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

在将军说出那句话之后，尼摩马上意识到他指的人是谁。当推开重症监护室病房，那个人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尼摩不由得感到心脏迅速收缩起来。

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海伦·福克斯。她的胳膊蔓延至额头处，布满了五颜六色的输液管和导线，两根紧贴在海伦太阳穴附近的导线，另一端连接着一台仪器————一种尼摩也叫不上名字的仪器，诡异的红光一闪一闪。

“她的情况怎么样？”

顾维的声音打断了尼摩的思绪。他向前方望去，一团阴影在机器背后动了动，

“没有生命危险，”对方用中文回答，“不过，她的结果也仅限于此了。将军，精神上的损伤可是终生的。”

“哦，仪器的结果出来了？”顾维仍然使用英语发问，“还是PTSD的问题吗？”

阴影稍稍前倾，看了尼摩一眼，

“PTSD的患者不会有这种表现，将军，”他摇了摇头，“在系统的诊断之前，我无法给出具体的报告。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见过，这样的症状————”

他低下声，一字一顿地说，

“————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将军……有人，有一些疯子，对她做了……可怕的事。”

一瞬间，顾维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他低下头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海伦，又偏过头看了看同样迷惑的尼摩。不过随即，他又恢复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扑克脸。

“谢谢你了，赵医生，”他朝阴影点了点头，“我需要点私人时间……有事要和这位特勤局的同事商量一下。”

尼摩怔在原地，直到赵医生从他身边经过，将ICU的房门锁上，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滴答——滴答——”

药水顺着输液管，平缓地流淌进海伦的身体。她的头发凌乱地披在枕头上，发丝间沾满了细小的沙尘，像一团拆开的灰色毛线。尼摩感到喉咙一阵发紧，他慢慢朝病床前挪去一步，左手死死地攥着袖口。他的指尖挨到海伦的脸颊附近，想揩去那层覆盖在她身上的鲜血和尘埃————

“她冷得像冰……”

尼摩的手指猛烈颤抖起来，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他大口呼吸起来，发现自己的袖口已经被他的拳头捏出了汗水。

“你该庆幸，维登海姆特工。是天网一司首先发现了中尉，”顾维的声音从尼摩身后飘来，“在某栋居民楼下的垃圾箱内，天网一司的一个巡逻组发现她蜷缩在一个角落，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整个人已经冻得虚脱过去。要知道，特区随处都是特勤局的杀手和特种部队。而且，中尉出事的地点，距离那片街区足足有五英里……”

他停顿了一下，

“我们认为，她分批次丢下了随身衣物，将它们分散在不同的地点。同时，利用垃圾的气味将自己掩盖起来，试图迷惑军犬的侦查。了不起，在这样重伤的情况下，她还能保持清醒的判断。如果不是她昏迷了过去，血迹渗透了出来，天网一司也不可能发现她的踪迹……不愧是隐秘行动的专家。”

尼摩慢慢转过头去。他没有看顾维，他的视线落在了斜靠在墙角的桌子上，一支CS5 M消音狙击步枪用两脚架支起，被拆掉的弹匣扔在一旁。

“你们特勤局似乎有人下定决心，比起露娜和迫在眉睫的化学武器，他们更希望看到一个没有中尉的世界，”顾维说，“老实说，在此之前，天网一司接二连三的失去特工，解放军的高层已经极为震怒。为了维护天网一司的尊严，我和他们一样，欲将中尉除掉而后快。不过，联想到当前的形势，如果所有的势力都将中尉视作眼中钉，那么……杀掉她，只不过是帮助那些势力达成了他们的目标，对我们没有一点好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就是你为什么还能见到她的缘故，维登海姆特工。她的价值不在于死在她手上的八名特工，不在于世界第一狙击手的名号，而在于……她本人，很有可能就是隐藏在特勤局，中情局，以及天网一司情报网之后的那条线索……那条将露娜，米夏组织，黑月杀手团，和二十年那场终结一切的战争，统统钉在一起的线索。我很确定，维登海姆特工，时至今日，欧洲，美国，还有中国……我们每家无一幸免，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像提线木偶一样操控着我们的政府。而现在……我们发现了木偶背后的那根线。”

尼摩静静地听完。他的右手抓住床沿，转身正对着将军。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他冷淡地说，“我只是欧洲情报系统里的一个普通探员，无能为力。我没有任何可以提供给你们的资源。”

“我希望你能放聪明点，别拖延我们的时间，”顾维摇了摇头，“我没工夫和你玩这种互相试探的游戏。听着，我们天网一司，从不浪费精力找不值得的人。你是特勤局“月卫一”专案组的组长，直接负责露娜的安全；你还是少数得到中尉信任，并长时间和她接触过的人。我需要你协助天网一司，只有我们合作，才能阻止即将到来的灾难。”

尼摩脸色一沉，

“中国人的傲慢，”他稍稍抬起下巴，“你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哦，是吗？”顾维迅速打断了尼摩，“可我们知道，维登海姆特工。我知道，从中尉现身后，你就一直在为她提供各种帮助：武器，药品，交通工具，以及警方的实时动向。我知道，你在联邦警察的驻地，干掉了两名来自你们特勤局自己的特工。我还知道，在你将这个通缉犯安置在露娜的安全屋之后，特勤局掐断了你们之间的联系，还派出了他们最精锐的幻影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打算杀中尉灭口。”

他的嘴角又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这些证据，对我来说足够了，维登海姆特工。你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护她，因为你知道，落到特勤局和联邦卫队的手上，她必死无疑。你的表现已经证明了一切。”

说话的时候，顾维稍稍偏过头，朝海伦的方向看了一眼。顺着将军的视线，尼摩看见海伦的嘴唇不易觉察地抿了起来，插满针头和各种输液管的胳膊条件反射般地颤了颤。

“PTSD……”尼摩喃喃地自言自语，“你们……知道她的病，对吧？”

顾维将军注视着他的眼睛，没有立即回答。接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顺手打开身后的抽屉，取出一份文件。

“你自己看看吧，”他递给尼摩，“一个小时之前的检查，数据应该比较准确。”

尼摩接过文件。

“这是……”他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该死————”

“SP-171，”顾维说，“超过正常剂量几乎300%。看样子，她身体的整个内环境习惯了这种高浓度药物，已经无法正常代谢了。另外是一张CT脑图，中尉的大脑前额叶附近出现了大片阴影，很有可能是受到大量药物和外界刺激，产生了生理性病变。”

SP-171？

“不用我说，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的吧。”顾维瞥了瞥病床，“联想到中尉之前的行为，对于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我现在有充足的理由猜测，在中尉进行PTSD治疗的时候，你们特勤局某些势力，对她进行了持续高强度的洗脑————没错，洗脑。”

海伦的身子又动了一下。在灯光反射下，她的额头开始沁出一滴滴汗珠。

“可是，普通人暴露在SP——171的这种浓度下，不出五分钟就会暴毙……”尼摩感到肺部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但是她————”

“哦，别那么肯定，”顾维叹了口气，“相信我，我见过活下来的人。中尉既不是唯一的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特勤局别想瞒过我。我曾经接手过类似的项目，训练一批完全服从组织的杀人工具。他们没有意志，除了组织的意志；他们没有思维，除了组织植入他们大脑的逻辑程式。因为……人必须首先被摧毁，才能成为机器。”

死亡般冰冷的寂静环绕着ICU病房。文件悄然从尼摩手指缝滑落，但他没有看一眼，也没有试图去捡起。

“维登海姆特工，做决定吧，”顾维加快了语速，“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你不愿意她的余生躺在这样的病床上，成为一台只剩下本能的杀戮机器，你现在必须做出决定。与天网一司合作，我们一起找出这一系列案件背后的罪魁祸首。有很多人：露娜，柏林，还有那些位高权重的领导人。他们和中尉一样，正处在极端的危险之中。在特勤局对他们下手前，我们还有机会挽回……跟我们合作吧，维登海姆先生。趁她的意识还没有被完全消灭之前。”

听到对方改变了对自己的称呼，尼摩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眉头深深皱起，将眼神隐藏在深不见底的眼眶之下。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他几乎没有张嘴，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我还没有对你保证，我会接受你的条件。你并不清楚我的底细。”

顾维笑了笑，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天网一司不喜欢多管闲事，不像你们和美国人。就目前来看，如果你和我们的目的，都是保护中尉的安全，查出幕后那个惹人讨厌的木偶师，我们就没有理由不联合起来。当然，如果你并不在乎中尉的生命，那么————我们之间合作的基础就消失了。我会将你直接移交给特勤局。尽管在峰会之后，情报共享的等级将提高许多，不过，天网一司不介意提前适应新游戏，新规则。这里是欧洲联邦的领土，天网一司理应将欧洲的犯人移交欧洲自己的执法部门。”

尼摩盯着顾维。将军的眼睛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表示威胁，相反，透露出一丝期待的光芒。

“如果，我不反对呢？”

“全中国最出色的药师和神经科医生会负责中尉的康复工作。在天网一司的保密下，不会有任何人，任何势力知道中尉的存在，”顾维说，“中国政府将为你们提供澳新联邦的合法避难身份以及保障。在我们拿到中尉提供的情报之后，你，和中尉一起，可以在远离欧，美，中，俄，所有情报组织的澳洲大陆，平静，且毫无后顾之忧地，生活下去。只不过……你们一辈子不可离开澳新联邦，到死都无法回到你们的祖国。除了彼此，你们也不可与任何人产生联系。”

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信封。

“这样的生活……你愿意接受吗？”

他将信封递给尼摩，尼摩没有回应。

“我要考虑考虑。”尼摩说，“给我五分钟时间，我会回复你。”

顾维没再要求，默默地将信封放在海伦的床头，

“新时代到了，尼摩，”他打开ICU的房门，站在门口，“你是个聪明人，到那时……你会知道和谁站在一边。”

他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尼摩沉默地立在原地，等到脚步声渐渐弱去。他回过头，海伦的呼吸微弱而缓慢，脸颊紧绷的肌肉和汗水。

那些药物仍然在折磨她的身体，还有灵魂。

“Easy，easy，”尼摩默念道，“你很坚强，海伦……你是最坚强的战士。从来没有人能打垮你……”

他俯下身子，额头轻轻地贴在海伦冰冷的拳头上。

挺住，海伦……我绝不会放弃你，绝不会坐视不管。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