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消失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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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1.

不久,张浩天又和田笑雨奔赴藏东采访。高原明珠林芝八一镇,面貌日新月异,车辆和游人川流不息,由兄弟省市援建的高楼比比皆是,毛纺、电力、木材加工、造纸等企业如雨后春笋。湖水清澈,波光粼粼的易贡湖旁,西藏高原唯一的茶场经过改良升级,不仅可以生产红茶、春茶、黑茶等多个品种,还积极筹划秋茶种植,产品远销国内外。左贡农业开发区,积极拓宽农牧民增收渠道,调整农牧业布局和产业结构,建起了葡萄、核桃、石榴、蔬菜和畜禽养殖五大生产基地,形成了产业化经营模式。由于剩下的采访和刘敏有关,他们直奔雪莲县。

刘敏正在一家农户屋顶晾晒青稞,看见张浩天和田笑雨从田间走来,指指屋后斜坡上的小道。他俩按照指引顺着屋后的小路走上来,跨过木板直接上了屋顶。张浩天问房屋为啥要建在半坡上。刘敏笑道:“脱离群众了吧,这条路是专门为拖拉机修的,割下的麦子顺着这条路就运到了屋顶,晾晒、打场、脱粒一步到位。”正说着,一辆拖拉机爬上斜坡停在屋檐下,刘敏和助手走过去抱起青稞挂在一个如云梯般的木架上。田笑雨也学着他们的样干起来。张浩天问这家农户今年的收成怎么样。农户笑呵呵地说:“感谢怒江河水的赐予,我家今年收获了五千多公斤青稞,留一些自己家吃,其余的全部卖给面粉厂。”张浩天问他收入如何。农户说:“每斤收购价比市场高出一倍,屋顶这些青稞价格更高。”刘敏捡起一穗青稞在手心搓了搓,“这是稀有珍品白青稞。它比一般的青稞颜色鲜亮,也更饱满,营养价值很高,具有很强的保健功能。你们说如果把粮食当药品买,得赚多少钱呀!”张浩天抬抬脚,生怕踩碎了那些珍贵的白青稞。他问刘敏:“面粉厂刚建成,你这个自治区十大杰出青年的心又痒痒了?”

“面粉厂当年建设,当年投产,也算了却我最后一个心愿。至于以后的,我就不想了。”刘敏指着雪山下的万亩良田介绍起刚建起的青稞生产基地。“今后,如果在雪莲县乃至整个昌都地区都开展青稞深加工,农产品的附加值不知要提高多少倍……”随后,刘敏带他们去参观面粉厂。

制粉车间的工人把脱粒后的青稞送进传送带,筛选后运到下一条流水线进行清洗,再放进密封的机器烘干。刘敏介绍说:“面粉厂有制粉和榨油两个车间,加工能力比手工提高了几十倍,不仅满足了本地粮食供应还外销一部分,大大减少了内地粮的供应。”

田笑雨说:“做梦也没想到过去我们自己都不够吃的粮食还能销往内地。市场上还能买到这里供应的猪肉、鸡蛋和蔬菜!”

刘敏说:“由于投资环境的改变,雪莲县吸引了不少投资商来这里办企业,他们不仅带来了资金还带来了技术。这个面粉厂就是雪莲县引进的第一个外资项目,我们还建起了饼干生产线和一个现代化养殖场。我们利用粮油加工中的废料制作饲料,养鸡养猪,带动了多个行业。今年我们就向市场供应鲜肉11万斤,活鸡2800只,鸡蛋3万斤,利润远远超过预期。”

这时,工人把调和好的酥油和白糖渗进磨好的面粉中,机器很快将它们搅拌调匀送到一个个模具里。转眼间青稞面就被压成圆形的、带着花纹的面片送进一个庞大的烤箱。另一端,青稞面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一片片香气逼人的饼干“哗哗”落进一个大铁盆里。刘敏说:“我们不仅可以用青稞面生产饼干,还有面包、蛋糕、面条等多个品种。内地人都说这是他们花钱也买不到的绿色健康食品。目前,我们已与当地三百多户农户签订了青稞种植和收购协议,保证青稞供应充足。形成的生产链,不仅提高了农户的收入,还解决了当地的就业问题。”

张浩天说:“毋庸置疑,有了规模化生产,成本会进一步降低,效益还会大幅度增加,雪莲县的造血功能也会进一步提升。”

刘敏说:“是啊,我们不能只靠国家拨款,更不能指望兄弟省市援助过日子。以后我们还要用青稞制作啤酒、饮料,再来一次伟大的革命!”

村头磨坊,清澈的渠水翻起白浪,有节奏地推动木轮。藏族小姑娘安静地站在一旁,咬着手指盯着梳着花辫子的奶奶往磨眼里添炒熟的青稞。石磨轻一声重一声,平和而沉稳。白花花的面粉从转动的石磨边缘轻轻滑落,声音极其细微,真切而温馨。刘敏说:“老阿妈一家原来靠种地勉强维持生活,现在儿子在面粉厂上班,女儿在果园工作,收入一下子增加了好几倍。”

走出磨坊,刘敏仰望雪山。“下雪时这里美极了。山顶白雪茫茫,山间松林涛涛,十年了,这里的美景还是看不够。就是忽近忽远的一片云,慢悠悠走来的一只羊,一棵歪歪斜斜的树都让人心生眷恋!”

张浩天说:“我们一直在说发展特色产业,什么是特色?原生态、纯天然、没污染就是特色。只要找对了思路,我们的自然风光、特色农牧业都可以转化为经济优势,变成提高农牧民生活水平的增长点。”

刘敏说:“你们说,如果把这里的雪山冰川、湖泊河流的水都收集起来,过滤加工卖到内地,那钱还不像滔滔江水滚滚而来?”

田笑雨说:“怎么,你还不想走啊?”

“一直想再搞几个我们高原自己的知名品牌,可不走,何帅就要和我离婚啊!”刘敏拉着田笑雨坐在河边,掏出女儿的照片问长得像谁。田笑雨看见照片上穿着红裙子,扎着马尾辫的姑娘,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见田笑雨泪光盈盈,刘敏顿感后悔。她夺过照片装进口袋,回望草地上的张浩天。

草地上,一匹白马慢悠悠朝张浩天走来,不时看看紧跟身后的小马。小马也是白色的,看见母亲期盼的眼光,紧走几步撒娇似地在它身上蹭来蹭去。白马把热气喷在小马脸上,轻轻甩动尾巴看着张浩天,样子像是怜悯又像是炫耀。张浩天动情地看着这对母子,摸摸大的,碰碰小的,怜爱的样子令人心酸。

刘敏忍不住问田笑雨为什么不再生一个。田笑雨咬咬嘴唇不说话,泪水滴在河里,吓跑了寻食的鱼儿。刘敏意识到无论自己怎样小心措辞,挑起这个话题都是残酷的,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问下去。她问是不是张浩天不喜欢孩子。田笑雨说:“他喜欢,喜欢得要命!”刘敏说:“那你们还等什么?”

一条鱼儿高高跃出水面又“咚”一声落下去,涟漪一圈圈蔓延开来,像田笑雨心中放大了的痛苦。她回望张浩天,“回去,我们就有自己的孩子了!”

2.

张浩天和田笑雨完成采访任务重返拉萨,再次投入到李小虎的摄影展准备工作中。德吉领着一群藏族朋友奔走在展厅和冲洗店之间。邓安连帮媳妇卖豆腐的时间也用在了展厅策划上。张浩天根据照片构思出草原风光、雪山冰峰、节庆活动和风俗民情四个板块。他说四个主题特色突出,相互衬托,自然景色和民族文化竟相辉映,具有很强的代表性。一张照片吸引了田笑雨的注意。她说:“我喜欢这张,黎明的曙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来,微光照在老人慈祥的脸庞,他缓缓抽打酥油茶的神情体现了对家人深深的爱。”

李小虎说:“这是德吉的阿爸,不,是我阿爸。那天早上我刚起床,看见阿爸一个人蹑手蹑脚来到厨房打茶。他怕吵醒我们,动作迟缓而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小屋内,他撩起的水珠晶莹剔透,酥油茶的热气在空中飘渺浮动,这情景一下就感动了我,转身拿来相机偷拍了一张。”

张浩天说:“画面很有动感,背景晨光微现,有种诗意的美!”

田笑雨说:“就给它起名叫‘晨曦的温暖’吧!”

张浩天说:“我认为这张照片最具艺术性,有可能冲击大奖!”

李小虎捂住胸口,“想象一下,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人们伫立在我的画廊前久久不肯离去,每个人由衷地发出赞叹。第二天,我们的报纸、全国各大媒体,不,全世界都知道了我的名字……”

张浩天笑道:“这世界突然多了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就像陨石砸在地面上一样,是个特大新闻!”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想当将军,可离成功只有一步就控制不住了。你们说,如果老爸知道我出名了,会是什么心情?”李小虎说完忽然深沉起来。他把照片套上一个精美的像框,像在装裱一个久违的梦想。“我一直在等机会向父亲证明,很快,很快就知道结果了!”

李小虎在憧憬成功的喜悦,徐致远正一个人背着重重的行囊穿越阿里辽阔大地,行进在世界上海拔最高、道路最远、气候最差的高原公路上。无数次走过这里的雪峰冰川、戈壁荒滩,但此行他的心情异乎寻常。已经出来一个多月了,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始终饱满。他深情注视着苍茫大地,怕错过每一缕阳光、每一片云彩、每一滴雪水。他用心倾听着山谷里的风声、鸟叫、雷鸣,极尽全力想记住最后一次看见它们时的样子。

他把一路捡来的垃圾放在脚边,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馒头看着匍匐前行的朝圣者。在藏族人民的信念中,转神山一圈可以洗尽一生的罪孽,转十圈可以免下地狱,转一百圈就可以立地成佛。自己来这里不为转世轮回、不为涅磐重生,只为心中未了的愿望。馒头太干,难以下咽。徐致远拿起水壶晃了晃,水不多了,也许就是最后一口。他浅浅喝了一口,掏出笔记下转经路上每一座雪山和峡谷的名字,标注每一处险坡和急弯的具体位置,写下海拔高度、氧气含量和气温。哪里是暴风雪和山体滑坡事故多发点,哪里是朝圣者和游客的食宿点和聚集地,哪里是旅游禁区,哪条线路可以避开动物活动区域,甚至应建立哪些安全管理制度和应急抢险措施以及该设置多少个垃圾回收点等等,他一一记下来,写得很详细。

去哪里再找些水呢?徐致远把最后一滴水倒进嘴里站起来。一只小狗不知为何,见徐致远起身突然离开主人随他前行。神山的一切都有它特定的神奇和来由。徐致远欣然接受了它,跟着小狗朝一片经幡飘扬的山口走去。迎风的一面岩壁铺天盖地刻满了经文,一旁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刻有六字真言的牛羊头骨和玛尼石。小狗叫了两声,徐致远看见前方一处幽幽山谷,雨雾缭绕,一条细细的瀑布附着在黑黑的岩壁上。阳光下,感觉流出来的水是浓浓的墨汁。徐致远来过这里很多次,每次都看见那光秃秃的岩壁被太阳烤得火热,从未看见过水流,哪怕是一个浅浅的水坑也不曾遇到过。今天怎么突然有水了,还飘着淡淡的雾气?徐致远跑过去,看见的确是水,无比清亮的水。已经渴得不行了,他弯腰贴着岩壁喝了一口。水很凉,还微微发甜。他捧给小狗。小狗伸出舌头欢喜地舔着,连他手心里的水气都舔尽了。徐致远接满水壶,感激地摸摸狗头,回到主路上。

刚拐一个弯,冈仁波齐突然就从云雾中跳了出来,一览无余。圆圆的、犹如一个大馒头的主峰覆盖着皑皑白雪,像洒满黄灿灿的金子。刚才挡住它的那片乌云已经飘到雪峰上方,变成七彩祥云。云朵下依稀可见冈仁波齐主峰上层层排列的天梯直上云霄,让人不得不信这就是通往极乐世界的阶梯。来了这么多次,能见到顶峰全貌的机会屈指可数,今天真是太幸运了。徐致远再次对小狗微笑。

美丽清秀的班公湖,蓝得令人心醉的湖水轻轻拍打湖岸。岸边往日洁白如洗的石块为什么有些泛黄,难道湖水受到了污染?徐致远从挎包中取出玻璃瓶灌满水准备带回去化验。站起来时,看见湖心岛上有游客追逐轰赶鸟群。野鸭、天鹅和水鸥惊恐尖叫,扑打着翅膀起起落落,洁白的羽毛一根根从深蓝色的天空中缓缓落下。身边,还有人垂钓湖中珍贵的裂腹裸鱼。他知道,这种裂腹裸鱼生长缓慢,繁殖力极弱,对水质要求很高,高原上只有少数几个湖泊可以见到它们的影子。他刚把鱼放回湖中,又发现一个孩子握着鸟蛋奔跑。没走多远,又和一位往湖中扔糖纸的游客争执拉扯,多亏小狗助威吓跑了游客。

没走多远,一缕青烟引起了他的注意。跑过去一看,是几个背包族砍来一堆班公柳在铝锅中煮着一只黑颈鹤,火堆旁散落着鹤的内脏和羽毛。班公柳是生长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小乔木,对保护班公湖湿地脆弱的生态环境至关重要,而黑颈鹤是世界上唯一生长和繁衍在高原上的鹤。徐致远又气又急,连说带骂抡起一根还未燃尽的班公柳就要打。背包族扔下还没有煮熟的黑颈鹤骂骂咧咧,逃之夭夭。徐致远一脚踢翻了铝锅,滚烫的汤水顷刻间燎伤了他的脚踝。小狗追着背包族跑了一阵,但是忍不住美食的诱惑,很快折回来把黑颈鹤拖出来,迫不及待地撕咬起来。徐致远坐下来脱下打湿的鞋袜,小心清理着伤口。

徐致远拖着伤腿在班公湖湿地整整转了三天。一会骄阳似火,一会倾盆大雨。一路上凄风苦雨、历经磨难。他把看见的每一种野生动物和植物都一一记录下来,并就如何保护湖泊和湿地,维护生态平衡,建立游客管理制度提出了一系列具体意见。走出班公湖发现自己的脚踝已经肿得和小腿一样粗了,不免一惊。得赶紧去医院,徐致远对自己说。看见公路旁一辆就要启动的客车,他挣扎着走过去,可还没等他靠近,客车就开跑了。徐致远坐下来斜靠在红柳树上,脱下鞋子想检查一下伤情。突然,太阳西沉,大雨倾盆而来。他赶紧穿上鞋子加快脚步,可还没走上公路就一头栽倒在草丛中。

醒来的时候,小狗还躺在身边不离不弃。东边天空,一道火红的亮光夹在几片厚厚的乌云缝隙中,感觉哪里有火焰喷薄而出。一定是自己在发烧。徐致远坐起来,感觉饥渴难忍,头疼欲裂。他摸摸怀中打湿的记录本,挣扎着站起来。凉风一吹,他又觉得自己好多了。不会有事,他这样想。徐致远走到公路上拦下一辆拉煤车,本来想去医院,可路过土林他又跳下车去。

徐致远和小狗穿行在身披万道霞光、灿烂辉煌的土林中。他抚摸着被风雨侵蚀变得松动易碎的岩壁,捡起一块被游客剥离又扔在地上的岩土,忧心忡忡观察景观的损坏程度。土林作为一种罕见的自然地理现象,除了自然因素的影响外,人为的破坏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力量。如果开发过度,不制止游人恶意破坏、随意攀爬践踏的行为,土林很快就会变成土而不成林了。徐致远的眼光扫过土林每一处角落,忽明忽暗的光影和梦幻般的景色使他分不清是景色令人眩晕还是自己就在眩晕。他想爬到高处去看看,可是力不从心。他喘了两口气,摸摸滚烫的额头坐下来。小狗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有气无力地依偎在他身旁。徐致远看看肿胀的脚,决定走完托林寺一定要去医院。

托林寺像一颗明珠深藏于象泉河谷中,享誉佛教国度的原因是因为它集佛像和异国建筑风格于一体,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凝结着多国工匠毕生心血和智慧的寺庙。看着昔日蜚声藏区,被誉为藏族建筑史上又一杰作的宫殿如今残败不堪,徐致远心情沉重。迦萨殿内所剩无几的顶盖和破破烂烂的梁架无声诉说着不堪回首的变迁岁月;集会殿的经堂佛殿,墙体剥落,壁画受损,地面坑洼不平,房梁歪歪斜斜;白殿的立柱虫蛀严重,殿堂里那些反映宗教活动和民众日常生活的精美壁画已黯淡失色,斑斑驳驳。整个建筑群由于常年风吹雨淋,年久失修,加上人为的破坏已成残墙断壁,风华尽失,唯有数座小塔串连而成的塔林依然在落日的余晖中静静矗立,呈现着时光倒流的沧桑和悲壮。

虽然托林寺已经满目疮痍,但是就是几尊残破的佛像和几面模糊不清的壁画也让人心生敬畏,这不仅仅是神的力量,也是后人对民族文化的敬仰和崇拜。徐致远走出殿堂再次仰望佛塔,脚上的痛突然袭上心头。他慢慢坐下来,解开鞋带挽起裤腿,看见伤口已经红肿溃烂,火热灼痛。小狗爱莫能助,围着他不停打转。徐致远揉揉麻木的小腿,把身体对着阳光。有了温暖,感觉好多了,他闭上眼睛靠在白塔上。再睁眼,发现几只小虫正围着化脓的伤口飞旋。他赶紧放下裤腿,可鞋子再也穿不上。他感觉心很热,身子却很冷,思维也跟着迟钝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顿时感到后背发凉,一头虚汗。他呆呆看着肿胀的腿,任思绪乱飞。

冷静片刻,另一种情绪很快替代了刚才的恐慌,这种情绪慢慢释放温暖,苦涩中带着酸甜,伤感中裹着甜蜜。他想回去给丹丹做一碗面,一碗带肉丝的酸辣面,想帮她把长出来的白头发都拔干净,还想让她骂自己几句,狠狠打自己几下。想回去给儿子做一个兔子窝,一个带小窗的兔子窝,把儿子放在腿上给他讲藏羚羊跪拜的故事,讲色林堆错除妖降魔的传说。在生命有可能随时结束时徐致远意识到有些事再也没有机会去做,有些话再也不能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和孩子,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也不是个人。

还能做什么,一切都无法挽回。徐致远看看白塔,决定应该用余下的力气对丹丹说点什么,对蓉蓉说点什么。他打开笔记本,这一刻要说的话很多,像千万条河流急于奔向大海,但思量片刻,他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咬着牙把鞋子穿上,扶住佛塔慢慢站起来。眼前是灼热的太阳,刺眼的蓝天,梦幻的光束。徐致远迈开腿却顿感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

3.

周逸飞踏上正处的阶梯并不想就此止步,因为登上一个高峰还有一个高峰。翘首以盼的厅局级后备干部人选会议马上就要召开,他坐立不安。他不明白这些年,人生目标一个个都实现了,为什么内心还不满足。就像坐火车,从最初只想有个立足之地到想要一个硬座,有了硬座还想要个卧铺,有了卧铺还想要个专列,欲望已经由过去的小虫长成了蛇、变成了蟒。

周逸飞决定去已升为正厅级的丁主任那里缓解一下压力。丁主任显然知道他为什么来,叼着烟看着他,“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会还没开始,急啥?把心态摆正!”周逸飞笑道:“是,一定把心态摆正。”然后坐下来故作轻松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一会还请主任你多费心,极力推荐哟!”

“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干部,我当然会尽心尽力,何况你……”丁主任想说“何况你老丈人在我女儿职务晋升中也出了大力”,但觉得过于直白,干笑了一声,“何况你年轻,又有专长,各方面条件都具备。”

“你的话有分量,他们一定会尊重你的意见。”

“回去耐心等结果吧!”

人是回去了,可周逸飞的心还在会场上。他来回走动,一遍遍预测着最后的结果。他打开门朝走廊潦望,走廊里鸦雀无声,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滚烫的开水差点让他叫出声来。他把水吐在地上看看墙上懒洋洋跳动的石英钟,恨不得爬上去帮它旋转几圈。正当心里七上八下时,走廊上有了响动。他赶紧关上门盯着电话。和预料的一样,丁主任送来喜讯:“祝贺你!”

周逸飞放下电话想欢呼,可是不能欢呼。他解开领带跳了一下,端起凳子转了两圈,觉得这还不足以表达内心的喜悦,又把皮带松了松,走到大镜子前怪模怪样地扭起来。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快速流动着,心都在唱歌,连身体里的胆固醇都变成荷尔蒙分泌了出来。兴奋劲终于过了,周逸飞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心情,准备去参加新闻发布会。

走进会场就看见张浩天和李小虎坐在记者席同梁主任侃侃而谈。看起来他们表情轻松,气氛融洽。周逸飞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在中间靠前的位置坐下来。这比他以往小心谨慎,千挑万选的座位又提前了两排。他觉得这个位置更适合现在的身份和心情。他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微笑、点头、寒暄。他觉得会场里每个人都在看他、议论他、赞美他。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放在油锅里的大龙虾,想不红都不行。这样端庄的会场、这么隆重的气氛,什么时候自己坐上了发言台,成为讲话发言的领导就更好了。不,这还不够,哪一天自己要是成为台上领导的领导那才叫真正的好。正想入非非,宣传部领导走上台发表讲话。“珠峰昂首,雅江欢腾,在格桑花盛开的时节,我们即将迎来西藏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纪念日。借此机会我向大家通报庆典活动的主要内容和筹备情况……”

记者提问环节,张浩天第一个举手。“今后,布达拉宫广场将成为拉萨市民重要的活动场所,也是游客观光的主要景点。请问庆典当天有哪些活动?”

领导说:“布达拉宫广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广场,集休闲、文化、集会等多功能为一体。届时,有关领导将为广场竣工剪彩并发表讲话,拉萨市的干部群众将在广场集会,举行各类文化娱乐表演节目……”

发布会结束,周逸飞整理了一下压皱的西服走出会场,出门就看见柳树下一辆检察院的车,不由得眉头一皱。两位穿制服的人径直走过来,“请问你是周逸飞吗?跟我们走一趟!”周逸飞拼命挣扎,“你们搞错了!”

一间空荡荡的小屋。一张沙发,两个木凳,连个茶几也没有。周逸飞朝沙发走去,被随后跟过来的人员拉到木凳上坐下,沙发被他们占据。一个胖子问:“说吧,你在股票上投了多少钱,都是哪来的?”周逸飞还不习惯坐在这样一个黑乎乎的地方,更不舒服有人用这种的口气同自己说话。他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胖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说,这么多钱,哪来的?”周逸飞这才开始正视他,“我自己的工资,加上股市赚了一点。”

“这么多钱,难道你有啥特殊贡献,国家给你发双份工资?”

“我和我老婆两个人的工资!”

“你把工资都放在股市上,难道不吃不喝不养孩子?”

周逸飞也觉得漏洞百出。从结婚开始,黄菲菲每个月都把工资花得精光,两个人常常是青黄不接,要去老丈人家蹭饭才能勉强度日,哪来的存款。对,有一部分是后来以权谋私的好处费,但由于自己胆小,收下的钱不是上交了就是原封不动退回去了。这还得感谢梁主任,要不是他关键时候的提醒,今天自己还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坐在这里,但这些话不能原原本本说出来。他说:“我们的日常开支很小,孩子也基本上花岳父岳母的钱。”

“就算你说的是实话,也无法解释你老婆股票交易卡上有那么多的钱!”

“多少钱?”

“是你们十年工资的十倍!”

周逸飞还没换算清楚就从凳子上滑了下来。回顾目前的股市行情,又添足了水分,还是凑不够他说的十倍,想再找点理由,可绞尽脑汁也不能自圆其说。他扶住凳子,“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办案人员把几张纸抽出来递给他。周逸飞仔细辨认股市交易卡的名字和交易记录,的的确确是黄菲菲的名字,交易的钱进进出出,数不清后面有几个零。周逸飞问:“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问你呢!”

“我不知道!”

“那你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叫我们。”

婚姻这盘棋自己一直想毁,没想到最后却被她毁了!周逸飞站起来追到门口又打又敲,外面无人回应,只好回到凳子上坐下。冥思苦想了好一阵也没有头绪,但有一点清楚,就是自己刚刚获得的后备干部资格没戏了。不,有可能现在的职务都要一杆子抹到底,更有可能连公职、党籍都会被开除。想着自己苦苦追求了十年的仕途就要毁于一旦,他肝肠欲断。

天快黑了,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喊渴,没人理会,又喊饿,还是没人回应。当他扯着嗓子喊“尿”时,门开了。两个把门的把他带出去又带回来,周逸飞站了一会儿刚准备坐下,突然意识到沙发空了这么久竟然忘了坐。他一屁股坐上去,感觉比木凳子舒服多了,可没坚持多久,腰酸起来、背也痛起来,他干脆侧身躺在沙发上。天黑尽,屋里的气温一点点下降。他环视空荡荡的房间又去敲门,说想好了。他们走进来。周逸飞说:“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们就直说吧!”俩人交换了眼神,“有人举报你用职务之变,向公司和个体老板索要钱物给黄菲菲炒股,有没有这回事?”

“我,索要钱财给她炒股?”周逸飞哭笑不得,“她会炒股?她只会打麻将、买衣服!”说完立刻意识到什么,喔,是她打着我的旗号向别人索要钱物又找人替她去炒股,再拿钱去打麻将、买衣服。胖子说:“如果没有你这层关系,她是要不来钱的!”周逸飞低下了头。原以为同黄菲菲结婚就攀上了高枝,没想到她是根绞杀植物。他正在为自己感叹惋惜,又听到胖子补充一句:“索要钱物,数目巨大,已构成犯罪!”周逸飞意识到自己成了跌到谷底的股票,永远没有反弹的机会,但他还想自救。他说:“都是她干的,我不知情!”胖子说:“那要看调查结果。这期间你不能随意走动,保证随叫随到!”

第二天周逸飞才被放出来。出门就赶上倾盆大雨,回到家大雨戛然而止,老天爷给他下了个专场。进门见黄菲菲抱着一堆衣服靠在沙发上哭泣,周逸飞冲上去就是一个耳光,“臭女人,是不是你干的?”黄菲菲抬起红肿的脸,“一点点!”周逸飞把衣服从她怀中拖出来扔在空中,“什么一点点?就像怀孕,怀了就怀了,没怀就没怀,一点点是什么意思?”黄菲菲不知如何作答,眨眨眼说只要了他们一点点。周逸飞骂道:“你这个贪婪的女人,如果能上天,天上的星星早被你摘空了!”黄菲菲恳求看在为他生了个儿子的份上救救她。

当婚姻还可以勉强维系时,周逸飞习惯于用情分来掩盖自己的虚伪,可大难来临就只有一个恨字了。周逸飞扑上去勒住她的脖子又吼又叫,连门外的声响都没听到。来人进来把周逸飞推到一边,向黄菲菲亮出证件。周逸飞追到门口大声喊:“抓进去就不要再放出来!”

4.

红景天药剂的成功开发,在高原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其成果被评为国家级医学科学技术奖。在成果发布会上,有关部门的领导这样评价:“红景天药剂的成功开发和应用,为长期生活和工作在高海拔地区的群众带来了福音,为高原病的预防和治疗找到一个新的途径……”

杨丹丹知道,不管是谁,只要一踏上这块土地,就要承受高原病的折磨。虽然做了这么多,他们依然阻止不了高原病的发生,只能竭尽全力缓解和减轻高原人的痛苦。今天的成功只是漫长探索路上的第一步,要想彻底消除高原病对人类的危害,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可是,自己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工作,告别这里。

杨丹丹走出颁奖会场,想到就要离开整整生活了十年的高原,突然有些不舍。她仰望什么时候都湛蓝无比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张浩天他们正在布置展厅,李小虎神色慌张地跑进来说徐致远出事了。他们扔下照片来到旅游局打听情况。普布说徐致远去阿里搞调查,刚开始还和单位保持联系,可是后半个月就再没消息了。张浩天问派人找了没有。普布说:“怎么没找,找了多少遍了,不见踪迹!”

“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搞调查?”

“原来一直都有人和他在一起,后来就剩阿里一个地区了,他说大家工作都很忙,他对这些地方又很熟,就坚持一个人去。也怪我们,大意了!”

“真的找不到了?”

“该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任何消息!”

死了,就这样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张浩天重重坐在椅子里。他清楚记得是自己勉励徐致远去完成梦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还热情鼓励,不,是苦苦哀求杨丹丹帮助徐致远了却心愿的。可今天,他却一个人走了,不辞而别。

田笑雨问普布:“你们告诉他爱人了吗?”

普布说:“今天早上就给杨丹丹说了,她当场就昏了过去。我们找来医生,情绪稳定后送回家了。”

张浩天恳请普布:“你们一定要继续派人去找!”

普布说:“我们一定再派人去找!”

走出门,张浩天的泪水就在眼里打转。怎么面对痛不欲生的杨丹丹,怎么面对可怜的蓉蓉呢?歉意、愧疚、自责,毫不留情席卷过来侵蚀他的心。张浩天说:“我无法原谅自己,是我害了致远,是我坚持让他留下来的。如果他和丹丹回去了,也没这样的事了!”田笑雨和李小虎看着他,无法安慰。

来到杨丹丹家,张浩天根本没勇气敲门。李小虎推开门,看见杨丹丹靠在床头无神地看着白墙,蓉蓉趴在床边抓着妈妈的手。蓉蓉见他们进来,一下子就扑到田笑雨怀里哭起来。张浩天走到杨丹丹身边,轻声说:“对不起……”

杨丹丹突然抓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狠狠砸向张浩天,哭喊道:“你给我滚,滚出去……”接着,剪刀、水杯、蜡烛台接二连三砸过来。张浩天站在原地没有躲闪,任凭那些硬物飞过来砸在自己身上。他希望那些东西再硬一些,再重一些,再尖一些,最好能划破皮肤,切开血管,刺破胸膛……

又过了几天,旅游局传来消息,说他们派去的人还是没有找到徐致远。经过研究,他们认定徐致远已经牺牲,准备给他开追悼会。

徐致远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了,像星辰陨落无声无息。王雪梅、宋建华、徐致远,失去、失去、再失去,张浩天痛苦至极。十年,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和挫折,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站起来,一次次流泪一次次擦干。现在,就要告别这块挥洒� �青春和热血的土地,就要离开这块有过欢笑有过痛苦的地方,没想到还要失去、还要流血、还要死亡。老天爷,这是为什么啊?

张浩天站在窗前,想起徐致远最后一次对自己说过的话:“过去的生活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可现在太沉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张浩天说:“为了避免结束,我们是不是就不应该开始?”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屋里只有死寂一片。李小虎轻声说:“追悼会明天召开,我们再去看看丹丹吧!”

“我知道自己没有错,可为什么还是没勇气面对她的眼睛?”这个念头一闪,张浩天站起来又坐下去。只一会,他又重新站起来,“我必须面对她的眼睛!”

杨丹丹坐在书桌前握着“一刀两断”望着白森森的墙壁发呆。蓉蓉扑在田笑雨怀里哭喊着:“干妈,我想要爸爸!”田笑雨一句话未说泪水就滑落下来。张浩天把蓉蓉抱起来放在腿上,“以后,我和干妈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就是我们的孩子,记住了?”蓉蓉点点头说:“干爹,我饿!”张浩天立刻点火做饭。他给蓉蓉盛了一碗面条,又让田笑雨给杨丹丹端去一碗。可杨丹丹捏着小刀不松手。蓉蓉吃完了,张浩天又把面热了一遍,却没有勇气端给杨丹丹。李小虎把面端过去,“你这个样子,蓉蓉怎么办?”杨丹丹头也不抬。张浩天说:“要不,这两天我把蓉蓉带走,我送他上学?”杨丹丹还是不说话,木讷的表情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傻了、疯了、死了?

桌上的小闹钟“滴滴答答”像刀子一下一下扎着每个人的心,屋里的寒气越来越重,心都冰冻了。张浩天给蓉蓉收拾好书包,“笑雨,今晚你留下来陪陪杨丹丹,我带蓉蓉回去。”田笑雨点点头。张浩天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杨丹丹,我把蓉蓉带走了,你放心,明天……”明天就是徐致远的追悼会,张浩天没勇气说下去,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当初,徐致远那么坚决要让蓉蓉认自己当干爹,难道就是为了今天的安排?老天爷,你太残忍了啊!

张浩天抹掉眼泪去开门,徐致远却一步跨了进来。张浩天还没搞清怎么回事,蓉蓉已扑到徐致远怀里了。杨丹丹抬头看见徐致远,“啊”一声含在嘴里,突然趴在桌上哭起来。李小虎把徐致远背上的行李取下来,“怎么回事,单位都要给你开追悼会了!”

“我猜就是这个结果!”徐致远走到杨丹丹跟前,摇着她的肩,“我回来了,还哭什么?”见杨丹丹依然泪流不止,徐致远突然跪在地上拉起她的手,“对不起,你骂我吧,打我吧!”杨丹丹抡起手要打,可手停在半空再次哭起来。徐致远抓起她的手狠狠打在自己脸上,“打吧,狠狠打吧!”

张浩天问徐致远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徐致远这才慢慢讲起他九死一生的经过。原来,他在托林寺一头栽倒,后来被游人发现,在医院整整躺了半个多月,伤愈了才回到拉萨。

5.

陈西平在安装布达拉宫广场音乐喷泉时被水流冲到空中落下来的钢管砸伤了脚踝,住院期间张浩天和田笑雨一直在医院照顾他。就要出院了,张浩天照着自己的身材给陈西平挑了一件白上衣和一条蓝长裤。田笑雨把自家院子里的向日葵摘了几朵送给他。没想到陈西平接过向日葵双手颤抖,两眼含泪,最后竟失声痛哭。张浩天不忍看他伤心的样子,强行取走他手中的向日葵,让他试试新衣服。陈西平抓住身上那件温暖了自己三个春秋的毛衣就是不松手。张浩天指指窗外,“阳光多好,穿不上这个!”陈西平低头不语。张浩天说:“雪梅在你心里,也在我们心里!”陈西平咬住嘴唇,没有表情。张浩天叹息一声,走到窗前。田笑雨说:“西平,我去给你打盆水,洗把脸一块去看小虎的摄影展。”等她端水回来张浩天已帮他换上了新衣,只是那件旧毛衣还是固执地套在白衬衣外面。

李小虎看见陈西平一瘸一拐走进来,扔下自己正在解说的观众走过来,非要亲自给他讲解。陈西平说:“讲解啥,一看这都是笑雨为你写的解说词。一张好照片再配上适合它的文字,就把那静态的瞬间拉长了,放大了。正是她独特细腻的情感和极富美感的语言,才使你无声的作品有了力度和感动。”大家惊讶地看着陈西平,好像头一天认识他一样。张浩天说:“土里土气的陈工今天怎么变得文绉绉的,和过去判若两人啊!”陈西平说:“我从小就喜欢绘画和摄影。有两个人看过我的画,一个是建华,一个是雪梅,可是他们都死了!”

“说点高兴的!”李小虎把大家带到自己的作品前,“拉萨河的落日,珠峰璀璨的夜空,纳木错湖的妖娆,山南河岸的绿洲。这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风景,但今天面对它们还是激动不已。”

徐致远说:“我这次把阿里美美看了个够。黎明中等待第一道曙光的雪山;银色月光下雪花飞舞的山谷;浩渺起伏的山峦、流沙如泻的荒漠,无一都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壮丽和美感。是不是因为要走,景色才格外美丽?”

这时,有关部门的同志陪同代表团的领导走进展厅参观。林江涛上前介绍:“这就是我们报社的资深记者李小虎的展区,这些都是他在藏工作期间采访报道时拍摄下的作品。他用一个记者的眼光记录下了西藏近十年来的发展变化和历史进程。让人们看到一个美丽、繁荣的新西藏。这张‘晨曦的温暖’还获得了这次展览的大奖!”说完把有些紧张的李小虎推到领导面前。

领导向李小虎微笑点头,“可以看出,这十年你的足迹踏遍了西藏的山山水水,饱含深情拍摄你眼中最美的西藏,每一幅作品都那么生动精彩。这可是我们了解西藏的窗口啊!”李小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领导说:“这些作品从一个侧面真实地反应了西藏改革开放的变化和人民的精神风貌,我们将从中选出一部分作品参加下个月在瑞士举行的西藏文化交流活动。希望你的作品架起一座西藏与世界沟通的桥梁,让世界看到一个真实的西藏,美丽的西藏,奋进的西藏!”李小虎显然没有做好成为名人的思想准备,红着脸说:“不是我的摄影技术有多么高超,是因为西藏太美了!”

蓉蓉小声问张浩天:“干爹,瑞士在哪里?”

张浩天说:“瑞士是欧洲的屋脊,我们这里是世界的屋脊!”

展览结束,张浩天和田笑雨又紧锣密鼓投入到自治区大庆的活动报道中。终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踢踏不再飞旋,哈达不再挥舞,布达拉宫广场欢庆的人群散了,锣鼓喧天的声响远去了,只有一条红灿灿的写着“热烈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的横幅还在夜风中舞动。张浩天仰望星空,努力寻找最为熟悉的那颗。星光依然闪烁,璀璨无比,可是,最亮的那颗已经不知去向。一道白光从东边的天际一闪而过,留下的光影像长长的叹息,又像一道久久不愿熄灭的火焰。张浩天朝那个方向看了又看,渴望它还能再现,可是望了许久,再也没有等到第二次闪现。他知道,镀满金辉的时刻一去不返,永不再来。田笑雨问他在找什么。他说:“我该回去了!”田笑雨听见他声音发颤,禁不住看着他。张浩天仰望天空,表情还是刚才的样子,只不过泪水已盈满眼眶。他重复道:“我该回去了!”

既然决定走,归期也就很快确定下来。张浩天和田笑雨开始收拾行李。曾经温馨甜蜜的小屋变得有些凌乱。田笑雨把几份有着特别情感的高原日报塞进纸箱,又拿起父亲的石头和日记本,“父亲也该回家了!”

张浩天取下吉他弹了一段“橄榄树”,突然停下来看着地上卷好的被褥,他说:“行李都同来时一模一样,命运的轨迹就这么简简单单画了一个圆。不过,还是感谢当年的年少狂妄,否则永远也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走进西藏,这么近距离地看清自己,正是这块土地的野性、残酷和荒凉以及生命在重压下的扭曲与变形,才让自己变得韧性、超然和淡定。”

“怀念过去不是因为那时有多美好,是因为我们不愿告别再也回不去的青春,不想忘却永远无法复制的岁月。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你还会来西藏吗?”

“今天我才懂得,当初的梦想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目标了,它是一种心态,一种精神,一个能真正看清自己的一面镜子。不论我们将来到了哪里,如何生活,西藏的这段经历都将影响我们一生!”

“你说我们所做的一切有意义吗?”

“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并无什么实质性的寓意,它的意义就在于我们看它的态度。十年一瞬,结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起点到终点的开悟、解脱和释然,只有经历了,我们才能够体会。”

田笑雨觉得此时的张浩天异常平静,像是一条汹涌澎湃的激流从高山峡谷纵身一跃,在经历了无数次义无反顾、粉身碎骨的碰撞后终于归于宽阔平缓的水面,呈现出大开大合后的波澜不惊,那是看似走入低谷却站在最高处的风景。她问:“你知道我回去最想做什么?”

“为我们布置新家,重新规划生活,写本关于西藏的书?”

“不,我要当妈妈,给你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张浩天鼻子一酸,把田笑雨搂在怀里,“会的,会有这一天的!”他转身去收拾抽屉,突然看见王雪梅留下的那封信,一旁还有那张绣着红梅的手绢。拿起信,过去的画面跃然纸上,觉得自己又骑上自行车带着她穿行在布达拉宫脚下,再次和她跳上牛皮船荡过拉萨河的清波,重见她满怀深情在白杨树上一笔一划刻着“天”字……一切都过去了,像风吹过一样不留痕迹。张浩天拿起火柴点燃了那封信。信就是薄薄的一张纸,很快化成了灰烬,田笑雨伸手去抓,已经晚了。见张浩天又准备烧掉手绢,她说:“留下它吧,记住这段纯真和美好!”

这时,李小虎和德吉推门进来,问有什么帮忙的。张浩天掏出一张存折递给他,说这是自己在股市上赚的钱,虽然不多,但还是能为藏羚羊再做些事情。李小虎说:“这怎么行,你们回去还要白手起家,用钱的地方很多。”

张浩天说:“虽说志愿者队伍建起来了,基金会的规模越来越大,保护区建立后**采取了许多行之有效的保护措施,但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多一点资金就多解决一点问题。希望你能把这件事进行下去。”

“我决定把摄影展上的作品全部义卖,所得的钱款全部用于藏羚羊的保护。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将藏羚羊从濒危动物名单中抹去的。”李小虎看看地上熟悉的行李卷,心中一阵惆怅,“当初来西藏只是想去看看喜马拉雅山有多高,雅鲁藏布江有多长,没想到十年之后我会留在这里。”说完背过身去,突然又回头凄然一笑,“其实我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6.

周逸飞在黄菲菲被抓后一直住在单位办公室,在思想和行动上都和那个家脱离了关系。清晨的阳光从深灰色的窗帘缝隙射进来照在他灰暗的脸上。他翻了一个身,险些从沙发上滚下来,仅剩的一点睡意也荡然无存。他呆呆看着布帘上投下的光,想着归零的人生。前几天还趾高气扬,今天碰到狗都想绕道躲过去,没想到苦苦经营的一盘好棋成了残局。

太阳光移到沙发上,周逸飞拉上被子又躺了一会儿。墙上的石英钟又转了一圈,他坐起来捡起地上的衣服。令人作呕的味道嗤之以鼻,他脱下来扔在一边,在椅背上脏中选净,但每一件都臭气熏天。别无选择,他只得捡起来重新穿上。

他走到镜子前,摸摸像酸菜坛子捞出来的西服,抓抓像母鸡下完蛋刚离开窝的头发,再看看像被人打了一顿浮肿的脸。他用手沾了点水想把衣服压平,但是衣服湿了一片,该翘的地方还是翘。他拿起黑黢黢的梳子在头上扒拉几下,怒发冲冠的头发还是直冲云霄。如何努力都没有勇气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同学面前,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见田笑雨最后一面。

汽车站里,张浩天和徐致远爬上车顶捆绑行李。田笑雨和杨丹丹把几个随身携带的小包放在座位底下。张浩天看看表,“西平跑哪去了?”

此时,陈西平正抱着一束向日葵独自在校园和往事告别。他来到王雪梅宿舍前,透过低垂的柳枝仿佛又看见王雪梅正伏案批改作业。想起那时自己曾无数次站在这里,看着她一直保持固有的姿势,自己却始终没有勇气推门。他来到王雪梅的教室,趴在窗户上朝里望了望。教室里的学生正专注地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而那位年轻的女教师在自己凝神注目时突然变成了王雪梅,正面带微笑深情地看着自己。细看,什么也没有。陈西平转过身去,突然看见王雪梅正站在墙边拐角处,捧着一大捆向日葵向自己低头含笑。他立刻喊着“雪梅”奔过去,伸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寒风从指尖滑过,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慢慢朝食堂走去。打扫卫生的看他不像老师,也不是学生,摇摇晃晃的样子更像个疯子,用扫把挡住不让他进,陈西平一把推开他,径直走到那个曾经坐了无数次的座位前,仿佛看见王雪梅早已坐在这里,正微笑着等他到来。陈西平觉得自己又把为她抄了几个晚上的《汪国真诗集》推过去,顺手端起她吃剩的半碗面条,可王雪梅瞬间不知去向。他焦急地看着窗外,四处寻找。风中,凋谢的玫瑰无精打采,残花败叶挂在枝头。现实冷冰冰的,唯有过去还温热。陈西平把向日葵轻轻放在饭桌上,慢慢站起来。

张浩天见陈西平慢腾腾走回来,正要说什么,报社送行的人群捧着哈达走进了汽车站。报社领导把哈达挂在张浩天和田笑雨肩上,握住他们的手,“回去以后,继续发扬老西藏精神,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努力工作,再创辉煌。希望以后一如既往关心西藏的发展和建设。有机会故地重游,看看这里美丽的山水!”

林江涛说:“安置好了来封信,我让林雪放假去看你们。”

林雪说:“我将来一定要把你们的故事写进我的第一本书中。”

张浩天说:“希望你的作品早日问世,盼望看到你书中我们另一个自己。”

罗静说:“笑雨,回去后好好养养身体,快点胖起来,给浩天生个大胖小子。”

洛桑用力握住张浩天的手,“不论到了哪里、什么时候,都要记得我这个藏族兄弟。希望能时常回来看看我们,看看你们生活过的地方。”

梅朵说:“想吃牦牛肉、糌粑面了,给我说一声,我给你们寄去。不过要喝阿爸的酥油茶,就只能回来了。”

张浩天和田笑雨看见洛桑的父母也来了,忙迎上去说:“阿爸,阿妈,这两年没少喝你们打的酥油茶。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酥油茶香美的味道。”老人眼中含泪,千遍万遍重复三个字:“还来啊……”

李小虎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田笑雨,“你还没看过吧,做给纪念!”田笑雨拿起照片回想起那天灿烂的阳光。李小虎说:“分别只是暂时的,到时我带儿子去看你们,说好了,你们就是我孩子的干爹、干妈。”当知道他们给孩子取名叫“李扎西”时,张浩天笑道:“太懒了,连儿子的名字都随意拼凑。”

德吉说:“扎西是吉祥幸福的意思,我希望孩子永远幸福快乐!”

邓安拿出一包花种放在田笑雨手中,“李红说这是你那盆格桑花结的种子。格桑花到了内地,一定会开得更好。”

张浩天转身看见周逸飞。正要走过去,周逸飞闪在柳树后面。

汽车绕过八廓街、穿过布达拉宫、走过拉萨河,很快驶入广袤的藏北草原。同来时一样,张浩天努力记住眼前的一切,因为他知道,此时看见的什么都可能是平生最后一眼,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不知是何年。

蓝天如洗,白云低垂。张浩天凭记忆找了很久才发现宋建华的坟茔。草原上的风早已将原来隆起的坟头削平了,低矮的土堆差不多同大地连为了一体,墓碑歪歪斜斜倒在地上,碑文嵌满泥土看不清字迹。坟上长满了荒草,周围是一砣砣的牛粪和数不清的羊屎蛋。

陈西平快步走过去,却突然僵在风里。张浩天把倒伏在地的墓碑扶起来,用石块重新固定好。徐致远拔去坟头的野草,又从远处刨些新土放在上面。杨丹丹捡来一些小石头围在四周,把土踩平。田笑雨俯身采撷野花放在坟前,默默站在那里。蓉蓉把兔子放出来啃食青草,边追边喊。

时间的潮水再一次退去露出记忆的沙滩,往事贴着地面的青草蔓延过来。张浩天仿佛看见十年前宋建华抚摸过的那匹黄鬃马慢慢走来,正深情注视着自己。壮志豪情,终有随风而逝的一天,但我们曾经那样地努力过,认真地追求过,那些过往就会成为永恒的感动。不论走多远,那些漫天飞舞的梦想和温热心底的情怀,只要轻叩心门就会泛起阵阵涟漪。

陈西平说:“我们走了。你要是寂寞,就同风说说话……”

蓉蓉说:“妈妈,兔子不见了!”

杨丹丹说:“走吧,就让兔子在这里陪着建华叔叔吧!”

汽车很快驶离茫茫藏北草原,翻过连绵不断的唐古拉山。太阳依旧光芒四射,五色经幡还在风中“哗哗”作响。朝圣者从远方匍匐而来,很快同他们擦肩而过,消失在山那边……

(完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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