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随着高原经济建设快速发展，交通、建筑行业对水泥的需求量大幅增加。投入资金对拉萨老水泥厂进行了技术改造，新设备投入使用前，张浩天和李小虎前往采访。张浩天说：“厂长，过去几十年，水泥厂为高原的基础建设和经济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今天在又一次建设**中，你们进行改扩建和技术更新，意义重大啊！”厂长扶扶眼镜，“需求这么大，必须快马加鞭啊！”李小虎端着相机对着他，厂长摆摆手说不要照。
宽大的厂房里码放着水泥成品，两辆叉车忙着装载。厂长说：“建厂以来，他们已为全区提供了一百多万吨火山灰硅酸盐和普通硅酸盐等多个品种的水泥，产品标准已经达到了新高度，改进工艺后就能生产出更高标准的特殊水泥了，突破两百万吨是指日可待的事。”张浩天说：“厂长说起自己的产品来很自豪啊！”厂长说：“自豪啥，最近被一个技术难题卡住了脖子，正一筹莫展呢！”他身后的藏族技术员说厂长昨晚又干了一个通宵，到现在还没吃早饭。“说这些干啥？”厂长打断他的话，带他们去参观正在新建的二期厂房。
打桩机正用力把基桩一下一下贯入地层，大地阵阵颤动。运输车辆来回穿梭，腾起的滚滚灰尘遮天蔽日。厂长的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创业初期。“我们最初的两个小土窑就建在这块土地上，可设备落后又不懂技术，生产出来的水泥就是土渣废料，根本不能用。”
张浩天问为什么。
厂长笑道：“我要说出来你们都不信。当时我刚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分配到老家一个建筑单位上班。一天，领导找到我说，经过层层筛选我被派到西藏搞建设了。我二话没说就来了，可到了这里才知道是让我去造水泥。他们不听我解释，说你会用水泥就一定会造水泥。我只好硬着头皮干起来。经过两年试验，终于把石头烧成了灰，但却不能用。后来才知道，由于氧气含量低，原料无法达到分解的温度，烧出的水泥就是废料一堆。”
张浩天说：“世界上怕没人用这种方式生产过水泥。”
李小虎再次举起相机，又被厂长制止。
“后来，我们创造了人类建筑材料上的奇迹。经过三年的努力，我们生产的水泥终于可以用来盖房子、修公路了。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牛的人！” 厂长把手一挥，“走，让你们看看石料是怎么变成水泥的。”
生料车间的工人把运来的石头碾压破碎，敲成小块，再调配原料进窑燃烧。厂长戴着手套抓起一把石灰仔细查看，同工人小声交流，走回来时头发和眉毛上全是灰。李小虎悄悄举起相机，可看着镜头里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厂长却不忍心按快门了。厂长说：“过去，燃料靠内地供应，四吨解放牌汽车拉到这里就剩两吨了。后来我们发现机场清洗输油管道的废油可以再利用，就夜以继日地改造了窑炉。你们现在看见的就是新窑烧出来的石灰。”
经过高温和化学反应之后，原料面目全非，看起来很接近水泥了，可厂长说冷却后还要加入适量的石膏，再进一步研磨才能变成水泥。张浩天说造水泥就像做豆腐一样。厂长说：“要是像做豆腐这么简单，我就不会在这山坳坳里卧一辈子了！”张浩天问他是否后悔。厂长用衣角擦拭着镜片上的白灰，像要擦清尘封多年的岁月。他说：“远离亲人和家庭，把青春和生命中大部分时光都献给了这灰扑扑的水泥灰，说后悔谈不上，但一生再没从事过我喜爱的专业，多少还是有点遗憾的。”他戴上眼镜，“但是，谁又是一辈子心想事成，没有遗憾？”
临走，李小虎提出要好好给厂长照张相。厂长摆摆手说出了原委：“这灰头土脸的，就别照了。你远在山东的嫂子每次看见都要哭好几天。我这一生已经够对不起她的了！”
回去的路上，张浩天一直在想厂长说过地话。他说：“厂长的样子让我难过。寂寞的心情，孤独的生活，还有对家人深深的愧疚！”
李小虎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厂长做过的事，会有人记得，而我的生活，前天和昨天一样，今天和明天也差不多。不过，你就要回去开启一段不一样的人生旅程了，生活又会是另一个样子！”
“怎么，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张浩天放慢自行车速度。
李小虎没有回答，不好不坏的心情突然有些寂寥。
“不知怎么，我也不想回去了！”
“什么？”李小虎紧蹬几下追上张浩天。
张浩天也被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尽管知道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迟早会来，但内心还是希望越晚越好。是什么牵绊住了自己的心，难道是拉鲁湿地的美景吗？张浩天看看天，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样白，大地同自己来时一模一样。芦苇深处几只赤麻鸭时起时落，弯弯曲曲的溪水在蒿草间闪闪发亮，草甸尽头传来几声斑头雁清亮的叫声。张浩天问：“你和德吉的事，到底定下来没有？”
“这块高寒湿地是拉萨城的肺，要好好保护，生产再多的水泥也不能在这里盖高楼！”李小虎答非所问。张浩天说不要打岔。李小虎依然天马行空，“我们应该向**建议，成立拉鲁湿地生态系统保护区，这里的黑颈鹤、棕头鸥、裂腹鱼……”李小虎还想说什么，被一辆贴着开来的水泥车带倒，索性扔下自行车躺在草地上，看着身边飞舞的蝴蝶。张浩天把车靠在柳树上，看着忽然有些深沉的李小虎，“对德吉，你真的没有动过心？”
李小虎坐起来把手伸进溪水。刚才在水泥厂沾上的泥灰立刻融入水中，化作股股“青烟”沉入水底。几条裂腹鱼游过来嬉戏，像在云雾中穿行。两支水黾用毛茸茸的长腿支撑轻盈的身体，快速滑过水面。几只雪雀在碧绿的海乳草间跳跃，光影闪动，鸣叫撩人。美景让人沉醉也容易勾起心事。真的要和德吉结婚，像厂长一样远离家人，寂寞孤独地在高原上度过一生？李小虎靠在柳树上闭着眼睛。暖洋洋的太阳使他昏沉沉的，没有找到答案反倒进入了梦乡。一片柳叶落在鼻梁上。他醒了，心情和做梦前又有了不同。
一直在等他开口的张浩天问：“有心事？”
李小虎从包里翻出采访本，拿出一张小心夹在封底的照片。这是德吉搬新家那天他给田笑雨照的，曾无数次偷偷拿出来看过，希望自己也能找一个像田笑雨这样的姑娘。他知道不应该偷偷藏着她的照片，更不应藏在心里，还藏这么久，这么深。
“看什么呢？”张浩天扭头看着他。
李小虎赶紧合上采访本，田笑雨的笑容立刻变成了德吉的脸。德吉好长时间没给自己打电话了，也不来找我了。其实她还是挺好的。虽然没有田笑雨好看，而且皮肤还有点黑，但黑得很像巧克力，润滑而有质感。她的脾气也不如田笑雨温柔顺和，但她深情率真，表里如一。可一想到同她结婚自己就要在西藏呆一辈子，又下不了决心。李小虎的思绪如天马行空、凌乱无绪。他奇怪今天为什么要想德吉，而且还想了这么多，这么久。
张浩天又问：“今天怎么了？”
李小虎盯着薇草，“你说世上有多少没结婚的女人，没结婚的当中又有多少是喜欢我的，喜欢我的又有几个是我看上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说德吉可爱吗？”
“那还用说？”
“你说我娶了她会幸福吗？”
“那还用说！”
“你说，她会不会给我生一大群孩子，皮肤、个头和长相都不一样的孩子，然后让我给他们起各式各样的名字？”
“那还用说！”
李小虎突然抓过相机骑上车一路飞奔。他在八廓街看上了一块鸽子蛋那么大的绿松石。绿松石在光影中呈现出不透明的润泽，一团凝乳般的亮光像是在浓郁的奶油中浸泡了几个世纪。李小虎的指尖轻轻滑过细腻光滑的绿松石，一遍遍幻想着德吉佩戴它时的模样。他打定主意便和摊主杀价。摊主见他老是挑这块石头的毛病，还以为他嫌货色不好，便从口袋中摸出一块条柱形的九眼石给他。李小虎吓了一跳。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九眼石，无论是光泽度还是圆形花纹都让他大开眼界。他在手心里捏了捏，连价格也不敢问就还给摊主，再次拿起绿松石。当摊主问他要二千元时，李小虎感叹：“空气对人而言，性命攸关却一钱不值，而这些玉石珍宝对人的生存毫无用处，却价值连城。”摊主“嗯”了一声，问他到底要不要。李小虎把绿松石握得更紧了。摊主见他真心想要，而且还会说这么流利的藏语，就给了他一个最后价。李小虎赶紧掏钱。摊主见他把裤兜的白布都翻出来也没有凑够所要的钱数，就把手伸向他胸前的相机，“钱不够，相机凑！”李小虎丢下绿松石就跑，可没跑几步又走回来。他打开钱包，从最里层取出深藏于此，还是张浩天留给他的一枚纪念币。当时这枚纪念币连修鞋的都不要，可现在一枚就值百元，而且还一枚难求。他用手心记住纪念币的温度，塞给摊主后拿起绿松石。
没走几步就看到甜茶馆里的德吉，李小虎走进去坐在她身边。德吉把头扭向一边，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回应。李小虎说：“我低声下气这么久，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德吉的女友说：“你以为我们德吉没人要了是吧？告诉你，有的是藏族小伙子追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喜欢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李小虎越解释，德吉哭得越凶。女友把茶杯用力一磕，“你把德吉的心都伤透了，真想好好教训你一顿！”李小虎刚把绿松石掏出来就感到后背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回头一看，是一个藏族小伙子向他挥舞拳头。刚一愣神，肩上又重重挨了一下。李小虎抡起凳子还击，凳子打在小伙子胳膊上，也打在邻桌的茶杯上。结果，他的对手越来越多，最后被他们逼到了墙角。他蹲在地上抱着头，等着拳头、凳子纷纷落下。这时，德吉突然跳到桌子上，把凳子往地上重重一摔，喊道：“都住手！”
“不是你们说的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吗？”最先动手的小伙子耸耸肩一脸无奈。“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德吉推开他，捡起地上的绿松石塞给李小虎，拉起惊恐不安的女友跑了。李小虎追出去。德吉回头说：“把狗还给我！”
第二天，李小虎想把绿松石亲手送给德吉，可他在注射室门口站了一上午，德吉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回来的路上，李小虎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沮丧。就这样完了吗？他边写检查边问自己。
一早，报社就开了他的批斗会。大家刚坐稳，林江涛就让李小虎把检查拿出来念。李小虎磨磨蹭蹭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慢腾腾展开。林江涛说快点，大家都忙着呢。李小虎说：“大伙都忙，就不念了，别耽误大家的时间。”张浩天忍不住笑了一声。林江涛瞪着李小虎，说不念就去食堂找李三丝。李小虎站起来说：“你也掐我的死穴？”林江涛说：“那就快念！”
李小虎清清嗓子，看看大家，“前天下午，我从八廓街出来路过甜茶馆，碰到德吉和她的女友就进去和她们聊天。没说几句背后就挨了一拳，我抄起凳子还击。由于寡不敌众，我被他们逼到墙角。这时，德吉挺身而出和他们针锋相对，帮我夺回了绿松石……”
林江涛说：“前半部分谈到自己的错误来有气无力，可说起打架你就来劲了，像在念英雄事迹。”
李小虎说：“那一刻，德吉就是我心中的英雄，女英雄！”这回，连田笑雨也跟着笑起来。
林江涛说：“你念的是检查知道不？对自己所犯的错误一点认识都没有，还趾高气扬。要不是我和洛桑向领导求情，就给你个处分！”
李小虎说：“我有什么错？又不是我先动的手。再说，我不拿凳子砸他，相机就会被打坏，还是要受处分！”
林江涛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还有理了！你说说，身为一个记者去甜茶馆和人打架，你知道后果吗？”
李小虎说：“你批评吧，反正我也不在乎！”
林江涛说：“什么，你不在乎，破坏团结你都不在乎？”
李小虎说：“今天我就当着领导和同事的面发誓，我要娶德吉当老婆。我们生的孩子就是团结族，今后我们家要形成血浓于水的关系。看谁敢说我李小虎不团结！”
大家把茶水都笑喷了。张浩天知道这次李小虎真下决心了。
检查结束，林江涛开始安排近期工作。“上级决定在各单位选派政治上过硬，作风扎实，有一定理论水平的同志到农牧区开展帮扶工作。第一批驻村干部为洛桑、邓安和张浩天。你们有困难没有？”
洛桑和邓安表示服从组织安排。张浩天看看田笑雨，说没困难。会议结束，林江涛对张浩天说：“报社领导找我几次了，要笑雨去编辑部工作。说她文笔好，能采会编。你看她身体越来越不方便，再不能天天往外跑了。你看咋样？”张浩天表示谢谢组织关心。
2.
还没有离别就已经开始相思。尽管两个人依依不舍，张浩天还是毅然告别身怀六甲的田笑雨来到帮扶村。乡长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同样怀有身孕却走路如风。她把村干部召集过来，往地上一坐就准备开会。乡长简要介绍了工作组的成员和任务，并嘱咐村长要配合工作，照顾好大家的吃住。村长“拉索拉索”地应着，不忘给大家捏糌粑倒茶水。
第二天，村长拿来一条风干的羊腿。组长不收，村长也不多劝。他捡来一根树枝，折断一头插在墙体的缝隙里，把羊腿挂上去，说要带大家去村里转转。
本来几个人的队伍一出门就扩大了编制。一群孩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浩浩荡荡跟在后面，用昨天的笑容看着他们。张浩天问他们为什么不上学。村长说大一点的孩子放羊放牛，只有少数孩子会送到寺庙里识字念经。
一户农家的藏式楼房耸立在一块阳光充足、宽敞平坦的开阔地上，石料厚实光滑，木料粗大笔直。阳光好像也特别惠顾这户人家，院落宽敞明亮，茂盛的杨树绿油油的遮天蔽日。一进院就觉得人丁兴旺，阳气十足。三个年轻壮实的男人各司其职，一个怀抱婴儿像模像样地哼着歌曲哄孩子入睡，年轻一点的蹲在地上修理镰刀和砍刀，最小的兄弟用木叉挑起墙角的干草铺在太阳地晾晒。两个孩子在院中追逐玩耍，叽叽喳喳。听见动静，女主人撩起门帘走出来同村长打招呼。她说“望果节”就要到了，外边做生意和打短工的几个兄弟都赶回来，作好了收割庄稼的准备。
随后几天，张浩天他们照例是熟悉环境，入户调查。大家刚把羊腿吃完，村长又送来一条，依然挂在原来的地方。村长说，根据今年青稞成熟的情况，“望果节”定在三天以后，希望大家协助村里做好秋收工作。送走村长，组长看看羊腿，“挂着，别再吃了！”
翘首以盼的“望果节”开始了，村民们兴高采烈，花枝招展地从四面八方涌到寺庙旁的空地上，把洁白的哈达献给神灵，把青稞洒向蓝天，随后向麦田走去。打扮得像仙女一样的村姑手持五彩布条缠绕成的木棍，喊着“恰古修央古修”满面红光走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头。这些内容复杂，形式多样的前奏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尽情欢庆今年的五谷丰登，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
张浩天他们拿着镰刀站在麦田边整装待发。村姑突然把他们拉进转田队伍前呼后拥地推着往前走。每转到一户农家的田间，村民都要烧香祭神、许愿祈祷一番。他们边唱边跳，边笑边走。一时间，金黄的麦田桑烟缭绕，歌声四起。
时近中午大家还没有开镰的意思。组长有些着急，村民却悠闲自得地围坐在草地上，掏出随身携带的茶碗酒壶吃着美食，在明媚的阳光下再次歌舞欢唱。几个女人嘻嘻哈哈，把工作组的男人拉过来一阵猛灌。不一会，张浩天的胃就翻江倒海起来，最先跑到麦地里去吐。没多久，邓安也摇头晃脑，把青稞酒洒得到处都是。洛桑也没坚持到最后，先于组长四脚朝天，倒在草地上酣然大睡。
谁也没想到他们的幸福会持续这么久，麦子颗粒无收村民已高兴得忘乎所以了。黄昏，醉醺醺的转田队伍才回到村边，但队伍明显缩水不少，不少贪杯的醉汉已纷纷倒在了田间地头。张浩天他们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把镰刀扔到地上。
第二天，组长挣扎着爬起来喊大家下地。他们拿着镰刀走出来，看见村民又聚在了一起。他们依然没去收割，而是在草地上举行骑马、射箭、角斗、抱石头等比赛。张浩天的酒劲还没过，问麦子是不是已经割完了。
这一天基本上是男人的天下，特别是那些技艺超群、体格健壮的男人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女人们声嘶竭力地为自家或钟情的男人鼓劲加油，又尖又亮的声音刺破耳膜。放牧的孩子爬到树上，太阳的光圈套在他们的光屁股上。牛羊立在山坡回首凝望，忘记了吃草。
第三天村民依然兴致不减。男女老少围在一起载歌载舞，旋转跳跃。男人的歌声带着浓烈的青稞酒味道，姑娘们的嗓音饱含酥油茶香。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们的热情才彻底释放，依依不舍地往家走去。
所有的欢畅和轻松都是为了迎接艰苦卓绝的收割。仪式一结束紧张的秋收就开始了。远远望去，每块地里都是持镰收割的村民。工作组的任务主要是帮助困难家庭收割，他们的进度远远赶不上那些能唱会跳的村民。几天之后，村里大部分青稞都入家归仓了，工作组承包的一片农田还剩两块。村长割完自家青稞就来帮忙。他挽起袖子钻进地里，成片的麦子倒下去，成捆的麦秆堆起来。不一会，他就把大家远远抛在了身后。好几次，张浩天都支撑不住想扔下镰刀歇一会儿，可看见身后稀稀拉拉的几捆麦子又打消了念头。邓安几乎是半跪着在收割，一步一步艰难往前挪动。洛桑也好不到哪去，身后的麦秸是数得过来的几捆。
好不容易熬到午间吃饭，他们几乎是从地里爬到了田埂上。村长取下腰间的糌粑袋子，问组长羊腿吃完没有。组长说：“那么大一条羊腿怎么吃得完！”村长不信，又问洛桑。洛桑说：“这几天太累了，吃不动！”张浩天他们点头附和。村长不再说什么，吃完糌粑又拿起了镰刀。张浩天赶紧把最后一块糌粑塞进嘴里跟过去。很快，村长又跑到前面去了，大家拼命追赶。突然“啊”一声，大家奔过去，看见鲜血正从村长的食指往外冒。正不知如何是好，村长扔下镰刀解开藏袍，背过身去把一泡热气腾腾的尿液浇在伤口上，然后咬着牙从内衣上撕下一块布条缠好手指，又捡起镰刀割起来。
3.
李小虎背着相机去医院采访，想起还没有送出去的绿松石又回来取。碰到田笑雨去打水，他接过了水桶。他说：“才去编辑部几天就把副刊办得风生水起，读者反映很强烈啊！”田笑雨笑道：“随着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不断发展，读者对我们的报纸也提出了新要求，形势逼着我们去创新，我也是在尝试。”
“你是在独领风骚，抢我们记者的风头!”
“副刊办得再好也只是新闻的绿叶。现在我们还没形成专门的作者队伍，风格特色还没有突显出来。有空来给我们作作指导吧！”
“我怎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李小虎把水桶提进屋。“浩天不在，有啥重活就叫我，干不动的，吭一声。”他掏出绿松石给田笑雨看，说准备给德吉送去。田笑雨问他这回可是认真的。李小虎低下头有些深沉，咬咬嘴唇抬起头却又是满面笑脸，“我也想和你俩一样，有个家！”
“德吉真心爱你，不要再拖了。”
“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前世今生？”
“我原来也不信，可现在信了。我千里万里来西藏就是为了这前世的姻缘，我和德吉是命中注定的。我已经给父亲写信了，没想到他还真的同意了！”
“太好了，快去告诉德吉！”
李小虎径直走向医院礼堂去采访医院成立四十周年庆典。推开门，看见全场白茫茫的一片，像是站在雪山顶上。他走到后排照了两张全景，便坐下来四处寻找德吉的身影。大会开始，院领导发表讲话：“建院四十年来，我院共免费治疗病人七百多万次，收治住院病人十五万人次，培养了一大批藏族医务工作者。目前全院八百多名职工中，藏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占60%……”
讲话结束还进行了表彰。李小虎走到台前等待德吉出场，可表彰结束也没见到德吉的身影。走出来左顾右盼，却看见杨丹丹。杨丹丹说：“是在找德吉吧？还在里面！”李小虎走进去，看见德吉一个人坐在角落闷闷不乐。看见他走过去，德吉站起来就往外跑。李小虎追上去抓住她，“又跑不过我，跑啥！”德吉甩开他的手往外走。李小虎说：“ 那天打架，领导狠狠批了我一顿。不过在念检讨的时候我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我说要和你结婚，把他们都给震住了！”
“你宣布的不算！”德吉说。
“为什么不算，我可是当着全体记者的面说的！”
“我不也当着你们记者的面宣布要和你去领结婚证吗，不也没算？”
“那我俩就算扯平了。今天我郑重对你说，我要和你结婚，马上就去领结婚证，我对天发誓！”
“你说晚了，我已经准备结婚了。”
“你要结婚了？和谁？”
“他是我们院的医生，追了我好多年，我答应他了。”
李小虎愣了好一阵，不知怎么理清自己的思绪。看见德吉头也不回走了，他才失望地往回走。当手插进裤袋摸到绿松石，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追过去把绿松石放在德吉手中。“这块绿松石，你见过的，是我在八廓街为你买的。本来想……留着做个纪念吧！”
德吉握住温热的绿松石，看着李小虎远去的背影，泪水溢满眼眶。她没有喊他，而是抹着眼泪跟着他。李小虎清楚她就跟在身后，可不打算回头，知道此时不论是自己看她，还是她看自己，眼泪都会流个稀里哗啦。可走到拐角，他还是忍不住转身。他伸出手去，“不想要就还给我！”
“你真的想好了要和我结婚？”
“不想好我去给你买这块石头干啥？整整花了我三个月的工资。钱不够，还拿了一枚最珍贵的纪念币抵账。在茶馆我想送给你……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后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第二天我就来了，可你让我在门外站了一个上午。今天我又来了，可有什么用，你已经要嫁人了！”
“傻瓜，我骗你的！”
“什么，骗我的？”
“为什么花三个月的工资为我买这个？”
“因为贵的我买不起！”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你暴躁的脾气和傻傻的话语！”
德吉脸上的羞涩转瞬即逝，抬手要打。李小虎说：“我喜欢你的名字，那是幸福的意思！”德吉扑进他怀里，把眼泪鼻涕擦在他身上，“我恨你！”
4.
秋收结束，进入了短暂的农闲时间，张浩天就利用空闲时间教他们识字。后来，这些孩子同他熟了，张浩天走到哪他们就追到哪，拿着报纸问怎么写、怎么念。每当这时，张浩天就挑田笑雨的副刊给他们做教材。不久，他有了个想法，要把这个村缺少教育的情况写成驻村报道，呼吁社会力量来帮助孩子。
为了赶在年前加固好水渠，村里所有劳力都出动了。加固水渠的活并不比割麦子轻松，几十斤重的大石头压在背上还没走两步，腿就开始发颤。张浩天和邓安抬起一块石头，当乡长挺着大肚子走来，怎么也不忍心把石头放上去。当他提出来同乡长换换，男人们哈哈大笑。
第二天就听说乡长昨晚生了。张浩天万分内疚，半个月来没少往乡长背上放石头。洛桑说要去县城办点事，天快黑了才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回来。他笑嘻嘻地取出啤酒、午餐肉罐头和几个苹果，又小心翼翼捧出一个蛋糕放在张浩天面前，说生日快乐。张浩天接过只有碗口大的蛋糕激动得热泪盈眶。洛桑说：“不要嫌蛋糕小，我跑遍了整个萨迦县才找到一个卖蛋糕的地方，还是手把手教师傅才做出来的！”大家早已等不及听他细说什么，打开罐头撬开啤酒。
蛋糕吃了一半，洛桑才想起口袋里的纸皇冠，摸出来套在张浩天头上。他说：“你那篇报道有了效果，村长说已经收到了捐款，还说有人要来这里义务支教！”邓安趁机往张浩天脸上抹了一团奶油，说他是功臣。张浩天说没水没电的，弄脏了没法洗。组长说：“村里真穷，缺水缺电的，想想能为他们做点什么。”邓安建议把沟里的垃圾清理一下。张浩天说：“这点小事我带几个孩子就搞定了，还是盖间教室合适。如果有老师来支教，可不能让孩子在露天读书。”
邓安说：“建一个学校可不是小钱！”
张浩天说：“那就买辆拖拉机，不能再让女人背石头了。”
洛桑说：“村里没一条路可以过拖拉机，还是买台电动磨面机。”
组长说：“你看这电压，能带动机器不？”
第二天，大家一边捡牛粪一边想着昨晚没完成的帮扶项目。邓安上桥就踩断了木板，满满一袋牛粪撒到河中。张浩天跳到河里去捞牛粪，突然有了想法。他说：“听村民说一发洪水这座桥就被淹，村民要不趟着冰冷的河水过河，要不就绕几公里路才能出村。我有个同学专门修路架桥，何不请他来帮忙建座桥？”大家说要建就建结实宽敞的，最好能过拖拉机。
组长说：“好是好，可是钱呢？”
张浩天说：“石料可以就地取材，劳力村里也有。设计费就不说了，我那个同学绝不会要一分钱的。无非是买水泥要花点钱。”
组长说：“你赶紧去找同学，争取在我们走之前把桥建好。”
第二天，张浩天在公路边搭车，看见一个藏族司机正在车上捆羊毛，便走过去。还没靠近，司机“啊”一声从车上摔下来。张浩天赶紧跑过去。司机咬着牙问他会不会开车。张浩天摇摇头。司机说：“我教你！”张浩天把他背上车，捆好羊毛回到驾驶室，胆战心惊地握住方向盘等他发号施令。“踩离合器，挂挡，油门！”张浩天按指令操纵，汽车徐徐向前。他又惊又喜，曾经无数次央求洛布顿珠教自己开车，可做梦也没想到今天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驾驶。
车跌跌撞撞、有惊无险地开到了医院。张浩天把司机送到急诊室就去找胡坤。张浩天见过的“毛眼眼”说胡坤正在开会，请他去办公室坐会儿。张浩天说不打扰了，就在外面等。“毛眼眼”并没有离开，犹豫片刻她突然问：“胡坤是不是恨我？”张浩天听胡坤说起过她，知道这是他的痛点，可此时并不好插嘴。“毛眼眼”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他恨我，我的确伤过他的心！”张浩天愈发不知道说什么。“毛眼眼”暗自神伤，“其实，我一直珍藏着他送给我的那些小石头。那天，他把石头扔在了门外，我一颗颗都捡回来了。后来我去找他，可他已经和别人好上了。”张浩天依然沉默。“毛眼眼”低着头走了。
这时，会议室里传来胡坤的声音。“钢筋混凝土桥梁因其经久耐用，施工方便，造价低廉，能较好适应高原地质灾害频发的极端环境，因而被我们长期推广使用。目前，这项技术越来越成熟，所以我坚持选用这套设计方案。”
一个声音说：“我们不能因为历史悠久、广泛使用就一成不变。过去我们没钱，什么都不敢做，现在我们完全有实力建一座新颖漂亮、美观高端的大桥。为什么不求新求变呢？”
张浩天听到有不少人赞同他的意见。不过，胡坤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过去我们受资金的限制，建桥标准普遍较低。随着西藏经济的迅猛发展，对桥梁的承载能力和耐久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为什么不把有限的资金用在提高施工质量，提升设计标准，优化桥梁结构上，而非要用在华而不实的装饰和豪无实际用途的附属结构上？”胡坤说完，立刻有人称赞。但对方很快反驳回来：“你推崇的这座桥，从外观上看同我们过去修建的传统桥梁没有什么区别，完全像个简单的复制品。雅江上多一座少一座这样的桥无足轻重。”
张浩天不免为胡坤捏把汗。胡坤不慌不忙地说：“这座桥，沿袭了过去引桥桥墩的设计风格，看似外观变化不大，其技术含量很高。首先，这座桥受力明确，施工简便，养护成本低。不仅如此，它还采用了多种先进技术和优质材料，再就是，在桥梁的构造细节、防水性能、可靠性等方面进行了大胆的设计尝试，不仅有效提高了排泄能力，还增加了桥梁的承重力。”对手依然不甘示弱：“一座桥应兼顾实用性和艺术性两个方面。你这座桥的技术含量暂且不说，从外观上看老套复旧，没有新意！”
胡坤一时语塞。张浩天心头一紧。这时，“毛眼眼”又走了过来。见张浩天还站在门口，她说：“我进去叫他！”张浩天本想拉住她，可门已被推开，胡坤正和自己脸对着脸站着。张浩天想退回去，胡坤却一把将他拉了进来。胡坤像找到救星似地对大家说：“这是高原日报的大记者，见多识广，让他说说哪座桥好！”
张浩天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桥梁专家的辩论会上，说：“我不知道大家在开会，我还是在外面等。”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把烟头一掐，向他招手，“记者同志来得正好！既然大家僵持不下，就请你这个局外人谈谈直观感受。”说完就有人把图纸打开。张浩天发现两张图纸都是蓝色的，的确像自己经常在文章里描绘过的宏伟蓝图，可是却看不懂。领导说：“看效果图吧！”
喔，这个一目了然。可是不� ��专业，张浩天只好主观感受。左边一幅，一座宽敞笔直、线条流畅的公路桥横卧在峡谷两端，引桥桥墩是象征有力夯实的“牦牛褪”，主桥墩为吉祥的“雪莲花”。无疑，这座桥朴实无华，稳健厚重，仿佛本身就是苍茫大地的一部分，是雪域高原的儿子。而另一座桥，夸张的造型和繁琐的装饰让人觉得有些突兀和生硬，别出心裁的绚烂硬生生打破了雪域的沉寂和朴实。张浩天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第一张图，并简要说了刚才的感受。大家频频点头。胡坤恨不能抱住张浩天亲上几口。
这时，领导低声交流了几句，很快拍板。“通过对两个方案全面论证和分析，我们认为胡坤总工程师推荐的方案更胜一筹！”会场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你就是压倒对手的那根稻草，来得太及时了！”胡坤收拾好图纸往外走。张浩天见俩人已经走到了大街上，就说：“你也不问我来干什么？”胡坤说：“干什么也得先吃饭不是。去我家！”张浩天把建桥的事告诉他。胡坤手一挥，“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吃完饭休息一宿，明天我就和你一起去。”
张浩天跟着胡坤在污水横流的街道上跳来跳去，鞋子和裤腿沾满了泥水。走进小区，看见居民围在一个水井旁洗洗涮涮，淌着泥水来来去去，他顿感不安。胡坤对背着孩子在又湿又滑的井边打水的燕妮喊：“别把我儿子倒进井里了！”
燕妮拍拍背上哇哇哭的孩子，对张浩天笑起来，“见过的，大记者，在大桥下还吃过我包的饺子呢！”张浩天帮她把水桶提上来。胡坤解开燕妮背上的儿子亲了一口，顺手拍拍燕妮肥嘟嘟的肚皮，“好像还有一个没生似的，也不注意点形象！”燕妮笑道：“这就是用来装娃的，啥形象不形象！”
胡坤看看身旁的女孩，对张浩天说：“头一个生了妞，我死活不愿意，非要婆姨再生个带把的。罚了我不少钱！”张浩天说没想到你还重男轻女。
胡坤嘴上说男女一样，行动上却厚此薄彼。他把站在水坑里的女儿拉出来训斥：“把鞋子搞湿了，小心揍你屁股！”女儿极不情愿被他牵着，挣脱开他的手跑到妈妈身边。胡坤尴尬一笑：“你看这里的环境卫生太差了。居民多，又没自来水，生活垃圾和污水到处都是。你这个当记者的可要替老百姓呼吁啊！”
张浩天刚才已经萌发了进行专题报道的念头，这下更坚定了决心。他说：“这是记者的职责！”
第二天一早，胡坤就跟着张浩天进了村。来到河边他就给了张浩天一拳，“两丈宽的河也要我亲自出马，太小瞧我胡工程师了。”说完摸出一盒卷尺，跳进河水开始测量。胡坤忙碌一阵跳上岸来，搓着冻僵的双腿，“回去我就抓紧时间设计方案。你们先准备石料和水泥，下次来就可以开工了。”组长问他需要多少钱。胡坤撕下一张纸，说具体的数字和工期都写在这里了。
送走胡坤，大家立刻去找村长商量。村长听了非常高兴，说一定会安排最好的劳力投入修桥。
5.
田笑雨打开张浩天的来信一遍遍看。“笑雨，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我们的孩子还好吧，定期去医院检查了没有？等桥建好，我就回来了……”
这时，罗静端着一碗红烧排骨走进来。“听江涛说你腿肿得厉害，班都上不了，让我来看看。”田笑雨说：“这段时间太麻烦你们了，让我过意不去！”罗静看看田笑雨肿胀的腿，想起家里还有一些泡脚消肿的药，便转身回去取。罗静刚走杨丹丹又带着蓉蓉来了。她把水果和鸡蛋放在桌上，把蓉蓉拉过来让他猜猜干妈肚子里的小宝宝是弟弟还是妹妹。蓉蓉像模像样摸了摸田笑雨的肚子，说是弟弟。杨丹丹说：“笑雨，还是早点回去吧，千万不要学我。”
“浩天快回来了，来得及！”田笑雨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蓉蓉。蓉蓉却吵着要吃桌上的红烧排骨。田笑雨把筷子递给他。杨丹丹说：“在西藏，女人注定要比男人付出得多，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我进藏什么样，还记得吗？尽管我拼命维护自身形象，极力保持美丽和优雅，但还是离我的审美标准相差甚远。拖个孩子没时间打扮，有时蓬头垢面就去上班。自己都觉得对不起病人。转眼蓉蓉就该上学了，接送又是问题，你说我怎么办？”
“是啊，嘴上说行，具体到事上就难了。怀孕到现在，我经常心慌气短，几次从睡梦中惊醒。想到还未出生的宝宝也在忍受缺氧折磨，心里真不好受。”
“过去不太理解，当了母亲这种感受就深刻了。最初我来西藏就不是心甘情愿的，自从有了孩子，更想走，如今青春都快没了我还在纠结要不要离开。看着蓉蓉可怜的样子我的心就痛。可致远倒是越干越起劲，忙着收集整理景点的传说、故事，还说要把这些翻译成英文。到八年我就走，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奉献！”
“红景天的研发正进入攻坚期，你舍得放弃？”
“我们已经完成了最难的药物分析及验证工作，目前，红景天经过提取分离，已进入临床试验及标准建立阶段，批量生产指日可待。工作永无止境，可我精力有限，在我心中孩子永远第一。”
田笑雨从抽屉翻出一张纸问蓉蓉想吃什么菜。杨丹丹一看就乐了，“这个张浩天，竟然给你写了个菜谱。要不是我下午有门诊，就给你做顿饭。要走了，来不及了。”杨丹丹收拾好东西，扭头看见蓉蓉把一碗排骨吃了大半，夺下筷子说，“你干妈又不会做饭，你还吃完了！”
送走杨丹丹，田笑雨走到锅边，看着案板上的两棵葱，不知做什么。这时周逸飞提着一条鱼、一兜菜推门进来。“知道你不会做饭，浩天又不在，我给你送点吃的。”周逸飞把东西放在桌上，尴尬一笑，“你不会介意吧？”田笑雨尽管有些吃惊，还是笑道：“我正发愁吃什么，你就雪中送炭了！”
“好，你歇着，看我给你露一手。”周逸飞挽起袖子，淘米、洗鱼、剁肉、切菜……不一会，高压锅“嗤嗤”响起来，铁锅里的鱼也冒出香味。没多久，一桌丰盛的菜肴就摆上了桌面。排骨炖白萝卜清清爽爽，红烧鱼咸淡正好，西红柿炒鸡蛋颜色鲜亮……“手艺还不错吧？”周逸飞搓着手问。
“色香味俱全，好吃还好看！”田笑雨尝了一口。
“自从进了黄菲菲的家，我就变成了她家的保姆、佣人。给他们做饭我是迫不得已，但是给你做，舒畅！”
“你，和菲菲过得不好？”
“岂止是不好，是糟糕透顶，是水深火热，是烂泥一团！”周逸飞说完，苦笑了一下，“桃子挂在树上什么味道，只有摘下来吃了才知道。可是，吃了就再也回不到树上了。”
田笑雨不好说什么，低头吃饭。周逸飞又闻到淡淡的茉莉花香。他说：“知道吗，你最美的不是外表，而是你的心，你的善良、宽容和理解。我以为你会恨我，可是你没有。”田笑雨放下筷子笑道：“为什么要恨？人和人需要理解。”
“黄菲菲就不这样，自私贪婪，懒惰蛮横。唉，也怪我自己。”周逸飞捡起掉在碗边的饭粒塞进嘴里，“看见粮食我就想捡起来吃掉，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不，不是养成的，是饥饿的本能所致。记得第一次和领导一个桌吃饭就闹出笑话，竟然忘情地把人家没啃干净的骨头放进了自己嘴里。黄菲菲一家落在桌上的、剩在碗里的、甚至从嘴边掉下来的饭粒我都忍不住要捡起来吃掉。为此没少遭他们一家人白眼。那种眼神我熟悉，就连我们村里的鸭子和狗都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我仇恨这种眼神，更恨自己的卑微、渺小和无足轻重！”
田笑雨有些吃惊，端着碗看着他。
“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农村，爹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胆小怕事，母亲一条腿残疾。我家六个孩子就我一个男孩，爹妈被人看不起，我们也经常受人欺负。没劳力种地，家人就得饿肚子。实在没办法，我爹就向二叔借钱开了一家烧饼店，可是就是这个小小的烧饼店也难以为继。来买烧饼的不少，可给钱的不多，尤其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看我爹妈好欺负，不是白拿就是强抢。后来，我就一边读书一边帮父母经营，慢慢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见风使舵，学会了讨价还价。一家人总算勉强度日，可我家依然是村里最穷的一个！”
田笑雨没想到周逸飞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内心剥给自己看，更没有想到他有这么一个贫寒辛酸的家庭背景，忍不住细细看了他一眼。
“可就是这样，家里还是供我读书。我发誓将来一定要混出个人模狗样，让受了一辈子窝囊气的父母挺直腰板做人。大学毕业，我就想来西藏寻找机会，可后来发现要凭自己的本事做事太难太难。我只好攀龙附凤，另寻高枝。因为我是那么渴望摆脱贫穷，害怕被人瞧不起！”
田笑雨好像看见了靓丽的瓷瓶另一面，可是，谁又没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呢？她问：“现在你父母的日子好过了吧？”
“过去爱搭不理，现在让他们高攀不起！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后，久不来往的亲戚开始来串门，乡亲们见我爹妈也有了笑脸，就连野狗都开始对我爹摇头摆尾起来。鸭子、鹅也趾高气扬地跟在我瘸腿的老妈身后大摇大摆。”周逸飞放下筷子看着田笑雨，“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活得虚伪，但和你在一起，我愿意褪去伪装呈现真实。因为只有面对你，我才知道自己还心存美好，向往真情！”周逸飞闪动的泪光，像瓷瓶暗花里的微光。
田笑雨觉得他的话语沉甸甸的，无处安放。她说：“结婚这些年了，孩子也这么大了，还是同菲菲好好过吧！”
由于打开心门欢畅倾吐，周逸飞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哈出一口气，吸回要落的泪水，把碗筷收起来，“知道吗，这是我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
6.
杨丹丹安顿好蓉蓉就急匆匆去上门诊。刚看完一个病人加布就把她叫了出去，说蓉蓉在屋里哭天喊地的，快去看看。杨丹丹一听就慌了，把听诊器塞给他就跑，“替我一会，先听听心律。”加布拿着听诊器左右为难，我怎么会看病！他看看一群患者说：“我这就去找医生！”
杨丹丹一边跑一边掏钥匙，打开门看见蓉蓉站在桌边哭成了泪人，水瓶倒在桌上冒着热气，开水流了一地。蓉蓉的衣服湿了一片，下巴和脖子红肿不堪。杨丹丹背起蓉蓉就往外走。
德吉处理完伤口说：“杨医生，总把孩子关在家里可不行啊！”杨丹丹抓起电话就给徐致远单位打过去。“徐致远什么时候回来？什么，三天以后。你告诉他不用回来了！”
杨丹丹背着儿子往回走。蓉蓉轻声说：“妈妈，我看见你每天下班回来嗓子都哑了，回家都要先喝水，我就想给你凉一杯开水。”没等儿子说完，杨丹丹已经泪眼模糊看不清路了。她回头看看蓉蓉，“蓉蓉，别把头靠在妈妈肩上，碰住伤口会疼的。”蓉蓉说：“我一直仰着头的……”
归巢的鸟儿一个个飞回来在树梢盘旋，叽叽喳喳。杨丹丹说：“儿子，我们也该回家了。知道吗，我们的家在东北！”蓉蓉用手一指：“不，我们的家在那！”杨丹丹一阵哽咽，眼眶湿润。一阵风吹，几片未落的树叶从顶端打着卷飘下来。蓉蓉摘去妈妈头发上一片残叶，摸摸妈妈的脸。杨丹丹问：“妈妈是不是老了？”蓉蓉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妈妈，你永远不会老！”杨丹丹一步也走不动了，抬起头让泪水流进嘴里，“落叶好看吗？”蓉蓉说：“好看，但是没有妈妈好看！”
徐致远终于回来了。刚进门，杨丹丹就让他把红帽子和绿破旗扔门外去。徐致远看见儿子脖子上缠着纱布，立刻知道她为什么发火。杨丹丹说：“成天游山玩水，不务正业，还管我们的死活不？”
“游山玩水？那是我的工作！”徐致远把她扔出去的帽子和旗子捡回来，察看蓉蓉的伤情。一看伤口都快结痂，放心下来。他说：“儿子勇敢，过两天就没事了！”说完，躺在床上伸开腿。不知是不是太累了，一放松他就睡着了。杨丹丹看着原来那么讲究的徐致远竟然不顾满身灰尘，倒床就睡还打起了呼噜，转身把桌上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砸在他身上，“起来，去单位辞职！”徐致远猛一下坐起来，揉揉眼才想起刚才为什么吵。他说：“八年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吧！”杨丹丹拿出小刀往桌上一拍，“不辞也行，明天就去给领导说不干导游了。哪怕让你去洗厕所、端盘子，我都不嫌弃。否则，一刀两断！”
婚姻亮起了红灯，徐致远不得不重视。第二天，他真的去找领导。还没开口，普布就说；“大家对你评价很高啊，都说你有能力、有水平，把几条重点旅游线路打造得有声有色。经过研究，局里准备提拔你为市场部副主任。”
“什么？”徐致远怔怔站着。
普布翻开桌上两本装帧精美的图书，“你翻译的这些英文版景点介绍，受到世界各国朋友的好评。西藏旅游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迅速发展，你们这些年轻人功不可没。把你安排在领导岗位，也是为了更好发挥作用。”
当领导虽然不是自己的刻意追求，但哪个男人又会拼命抵触职位升迁呢？何况，这样还多一些时间陪陪妻子和孩子，何乐而不为。徐致远当然不会拒绝，而是万般渴望，当即表态说一定会把工作干得更好。他站起来要走，普布问刚才找他有什么事。徐致远说：“没事了。”
回到家，徐致远一脸严肃地说：“我给领导说当个炊事员或者清洁工都行。领导说我好歹也有文化，又懂英语，还一表人才，不能浪费了，说放在门卫那里吧，外国人出出进进也好翻译接待，还为我们树立了很好的对外形象。”杨丹丹看看徐致远，转身问蓉蓉：“爸爸是不是在骗人？”蓉蓉说：“爸爸就是爱骗人，答应给小白兔做个窝，还说要给我讲故事，一个也没有做！”杨丹丹又看看徐致远，然后叹息一声：“唉，门卫就门卫吧，我也不嫌弃，只要你天天回家就行。想当年跟你来西藏也没图什么，点起一根红蜡烛就成了你的人。今天还有个可爱的儿子，我也知足。”徐致远差点笑出声来，“傻媳妇，你也太看不起你老公了。今天我去找领导，你猜领导说啥？让我去市场部当副主任！”
“副主任，你答应了？”
“谁会拒绝？不，谁不渴望？”
“真的是副主任？”
“你看，原形毕露了吧，还说扫厕所都不嫌弃！”
“在我看来，副主任和门卫都差不多，只要能按时回家，干什么都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