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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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摆首, 温言道:“琅玕宫主息怒,巫祝融虽对你有养育之恩, 但他虎狼之性, 忌克少威,危害巫咸,不祀神庙,以致诸族沦亡,十巫动荡。嗟我邦人, 诸母姊妹,迭起迭踣, 五十年矣。正如弥兰陀所言, 今日举事全是为了巫咸大计, 请琅玕宫主千万别记恨……”

巫姑枫道:“巫履族长与你不同。他很高尚。”

霓裳不以为犯,道:“琅玕宫主嘴上夸他,可杀他的时候一点也没见手软, 连尸体都没放过。俗话说得好, 愚蠢是男儿最大的美德。若要这么评判,他确实高风……”

她话音未落, 凤春山一脚踹倒巫姑枫。荧心之女仿佛一个泥塑造像般直挺挺倒地, 表情木讷, 长发散乱蜿蜒如墨色流水。

“余维,先把窫窳蛊给她种下。”

余维一瞥旧友尸身, 缓缓转过头, 向巫姑枫微微一笑, 丰融艳冶,别样妩媚。

“琅玕宫主,得罪了。”

她以灯相照,从腰间香囊取出了一枚玻璃珠似的东西,其文也流而无极,其清也掬之不得。二指微并,珠子应声而碎,露出几许金色碎屑。罩影烛光相动荡,聚散如梦,仿佛永夜之中唯一的金色光芒,简直不是人间之物。

这一刻连霓裳都不由屏息凝神,凝视着余维将那些碎屑尽数撒于巫姑枫的伤口上,许久后才问道:“窫窳?可是贰负臣所杀的……”

凤春山道:“你位列十巫,应当对这名字不陌生。”

霓裳干笑两下,道:“那是,那是。”

巫咸有载:开明东有巫,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帝王也,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

传说上古之时,十巫部族神通广大,可颠倒死生,以不死药令枉死的帝王复活。有记载窫窳居弱水中,在狌狌知人名之西,其状如龙首;亦有记载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其音如婴儿;抑或同猰貐,类貙,虎爪、迅走……

唯一相同之处,皆食人。

不死之药可以让天神死而复生,也注定让祂成为永绝人伦的怪物。

“相传巫神震怒,囚禁贰负于安笼箐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十余年前,安笼箐山内发现了一座石室,内有一披发裸尸,双手被缚,一足被桎……时人大惊,皆以为是贰负之尸,感慨巫神有灵,窫窳得偿……”

疼心泣血的剧痛流窜于四肢百骸,巫姑枫身子纹丝不动,只是眼睛越发红得厉害。

余维道:“这对眼珠子真好看,像小兔崽子似的。倘若剜出来,少宫主一定会很稀罕。”

凤春山知道她心内记恨君昆仑之死,道:“不是现在。她的血浪费不得。”

霓裳不再看巫姑枫,低声道:“琅玕宫主此般……也算得其所。”她向凤春山深深垂首,宛然葵心是抱,苌血在胸,“巫神在上,国主明鉴,我以僭主首级,告慰无辜,诚祀共工。我知国主有统御之才,并不尽信巫履等族,先前多有思虑。但我巫彭……不同。我愿披布丹心,之死靡它,为国主扫除兇逆,清一宇宙。”

殿内分外寂静。伤魂鸟不知从何处而来,拖着无法展翅高飞的双翼,与山燕子一并栖息在残垣间,一声不鸣,与夜色浑然一体。

殿外隐约喧哗。血肉蠕动声宛如蚂蚁呜咽般喑哑。声幽难放哀。坟古春自晚,愁绪空崔嵬。多少苍生待康济,始怜试手乏牛刀。

凤春山道:“你调拨巫谢族人偷袭巫祝炆,诛杀巫祝融以诬陷他人,假借巫祝炆的号令屠戮诸国使节,这些我俱不知情——欺上瞒下,本是大忌。但按你的说法,扫除凶逆,清一宇宙,让巫祝一族彻底自绝于天下,好歹可勉强称一声祛蠹除奸。只不过……”

她粲然一笑,眸黯若秋水,照魑魅,鉴形容。

丰润的唇一张一合,字句迸出咄咄的戾气——

“巫彭族长,你与我堂嫂表里为奸,在方棫设伏暗杀我,又嫁祸给巫祝融之时,也是出于对着我的一片丹心么?”

不知不觉间,余维已在凤春山身后垂手而立,不啻一个安静的阴影。

霓裳睁着茫然的眼,道:“凤春山,你到底在说甚么?我与谁为奸了?”

凤春山道:“咦,怎么现在又不唤我国主了?”

霓裳捏住眉心,道:“且慢,且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会忽然说起你的堂嫂?我与她素昧平生,更罔论听闻过你曾在方棫遇刺……”

凤春山趋前一步,她不得已后退一步。

“我,我对着巫神起誓,我绝不……”

凤春山道:“我本以为那次方棫刺杀是凤氏内部倾轧,但几番清洗后,迟迟寻不到背后黑手,其间手段之精妙、心思之深沉,甚至让我不得不怀疑天家。之后我前往夜澜,得我师兄告知,巫祝炆佩着我母亲的九玉钗。二十余年前,正是巫祝融下令千里追夺,杀人放火,弑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复盘先前之事,果真在方棫发现了些许巫咸动向。”

“我想当然尔,认定中伏背后是巫祝一手操控。直到不久之前,我师姐说了一句话。”

“——巫祝融为何要杀我,为何知杀我?”

霓裳道:“你,你师姐,是倾成宫的……”

凤春山道:“她虽然不是个正经人,但偶有深中肯綮之言,一针见血。”

“先平西王世女出走之后,先王震怒,血洗全府上下,对外宣称她暴病而亡。世人俱知,我们姊妹是先王晚来得女,侍妾所生罢了。知道我与巫咸有干系的,除了一个隐姓埋名的巫谢云君,便只有先王寥寥几位心腹。巫祝融若欲向我下手,前提是知道我本是巫谢血脉。凤氏内部必有叛徒。”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种借刀杀人之计,我第一时候便想到我堂嫂傅莲真。她曾是整个凤氏里头兜兜最为亲近的人,也曾与虢国旧臣殷晗红鱼勾连,狡险忌刻,狠毒巧诈,陷我于绝路。若非有我师姐,她恐怕能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双手不沾一点血腥。”

霓裳道:“这……看来凤氏的叛徒就是那个姓傅的了。可与我有何干系?”

凤春山道:“太巧了。无论是在方棫的痕迹,还是我师兄对我说的时机。”

霓裳道:“我,我总不可能勾连儊月皇帝……”

凤春山摆首,道:“你的确没有那个本事欺瞒我师兄。先平西王第二女是长生老人内门弟子——不算天下皆知,但有巫即紫炁在,对巫祝炆而言便不是一个秘密。她倘若当真知道我是巫谢之女,怎么会蠢到特意戴着九玉钗面见我师兄?”

“我随便一猜,若是说错了,巫彭族长大可以纠正。巫祝炆情窦初开,女为悦己者容,说不定正向身边人寻求建议。在她随从之中,有一人惯来情场得意,深得她信任,便道:‘这一只玉钗真好看,戴在少主发间既显身份,更增辉色,宁王殿下必定喜欢……’”

巫姑枫眼角微微一跳。

霓裳道:“荒谬!姓凤的,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姓傅的,你竟敢凭着一面之词,血口喷人!你,你!”

凤春山慵然道:“从国主,到凤春山,再到姓凤的。原来这就是巫彭族长的忠心耿耿,之死靡它。”

霓裳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弥兰陀就是前车之鉴!你挑着他的人马去打头阵,把法神殿的水龙逼了出来,自己的亲信却不伤一分一毫。自古以来鸟尽弓藏,欲加之罪何患……”

凤春山道:“巫彭族长别着急,慢慢说。我很好奇,傅莲真到底怎么找上你的,或者说,你为何能得到她的信任?我于殷晗红鱼有亡国灭主之仇,她来找我报雠雪恨,天经地义。可令堂令尊亡故的时候,我好像还没有出生吧?”

霓裳微微合目,复而睁开。

世途蹇连坎壈,不尽眼中之泪,难看头上之天,偏偏眼前容色人间绝盛,仿佛夏夜盛放又转瞬即逝的烟花,令每一双有幸得见的眼睛忍不住妄图追随。

是渴慕,又注定挽留不得。

“……望舒王氏,狂兮狷兮。”

霓裳沙哑开口,见凤春山平静无波的表情,道:“你果然知道。”

凤春山道:“那又如何?”

霓裳大笑出声,道:“那又如何?我这么多年对着巫祝融阿谀逢迎,又拼了命地讨好巫祝炆,是为了什么?我想离开巫咸,我想去儊月,我想找到他,我想问他——他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有一双什么样的红唇化作了垄间黄土,有一对什么样的明眸化作了九霄青烟。

“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每一个人都不记得他的长相,但是我死也不会忘记他。我找啊找,找遍整个天下,却依旧抓不住他一根头发。我濒临绝望,无力得恨不能自戕,杀了自己这个废物。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世间竟有如此巧合,让我在夜澜璇玑司旧址遇见了他。”

“他居然还记得我。可你猜他回了我什么?他道:‘说迷说悟,犹是好肉剜疮,一切平常,尽落天魔外道。’”

“‘斯人已逝,别庸人自扰。’”

“斯人已逝。斯人已逝。”霓裳重复着,每个字的背后都仿佛会有一头庞然大物冲出来,在这世间撞得头破血流,“你说好不好笑?在他看来,这一切不过是我无事生非,庸人自苦。巫祝融派去的杀手,几乎全数与泱姊姊同归于尽,只有一人侥幸不死,逃回巫咸。我几经周折,终于逼问出当时情境。若是仅她一身,本可以轻易脱生,却为了将你们推出火场,保护你们这些一无是处的累赘……”

凤春山神色平静,仿佛在听另一段人生,与己无关。

霓裳道:“他口口声声说斯人已逝,你知道什么是逝么??也,行也,遰也,去也!泱姊姊走了,她永远地离开了!因为巫祝融那个下三滥的贱货!因为凤鸣那个愚蠢的女儿!因为你这个世界上最污秽的杂种!”她轻蔑地笑了,眸光凌厉凄楚,“姓凤的,你身上流着那个男人肮脏的血,还认贼作父,享尽金尊玉贵!你和巫礼月孛那毒蠹獦獠一样,都是这世间最可恨的叛徒!”

凤春山叹了口气,道:“看来巫彭族长积怨已久,一定很想要我的命。”

霓裳狞笑道:“是,我当然想让你死,我想让你们统统都去死!”

凤春山道:“真的吗?巫彭族长竟有雄心壮志,实在让我佩服不已。我想问一问,你打算如何让我们都去死呢?”

霓裳道:“你也好,巫祝炆也好,都会成为祭祀巫神的圣女。命大又如何,金尊玉贵又如何,我就不信被切成了千百块之后,流着的血还会和婢媪有什么不同!”

凤春山道:“就凭你?”

霓裳道:“琅玕宫主天生异禀,万毒难犯,现下尚且孱弱如木偶,你为什么还能活动自如?”她略略一顿,“你以为我送来的白凤灵蛇毒解药是真的,是不是?”

凤春山道:“余维早已验过,那是……”

她蓦然动作一滞。

霓裳嘴角松弛,露出一个恶意而快意的微笑,道:“你说是不是,连蓁?”

余维扔下手中执灯,一星烛火本就燃得欲尽,在夜的怀抱里奄奄一息。

她的指尖触及凤春山的脖颈,如一尾柔韧修长的毒蛇,绕着幼鸟的巢穴蜿蜑胶戾。

“凤将军,抱歉了。”

※※※※※※※※※※※※※※※※※※※※

*《山海经北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是食人。”郝懿行笺疏:“《海内南经》云:‘窫窳,龙首,居弱水中。’《海内西经》云:‘窫窳,蛇身,人面。’又与此及《尔雅》不同。窫窳,《尔雅》作‘猰貐’。”

*宋李昉等《太平广记博物》:贰负之臣曰危,与贰负杀契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在关提西北,郭璞注云。汉宣帝使人发上郡磐石,石室中得一人,徒裸,被发反缚,械一足。以问,群臣莫知。刘向按此言之。宣帝大惊,由是人争学山海经矣。

*宋释悟明《联灯会要 玑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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