个时候两方势力经过旷日持久的战争,都精疲力竭,所以,才谈

判和解。

事实上,据泠霜之前从出使段氏的使节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段潇鸣

有名分的妻妾,几乎都出自关外各个夷狄部族,汉人出身的很少。

因此,在与袁氏和亲的谈判过程中,泠霜嫁后的身份问题也是双方

争论的重点。

他原配仍在,不可能让他休妻。因为相对于泠霜,那位正室夫人给

他带来的利益更大。但是若要屈居为妾,自然是袁氏所不能容忍的。

毕竟,是一国公主,身份要比他任何一个妻妾高贵得多。

经过再三磋商,双方终于达成一致,采用中原的说法,叫做‘平妻

’,便是百姓常说的‘两头大’。在泠霜自己看来,这样的身份真的

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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剽悍的鄂蒙人是草原上的霸主,以成吉思汗的后裔自居,傲慢跋扈

,自然不会甘心屈服在段氏统治之下!所以,在前代段之昂时期,便

是叛乱频频,归顺了又反叛,反叛了又归顺,内部战乱不断。而同时

期,其他两个政权也是刚刚建立,内部矛盾冲突也相当激烈,所以,

三方都忙着巩固自己的统治,没有能力和精力去管其他两方,故而那

时,三方之间并没有大的战役。

到后来,三家都渐渐稳固了地位以后,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自段潇鸣接掌段氏以来,其野心是昭然若揭。自十三岁带兵到如今

而立之年,他所经历的战争大大小小无数,吞并中原两国,进而统一

天下的雄心一天也没有淡过。

而在泠霜面前,他也从来不掩饰平天下的志向。

穿过腾格里沙漠的一隅,沿阿拉善左旗,过辉苏木,渡锡尼拉尔河

与伊敏特尔河,溯流而上,过索伦斯旗,疾行一个多月,终于到了众

人口中的‘梦幻之都’!

本来,泠霜设想中,所谓的‘拉沃’城只不过是一个游牧民族的聚

居群落而已,所以当她掀开舆车的帘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忍不住

惊叹一声。

城池的外郭通身用条形大砖所砌,高十余丈,双扇城门大开着,段

潇鸣一马在前,马首下,几个着汉服的男人正对他行军礼。他高声与

他们谈笑了几句,便策马入城。

这真是个美丽富饶的梦幻之都!这是泠霜进城之后的第一感想。

这是她久违了的繁荣景象!那样的街衢,商铺沿街而列的整齐,城

中道路的宽敞,百姓脸上的热情与喜悦,这与中原极端的相似,却又

觉得二者明显的区别。

中原二国沉疴的赋税,百姓苦不堪言,苛捐猛于虎,再加上疯狂的

兵役制度,临安城里的百姓,没有这样的笑容。

泠霜掀开帘幔的一角,看着他骑马在前,缓缓入城的身影。两边的

百姓都聚拢来,自发地列成两队,欢呼着,歌唱着,有汉语,也有泠

霜听不懂的鄂蒙语。

塔拉达斡是鄂蒙人盘踞的中心,段潇鸣如果呆在那里,必定事事受

人牵制,无法展开拳脚,故而,他在征战之余,一点一点建立起这座

城池,到今天,才有了这样的规模!从规划到建设,不知耗费了多少

心血!

孩童们从人群里挤出,聚拢来,追在他马后一边跑着一边拍手唱着

:“大汗娶汉妃回来咯!大汗娶汉妃回来咯!……”

这样的场面,是泠霜十六年生命中所没有见过的。中原的礼制,官

吏出行,都要有人在前清道,两边更有专人护卫,不许百姓靠近窥探

,更别说是帝王家!

她记得八岁那一年,袁氏定都临安,正式称帝。父皇册封她为‘定

安公主’,颁发谕旨昭告天下以后,便带她去太庙祭祀,方算礼成。

盛装华服的她,端坐在銮舆上,道路早在前一天已经清好,清水洒

扫,黄沙铺地,华盖凤翎,礼乐和鸣,千名御林军维护左右,以防刺

客。天家典仪,肃穆庄重,哪像是眼前这般,随和无谓。

再看城中商铺,井然有序。丝绸,瓷器,茶叶,这些中原特产的物

资,皆琳琅满目,可见此地与中原通商密切!

泠霜心中慨叹,究竟用了多少心血,才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正想得出神,忽然耳边响起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哇!快看快看

!汉妃好漂亮!”

一人喊了,其余的孩童一时之间都跟着起哄,喊了起来:“汉妃好

漂亮!汉妃好漂亮!”

在前面的段潇鸣听见,从马背上回过头来,二人四目相接,他倒大

方地对她一笑,狡猾地就像狐狸!

泠霜瞬间红了脸,立刻松手放下了帘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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