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池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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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假山崎岖嶙峋, 撞得顾杲头昏眼花, 正想愤懑呵斥,一道凌厉刀光赫然刺痛了她的视野。

山阳出鞘——

原本扑向顾杲的黑影奋力一扭, 以不可思议的姿势闪过绿酒这一击。其弯折之度,简直不似人间之物。绿酒一脚蹬在对方胸前, 借力朝空中跃去,刀刃向下劈去,这才看清其真面目。

来袭女子肌肤苍白, 双眼异常空洞,迎刃而上,面无惧色, 俨然是一命博一命之势。

绿酒啐了一声,硬生生收刀转身, 险险避过, 脖颈上一道血花激射而出。

一个照面, 已现几番生死。无需绿酒提醒, 皇甫思凝也知道她与顾杲是两个累赘。当下毫不犹豫, 朝顾杲的方向跑了过去,道:“顾使令,我们快走!”

女子并无缠斗之意,身形欲追,又被绿酒横刀挡下。

绿酒吼道:“你想碰她, 就先杀了我!”

女子面无表情, 忽然脑袋一歪, 脖颈近乎弯折,张开嘴唇,露出青紫色的舌头,墨黑涎水滴滴坠落——

绿酒不寒而栗,脑中骤然如刺入千万银针,剧痛无比,竟险些拿不稳刀柄。女子甩着蛇一样的舌头,踏步上前,凶戾逼人。危在旦夕之刻,一条赤练横空掠过,径自从女子耳垂处斩落,笔直划过鼻梁下方,一分两截。

一蓬乌血猝然爆出,女子半个脑袋坠地,洒落一片漆黑颜色,身子兀自僵持不动。

绿酒猛然回过神来,毫不迟疑,一刀刺入女子胸口。

火焰一般的波纹在刀刃上一闪而逝,又似水面漪沦敛于无痕。

女子倏然倒地,发出一声沉重闷响,诡异的无形余音扩散开去,震得人头皮发麻。

绿酒后退两步,横刀护住身后的皇甫思凝与顾杲,警惕地望向来人。

巫即紫炁脸色有些苍白,缓缓收回沾染黑血的赤练。身后仆从八人,皆一般高矮胖瘦,不着头冠,蜷曲黑发,蔚蓝眼眸,腰间系着与巫罗伽罗类似的赤金长链、蛇、蝎子,衣裳绣满莲花开落。

她眸光黝黯难辨,死死凝睇着那柄貌不出众的短刀,头一次露出这般表情。仿佛是狂喜,又仿佛是绝路。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绿酒方才面对那鬼魅女子,悍不畏死,从未有过一丝恐惧胆怯。但与巫即紫炁一对视,竟突兀地打了个寒噤。

皇甫思凝拨开绿酒,挡到她身前,道:“巫即阁下,多谢出手相救。”

巫即紫炁温柔一笑,道:“哪里哪里,是我多事了。我不出手,皇甫使令的这位仆从也可保你们性命无忧。”

皇甫思凝亦笑,容止清雅平和,仿佛一弯缺月挂疏桐,隐隐带着说不出的冷意,道:“绿酒与我互相依扶,情同姊妹。谁若是有心加害她,我纵使天穷地裂,也一定要让那人付出代价。”她斜乜地上乌黑血渍,语气平静如水,并非疑问,而是肯定,“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看来巫即阁下知道这些刺客的来历。”

绿酒惊怒道:“你们是一伙的么!”

顾杲不自觉地拉住她的袖子,吞了吞口水。

巫即紫炁悠然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倾成宫的少宫主很中意皇甫使令。”

回想起今日宴上依偎在凤春山身边的娇小身影,皇甫思凝道:“少宫主性格处事不同寻常,大异于世,多遭非议。我也不甚赞成她某些所作所为,但是……”顿了一顿,很坚定,“她于我有再造之大恩,我感激不尽。”

顾杲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没料到眼前立身峻洁中正的方棫使节,居然与那个在儊月恶名远扬的红颜祸水有牵扯。

巫即紫炁道:“宫冰玉是长生老人千年来唯一一个成功的作品,也是他最满意最完美的玩具。至于瑕疵品……”她捂住自己半边脸颊,低低哑哑地笑了,“五花八门,不计其数。长生老人日理万机,自然管不得这些东西,他们散落四方,自生自灭。其中有一种,就是地上这个样子。”

寒气凛然窜入天灵盖。皇甫思凝盯着巫即紫炁的手背,黑影之下,是从未露出过真容的那只眼睛。堪不透的魔障,断不尽的业债。

她说过,自己是宫冰玉的伴读。宫冰玉是完美无瑕的玩具,那她又是什么?

皇甫思凝心中有无数个疑问盘旋,最终只化为一句话,道:“不知巫即阁下有何贵干?”

巫即紫炁道:“瞧我这人,就是喜欢罗唣,最要紧的事还没来得及讲。”

“皇甫使令,顾使令,这里留不得了。”

***

巫真娜珠抬首。长空澹澹,万里无云,先前遮天盖日的玄墨鸟群尽皆散去,竟有些不真切的错觉,恍惚如梦。

“娜珠,今日国主喜寿,你怎么郁郁寡欢?”

娜珠回首,略一拜道:“巫彭族长。”

巫彭霓裳笑道:“何必与我见外。看你面色,可是有什么心事?”

娜珠踌躇稍许,道:“其实我想找伽罗讨要一个人。”

霓裳道:“是方才殿上的那个傀儡面?”

娜珠点了点头。

霓裳道:“莫不是你因为败在她手上,耿耿于怀,非要把人带回去报复一番?可别和维摩似的,小气鬼可成不了大器。”

娜珠苦笑道:“若是落在维摩手上,她才是真的没有活路。”

霓裳道:“原来你想救她。”

娜珠道:“但她是国主所赐,维摩又一贯恃宠而骄,纵使是伽罗,恐怕无法轻易说动……”

霓裳道:“这有何难。你不敢找他抢人,我敢。既然你开了口,我去把那混小子训一通便是。他敢顶撞伽罗,敢顶撞我这个当师傅的么?”

娜珠喜出望外,道:“巫彭族长此话当真?”

霓裳道:“那还有假?”

“你们在聊甚么,这么开心?”

听到来人走近,霓裳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娜珠恭谨道:“巫礼族长。”

巫礼月孛与霓裳懒慢不交一语,向娜珠笑道:“巫真族长,方才我听人来禀,正逢水央花开第一日,正欲前往一观。我本想约伽罗一起,可惜她酒意正浓,不便行走。”

霓裳道:“巫礼族长真是好兴致。在国主面前大出风头,又抢尽列国使节目光,果然志得意满。”

月孛道:“倒不是我想出风头,而是某些人实在肚肠太浅。国主耄耋之年,看看送什么东西,也不嫌丢人显眼。”

霓裳冷冷一笑,道:“毕竟人间世,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

月孛缓缓眯起眼睛,平静道:“巫彭霓裳。”

巫咸素来不与外界通婚,贱其夫为奴,十巫部族嫡女更是如此,血脉外流是极重的大罪,仅次于谋反叛国。巫礼月孛之父贵为儊月王氏先族长的嫡长子,大司马王狂的堂伯,论到辈分,比当今儊月皇帝还要高两辈,本是当仁不让的望舒之主。这样的二人结合,可以想见,遭遇过何等艰难险阻。

上一代巫礼族长断发跣足,一路长跪上山,鲜血淋漓,白骨苦露,求到了琳瑯宫前。

她的丈夫也为她放弃了一切身份地位,入赘至巫咸,就此隐于人后。

巫谢云烟悯其情深,特准了这一桩大逆不道的婚事。

即便终成眷属,这对爱侣依旧免不得闲人嘲讽讪刺,甚至有不少话本戏剧,以此为蓝本,写尽他们二人婚后不幸悔恨,教育世人,引以为戒。据说池台先帝看过这出戏后,哈哈大笑,评论道:“毕竟人间世,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

流为笑谈。

娜珠眼看不对,连忙道:“巫礼族长。”

月孛问道:“你素来爱花,可愿与我同行?”

娜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居然喜欢花花草草了,但这时候肯定不能拒绝,她有点犹豫地看了霓裳一眼,道:“这……”

月孛道:“怎么了,你怕某个小心眼的家伙为难你?”

霓裳道:“论度量,巫礼族长确实让人望尘莫及。”

若是上阵杀敌,娜珠大可一往无前。但面对这种暗潮汹涌,她着实一个头两个大,道:“我……”

月孛叹了口气,道:“罢了。”她转过脸,望向依稀薄醉未醒的伽罗,“你看看你这样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不如与我去共工潭拜一拜,走一走,顺带还能醒酒。”

伽罗步伐有几分趔趄,面晕浅春,缬目流视,道:“言……言之有理。”

娜珠见她蔚蓝色的眼还有些定不住,关切道:“伽罗。”

霓裳道:“走都走不稳,你还去什么。听我一声劝,喝点醒酒茶,回头睡到明天早上。”

伽罗笑嘻嘻道:“我没醉,我还很清醒。你们二人又不是小孩子了,比我大上十来岁,怎么连维摩都不如。今日在国主寿宴上针锋相对,让列国看尽笑话。呼噜哇,真是不成体统。”

娜珠捏了捏额角,道:“伽罗,你真的醉了。”

伽罗道:“我说了我没醉,我去共工潭,还有正经事要做。我准备趁着水央花初放时采渍,制作花露。”

伽罗妙手天成,所作花露,经年香色恒久,娇嫩鲜妍如采撷时,而花汁融液露中,香飘扑鼻,沁人心脾,风靡一时,引得诸人效仿。水央花十年一度,更是珍稀无比。

霓裳道:“这种事差人去做不就得了。你何必亲自前往。”

月孛笑道:“好了,话已说尽,巫彭族长何必再扫兴?你留在此处,我们三人前往便是。”

霓裳道:“笑话,共工潭又不是你家后院,凭什么你说让我不去我就不去?我偏要看看水央花开成了什么样!”

娜珠心知她们二人素来不和,又比她高了一辈,也不好劝话。只好扶着昏昏沉沉的伽罗,随月孛等人前往共工潭。

月孛与霓裳走在最先,谁也不肯稍让半步。齿剑唇枪,舌锋如火,偶然几句落进娜珠耳中,不免心惊肉跳。

霓裳道:“昨夜之事你听闻了么?”

月孛道:“少主遇刺?”

霓裳道:“好在有琅玕宫主,少主平安无事,只是略略受惊。”

月孛道:“此番列国来使,不知有多少居心叵测浑水摸鱼者偷潜了进来。”

霓裳哼了一声,道:“你认为是国门大开之故?我可不这么想。寻常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在阿那姬节动手,又对地形风俗一清二楚。”

月孛道:“内鬼?”

这二字足以诛心。娜珠忍不住屏住呼吸。

霓裳道:“依我看来,恐怕是巫谢的余孽。”

月孛道:“巫谢?他们还有这个本事么?”

霓裳道:“为何没有?我若是他们……”她突兀地停下,略一摆首,不再说话。

月孛道:“不过是些罪徒。”

霓裳淡淡道:“罪不至此。”

麦熟鸟啼之时,不得春风花不开。

放眼望去,岸柳毵毵,林花灼灼,水光湛湛,草色青青。是心耶境耶。迷耶悟耶。观三千大千世界,乃至无有如芥子许,非是菩萨舍身命处。

月孛道:“我很多年没来过了。”

霓裳道:“我也是。”她转过身,拍了一拍伽罗的脸颊,微微颦蹙,“你说要来,我可就陪你这个小祖宗过来了,还不赶紧醒一醒?”

伽罗道:“呼噜哇,我没醉!我醒着!”

月孛无奈道:“娜珠,辛苦你了。”

娜珠笑着摇头,道:“哪里。”

伽罗仿佛清醒了许多,推开娜珠,道:“我要去!我要去摘花!摘花!素馨花!素馨花!”

娜珠皱起眉头,哭笑不得,道:“你真是……到底在说甚么东西,下次可不能再喝成这样了!”眼看伽罗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她连忙跟了上去。

月孛仍在原地,一动未动,道:“现在想来,少主欲嫁往儊月,国主欣然应允,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五十年前,儊月大举入侵,先国主祭天相殉,巫姑、巫彭等族也跟着损失惨重,人人恨不得生啖儊月血肉。如今却可以同坐一席,把酒笑谈,将过往恩怨抛之脑后。”

霓裳道:“锁国之后的巫咸是什么样子,百姓或许稀里糊涂,你我难道还不心知肚明?血仇再深,毕竟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月孛道:“我还记得,因为身负一半外邦之血,你那时候天天追着我喊兀那獦獠。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肮脏的杂种。”

霓裳道:“你记错了。不是我,是我们。除了泱姊姊,我们都认为你是杂种。”

月孛微笑,道:“对,除了泱姊姊。”

共工潭近在眼前。花在水中,昳光鲜妍,绝丽天出,神姿艳发,姝色如画。一只鸟单足立于水边,色泽斑斓,五彩如凤,与水央两厢辉映,华美无双。

娜珠走得近了,鸟鸣声越发清晰,哀哀凄凄,仿佛不断哭鸣二字——

“伤魂!伤魂!”

她见伽罗呆呆立在水畔,仿若木偶,不由疑惑道:“你怎么了?”

伽罗咕哝道:“我好像醉了,看不清楚。娜珠,那是什么?”

共工潭水透澈见底,连荇草动拂皆一清二楚。

一抹鲜红幽幽飘荡,是赤红如血的长发。

发丝在水中浮沉,仿佛掩映着某样东西。

伽罗揉了一揉眼睛,又从水里捞起了一点莹白,握在手心,柔软如丝绢,迷惑道:“荼蘼通草花?怎么会在这里?”

娜珠看清水下景象之后,猛地后退了一步,步履不稳,跌坐在地。

伽罗道:“娜珠,你怎么坐地上了?你也喝醉了么?”

伤魂鸟抬起再不能飞翔的羽翼,撕扯着喉咙,哀悼道:“伤魂!伤魂!”

娜珠狂乱地摇头,浑身战栗不止,道:“那……那是……”

她是英勇不羁的战士,从来无畏浴血,如今恐慌失措,只因为——

那是一颗头颅。

面貌狰狞,死不瞑目。

巫祝融睁着空洞无神的眼,静静凝视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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