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节 广州的治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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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宁既然带着一千两银子来,自然要好好玩玩。在走私者的天堂游鱼洲稍事整顿,船老大应付了一个上船盘税的税监下属。似乎很熟了,那盘税的脸上笑嘻嘻的,船老大勾肩搭背地塞了一大包孝敬银子给他,把他打发了。

庞宁见那查税的人在码头上走了几步,突然脸色一变大喝一声,带着手下拿着刀棍朝东面一艘进港的小船跑去,不禁好奇地问道,“船老大,你这船不是走私的吗?怎么也由税监的人来要钱?”

船老大看了看懵懵懂懂的庞公子,说道,“这走私的船都从游鱼洲下,其实也是半公开的。那些税监假装不知道,私底下就派人来要银子。你要是个生人不认识他,或者惹他生气了,他就讹你一笔天价税饷。你要是和他争论不从,他就说你走私,把你货物船舶都扣了。”

庞宁闻言愣了愣,讪讪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上岸后,庞宁就和船老大直接杀向广州城。走到永安门,有几个专管“仓巡”的衙役在门口盘查货物,专门刁难挑货进来的商队勒索银子。庞宁这时倒是没有带货物进城,那些衙役瞥了一眼这边,倒也没说什么。但那船老大却凑上去报了李家商号名字,塞了一份常例钱。

庞宁不解,问道,“我们不是没货么?也要给他银子?”

船老大诧异地看了看庞宁,笑道,“公子,这做人情哪里有临时抱佛脚的道理。你平日多孝敬一点,混熟了脸,你就是合规矩的人,到时候就好说。你要是平日不出钱到时候押着货突然过来,你就是个规矩外的外人,那些仓巡、税监还不把你吃了。这使费、饭食名色加派名目多得很,都是几十年的陋规了,他想讹你多少就讹你多少,他要是看你不顺眼,你的海布一匹卖十两也赚不回来。”

庞宁被船老大说得一愣,讪讪地说道,“按你说的,这要是个生人,这走私的买卖还做不起来,要被这些官差搞破产?”

那船老大好奇地打量了番庞宁,仿佛好奇这公子怎么如此不通世事,嘴上笑道,“公子说笑,这哪有几个生人能做成买卖的?门都摸不到!我们下面人打发这些衙役小厮,那只是个皮面。真正的里子是东家那边送进去的,那李老爷李公子时常要来广州惠州打点各衙门里的官爷呢!那都是多少年的交情了,靠那些官爷压着,这些小厮也不敢盘剥我们李家商号太紧。否则光靠认识这些小厮,也要被他们玩死。”

庞宁听了这套大明朝的买卖经,倒觉得不是做买卖了,倒是搞得和走后门为官府打工一样。这样的层层盘剥下面,哪里还有干净的工商业,个个都是钻营奉承之徒!庞宁心里不禁摇了摇头。

从永安门入了南城,就是二京十三省闻名的广州府濠畔街了。这里是商贾聚集的地方,与其说是一条街,倒不如说是一片商业区。

濠畔街北面是青楼酒家,南面靠香江港口的巷子里都是大宗商品批发的店铺,人头涌动,卖什么的都有。庞宁看到有的店堆着小山般的南洋胡椒、有的店铺里摆着天竺香料、犀角象牙,但更多的商店摆的都是各种花色的广纱、粤缎、牛郎绸、五丝、八丝、云缎、光缎。那些形形色色的绸缎把庞宁眼睛也看花了,要不是船老大一一讲解,哪里分得清什么是什么!又看到摆的琳琅满目的瓷器店,有景德镇窑、磁州窑、龙泉窑、钧窑等不同产地,最多的还是景德镇窑。又分浇黄、青花、白釉、五彩、珐花、白釉黑彩、青花加彩等各式花式,其中又以青花瓷为主。

庞宁逛了几处,还看到卖茶叶、生丝、铁器的,但都是以卖中国货的店铺为多,售外国货的店铺极少,心下不解,便问那船老大。

船老大已经习惯了这庞公子的“菜鸟”,侃侃答道,“中国的绸缎瓷器,贩到马尼拉,所得可以翻倍,就算是铁器棉布也颇有利润。这东西都是在百姓家里产出来的,城里若有有官差讹诈,商贾们便在乡野里交易,倒让官差空手了。一来二往,城里的官差为了捞些外快,讹的也不多。而蕃货运回广州,这一路总要下船登岸运货入关,贩卖到集市上销售,那是一路被盘剥。孝敬银子太重了,只有亏钱,商贾们就懒得做那些买卖了。也只有胡椒和夷人香料中国不产,差价甚高,去除各项成本后还有利润。所以不少船都是从南洋空船来办中国货。”

庞宁心下诧异,道,“那我中国货物岂不是贱卖了?”那船老大道,“也不是贱卖,在广州府便宜,一到了马尼拉,身价就要翻番咯。”庞宁听他答非所问,但想来对于一个船老大来说,这个问题有些难为他了,便不再问。

众人走到香江港口,庞宁走近看了看,见那里停的几艘西方船舶,都是三百吨左右的小船,但是没看到昨天那艘三桅盖伦船那么大的。又往北走,是一片酒楼饮食集聚的地方,青石路面两边一街的雕窗画栋,勾栏丝帘下一群群的蕃贾海商、缙绅公子。庞宁在五源谷待久了,见这路上川流不息,不时要闪避过来的车马,一时竟有些不太适应。想起徐二爷说这广州府是金山珠海,天子南库,今天看来也不算太过。

众人找了个热闹的酒楼,要了几个酒菜吃喝起来,一会又有几个女妓到大堂献艺,曲还未起,竟引得四下里一片叫好声。庞宁不解,船老大又做解释,“公子不知,那女官是今年广州府‘评花榜’榜眼柳钗儿,这可是请也请不到的,咱们今天运气不错,公子可要看好了!”庞宁哦了一句,见台上几个涂着厚粉的女人,也不知道哪个是明人心中最美的柳钗儿,心下不禁对明末上流社会的奢侈之风叹服。

这选美的发明,大明朝怕是世界第一个。这会北边,建奴南掠之势日盛一日,十四年后大明朝就亡了,这广州府城里,竟一点也感觉不到国家存亡的危机感。庞宁又依稀记得广州城是少数几个死战不降的明朝大城市,后金围攻了几个月,后来在附近铸造火炮把城墙打烂才攻进来。不由得又对这个奢靡的城市有些佩服。

一桌人都被那柳钗儿的美色吸引,个个都是背过身子看得津津有味,只有庞宁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他突然又听到隔壁一桌有人低声议论,“那厮要是投靠朝廷…”

这口音处在后世粤语和庞宁学会的昌化土话中间,庞宁倒是听懂了。听到“投靠朝廷”几个字胖子不禁一愣,竖着耳朵偷听起来。

隔壁那桌有个二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低声道,“爹爹走了以后,各个扛把子的各自把着自己那一块,这朝廷要是给郑芝龙命了官,我们岂不是要听他的!”

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沉声道,“这么多兄弟里面,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姓郑的,当年义父把留底的本儿金给他保管,这事大家都知道。义父一去了,他竟说没这事,把那笔钱自己吞了下来!现在他要是去投靠朝廷,我刘香第一个不干!”

旁边几个汉子一听这话,都低声嚷嚷着,“不干了!”旁边那个年轻人把酒杯往桌上一顿,道,“有了哥哥这句话我就定心了,我这就去和他说。”说完便带着一人离席而去。

那边却不知道,庞宁在一旁偷听得心惊肉跳,筷子停在手上半天一动也没动。刘香啊!刘香是谁?十年以后郑芝龙控制了福建沿海,刘香控制了广东沿海,刘香和郑芝龙约期大战。几千条船上演了比《加勒比海盗》还刺激的壮烈场面,郑芝龙死掉了一个亲弟弟一个亲侄子,堪堪险胜。

郑芝龙是谁?郑芝龙是那郑成功他爸爸!接受熊文灿招安后拥兵自重。刘香和郑芝龙海上大战,干掉刘香,这才官至总兵,真正称霸中国海域。后来更是几乎垄断明末海外贸易,把红毛荷兰人赶出了这片海域。郑芝龙有好多老婆,其中一个东夷老婆生了个儿子,便是后来的国姓爷郑成功。

庞宁记得郑芝龙正式被招安是在崇祯初年,想来离现在不远了。估计他们几人说的“投靠朝廷”的叛徒就是郑芝龙。郑芝龙和刘香原来都是同事,都是李旦的手下,那李旦全盛时期,也是华人海商的霸主,生意从马来西亚做到日本。庞宁记得这时候李旦刚死,能和郑芝龙分廷抗议的,只有以李魁奇为首的一帮原李旦手下,但终因不团结被郑芝龙击破。这个时候刘香应该还只是一个不大的势力。

说起来,刘香算是庞宁在明朝遇见的第一个名人了吧,虽然这个时候刘香压根没什么名气。庞宁侧着身子,把刘香上下打量了几下,却见他中等身材,一身葡萄牙人打扮,细长的眼睛里精光暴露毫不掩饰。庞宁觉得这个历史上的名人长得也挺正常,不是他原来想像中的三头六臂,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正收回目光准备走人,突然看到那刘香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操着浓厚的广东口音冲着自己说,“这位小哥,过来一叙!”

庞宁听这话便像被人一盆冰水淋到了头,顿时如坠冰窟。他心里知道不妙,莫非这江洋大盗要杀人灭口?傻子才过去!

这里是闹市酒楼,估计这贼人不敢闹事。庞宁把头一低准备装作没听到,却看见刘香旁边一个汉子哼了一声,腿一抬就挪了过来,一眨眼功夫,短刀已经顶在了庞宁腰上。庞宁只觉得一个坚硬刀锋顶在肉上,知道那汉子手上若稍一用力,自己的小命就没了。

庞宁暗自叫苦,心里只觉得自己这也太倒霉了,吃个饭碰上江洋大盗,然后就被抓进海盗岛上干掉了?这穿越了六年,还没有体验到人上人的日子呢就挂了?这广州治安自古就不好呀!

庞宁被逼得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等坐到那边桌上去了,盯着柳钗儿看的船老大几个人,这才注意到庞宁到别人那去了。那拿到顶着庞宁的汉子站的位置很是讲究,船老大几个都没看到他手上的刀,只觉得那汉子好像是站在旁边聊天儿。

那刘香倒也不凶恶,淡淡地说,“想不到广州府也有人知道我刘香的名号,呵,这样吧,我这几天要在广州办些货,你就去我落脚的地方喝茶休息,这样大家都方便些,等我货物办好了,自然放你走!”

庞宁如今却不是刚穿越那时的菜鸟了,经历了几次生死厮杀了,气度大不一样。虽然感觉着腰上短刀的锋芒,知道小命捏在别人手上,也没失去分寸,笑着用昌化土话道,“我不去又如何?莫非你敢在这酒楼里杀人?”刘香听懂了他的话,笑了笑说,“原来是珠崖人,你倒是有些胆略,不过你觉得我在广州城杀个人,连个躲避的地方也找不到吗?”

庞宁苦笑了一下,说,“到了你的地方,我总归没有好下场,我肯定是不去的。这样吧,你杀了我,自然也很不方便,耽误你自己的买卖了。不如我们做笔生意!”刘香见庞宁如此沉着,倒是有些吃惊,防备性地皱起了眉头,道,“什么生意?”

庞宁心里吓得发抖,脸上却是笑得淡然,说道,“这生意是你现在最缺的,没这东西,你肯定被郑芝龙灭掉。”庞宁说完这话,就感觉到腰上那刀又往前伸了半寸,再往前分毫就要捅进肉里去了,赶紧举起手说,“好汉息怒,肺腑之言,肺腑之言!”

那刘香最近虽然下决心和郑芝龙翻脸,但郑芝龙吞了李旦的财产,颇有势力,刘香心中始终是不安的,一下被庞宁说中命门,脸黑的就像那地府的判官一样。刘香哼地笑了一声,“说这混话,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人吗?我这兄弟手上落下的人头,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庞宁见他心虚,更拿话激他,笑道,“你当真不怕郑芝龙?”

刘香闻言把酒杯一顿,低声喝道,“此等卑鄙之人,我必杀而后快!”这边的江洋大盗杀气四溢,那边柳钗儿却刚好唱起了一支柳郎的《斗百花》,那声音莺莺袅袅,幽幽切切,把那句“黄昏乍拆秋千,空锁满庭花雨”唱得,当真是铁汉也动了心。

庞宁看了看左近,都往美人儿那里看,没有一人注意这边。庞宁把身子贴向刘香,道,“我有宝贝助你横行南海,到时候灭个郑芝龙,是易如反掌,你倒是想听,不想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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