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战事越来越紧，雪子始终未能打听到李振邦的半点消息。眼看肚子越来越大，她不忍心成为别人的负担，便只身来到了青绿山。

青绿山变得面目全非了。不时从山上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山脚下靠绿峰的一边围起了高高的石墙，长长的石墙上，写满了“讨蒋爱民”、“中日亲善”、“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等口号。一条新修的石头路从石墙里伸出来，顺着山脚沿着绿水河直指长江方向。一辆辆载满矿石的卡车从石墙里爬出来，歪歪斜斜地扬起一片尘埃。

雪子没有良民证，日本兵淫邪的眼睛上下打量她一番，恨不得当场扒光她的衣裳，见她挺着肚子，就伸手去摸。雪子往后退了退，用日语喝斥日本兵住手。日本兵被这个会说日语的女人镇住了，盘问一番后，把她带到了指挥部。松本雄一看到雪子时，大吃一惊，狐疑地看了看她的肚子，红起眼圈说，我以为，你已经为天皇尽忠了。妈的，该死的中国猪！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滚到地上，哐啷一声摔得粉碎。

没有人欺负我。雪子明白松本雄一的意思，解释说。

没人欺负你？中国猪没有欺负你？松本雄一瞪大眼睛问，就差指着她的肚子了。

对。雪子肯定地点头。

那，你怀着谁的孩子？松本雄一按捺不住了。

我结婚了，这是我夫君的孩子。

夫君？

对，就是李振邦，我的同学李立人。

哟西！你还是同那个中国猪结了婚。耻辱！松本雄一几乎是跳了起来，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天皇？怎么对得起大日本帝国？怎么对得起我们松本家族的荣誉？父亲要是知道了，准会被你气死！

我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结婚是我的自由。

可耻！大日本帝国有的是优秀男儿，你为何偏偏要跟一个中国猪结婚呢？你，你对得起井野君吗？他对你一片忠诚，为了你，连生命都可以牺牲呐。

笑话！他对我忠诚？他如果对我忠诚，就不会去奸污中国女人。

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在李垸村,我亲眼看见他无耻地当着他带领的上千名禽兽士兵的面，像牲畜一样强X了一个中国女人。他带的兵全都是魔鬼，是强X犯。那帮禽兽，强X了李垸村所有的女人，杀死了李垸村65名村民，连才几个月大的婴儿也没有放过，整个村庄一个未留啊！

你，你了解事件的前因后果吗？就因为他们，井野君率领的一千多名皇军勇士全部效忠了天皇。你这个叛徒！你受中国猪的流毒太深了，气死我了！松本雄一像一条嗷嗷大叫的疯狗，你和绿川英子一样，变成了恬不知耻的卖国贼！你不会有好下场！

事件的前因后果，我比你清楚一百倍。只是我不想跟你争辩，因为争了也是白争。至于我的下场，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不杀人，不放火，不贪婪，不残暴，不涂炭生灵，不蹂躏百姓，不乱杀无辜，我怕什么？倒是你们，烧杀抢劫，奸淫掳掠，丧尽天良，无恶不作，你们想过会有什么下场吗？

住口！你这个女人，恬不知耻，诋毁祖国，不人不鬼，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松本雄一厉声斥责。

滚就滚，我本来就没打算找你，我是来积善堂避难的。雪子气愤地说。

你，你给我闭嘴！马上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回日本去向天皇谢罪！松本雄一把桌子拍得嗵嗵响，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雪子气得浑身发颤，指着松本雄一的鼻子说，我没有罪，我为什么要谢罪？你，你不是我的亲哥哥，你是天皇的走狗。你们口口声声要拯救中国的百姓，可为什么连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都容不下呢？你们就是这样来拯救中国人的吗？你们乱杀无辜，你们才有罪。

来人！把这个疯女人给我关起来。松本雄一猛地拍响了桌子。

雪子被囚禁了起来。她伤心地痛哭了一场后，决定用绝食来反抗松本雄一的残忍。一连两天，她将送来的饭菜抛出窗外。第三天，松本雄一亲自提来了饭菜。他苦口婆心地劝雪子说，妹妹，不是当哥的不心痛你，而是你的所作所为太轻率、太过分了啊！就说绿川英子吧，她跟中国人结了婚，帮中国人做反动宣传，被举国上下当作是奇耻大辱啊！国内舆论大骂她是卖国贼，要她的父亲引咎自杀。而你呢，偷偷地和中国人结了婚，还怀上了中国人的孩子，这事要是传到了国内，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我们松本家族世世代代效忠天皇，如果因为你的原因，让我们家族背上一个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罪名，你想一想，父亲的颜面往哪里放？我们家族的颜面又往哪里放？你就忍心让我们敬爱的父亲被你活活地气死吗？听哥的话，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回日本去，你还是松本家族的好女儿，是我的好妹妹，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不！我决不会打掉我的孩子，除非你把我们一起杀掉。雪子坚定地说。

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忍心杀你呢？松本雄一强装笑脸。

可是，孩子有什么罪？他是我身上的肉，是你的亲外甥啦！雪子认真地说。

好妹妹，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怎么这样糊涂呢？如果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井野三郎，或者是任何一个皇军勇士，你必将成为国人的榜样，成为大和勇士心中的偶像。可是，他是中国人。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和中国人结婚。松本雄一一字一句地强调了最后那句话。

你们不是要中日亲善吗？我和中国人结婚，就是中日亲善。我只不过是带头实现了你们来中国要实现的目标，这有什么错呢？雪子反问松本雄一。

你，说你糊涂你还真糊涂！中日亲善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宣传口号，是皇军对外的统军思想，不能当真，更不能成为与中国人结婚的理由。不管在哪里，我们都不能忘了我们是日本人，是堂堂的大日本帝国的子民。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而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卑劣的民族。你说，金子和沙子能够混在一起吗？松本雄一的眼光逼视着雪子。

中国人也有优秀的地方，比方中国的文字，不是被日本借用了吗？雪子不服气地说。

你，你怎么能这样死心塌地向着敌国说话呢？你还是不是一个日本人？究竟要怎样跟你说才能开窍呢？你到底想怎么样？松本雄一指着雪子，气得双手发抖。

我就知道你是猫哭老鼠，你心里只有你的荣誉，根本不会顾及兄妹之情，不会管我的死活。告诉你，我决不会打掉我的孩子，也决不会回日本，我宁愿自己不是日本人。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妹妹，松本家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如果你还顾及一点兄妹之情，你就放了我，让我到积善堂去当尼姑。要是你不答应，我就死给你看。雪子流着泪，伤心至极。

滚！给我滚！别让我再看到你，滚得越远越好！松本雄一气得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

积善堂的门口冷冷清清，院墙倒了一半，屋顶也开了天窗。雪子心里冰凉冰凉，心想，师父她们不会有事吧？要是见到她们，我该怎么说呢？不，什么也不要说，因为，我原本是积善堂的尼姑，是师太的徒弟。只要师太收留我就行了。师父仁慈，一定会收留我。

进了往生殿，师太和两个徒弟跪在佛祖面前，双目紧闭，虔诚地念诵佛念。雪子悄悄地跪到她们身后，默默地跟着她们念起经来。太阳偏西的时候，雪子又饥又渴，一阵头晕目眩，倒在了一个尼姑身上。

灌了一碗米汤，雪子苏醒过来。三个尼姑显然被雪子的大肚子吓了一跳。师太说，哑巴，苦命的哑巴，你不是跟院长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这孩子，遭罪啊！南无阿弥陀佛。

雪子一下子扑进师太的怀里，眼泪如泄闸的洪水，痛哭了起来。就像倒在自己母亲的怀里，要把所有的心酸向她倾诉。可是，真要跟师太诉说的时候，她的喉咙像被千万条毒蛇缠得死死的，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用泪水来渲泻心中的痛苦。

哭累了，也哭够了，雪子向师太请求，要留在积善堂里当尼姑。师太说，你怀了身孕，怎么能当尼姑呢？自古就没有带着小孩当尼姑的事。我知道你命苦，无处安身，可是，国难当头，天下已没有一块净土。日本人禽兽不如，就连我的三徒弟，五十多岁的人了，也被他们拖进军营里害死了，你这么年轻，日本人不会放过你啊！

雪子流着泪告诉师太，她哪里也不会去，只想在积善堂当尼姑，就是死也只能死在这里。说完，她跑到灶堂里掏出一把锅灰抹在脸上。

师太替雪子抹了一把眼泪说，可怜的孩子，你要是把积善堂当成你的家，就留下来吧。有我们一口吃的，也会有你一口吃的。我们一起祈求佛祖，让日本人早日放下屠刀，让天下苍生早日得到安宁。不如你做一名俗家弟子，和我们一起龛经念佛，一样能祈求佛祖。

雪子默默地跑到佛祖面前，大滴大滴的泪水流了下来。该吃饭了，她依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师太过来劝她，她执意不起身，说师父一天不收我为徒，我就一天不起来。师太摇摇头，长叹一声，向佛祖祷告一番之后，无奈地同意了她的请求，说你先吃饭，等吃完饭，我给你削发。

从此，积善堂里多了个虔诚的尼姑。不论白天黑夜，总能在佛祖面前看到她跪着的身影。她相信师太的话，只有日本人放下了屠刀，天下的苍生才会得到安宁。于是，她不分白天黑夜地在佛祖面前祈求。可是，念完经之后，她又常常问自己：他们会放下屠刀吗？在夜里，她会想起慧子，想起井野三郎刀下的孩子，想起惨叫翻滚的火球，想起公爹公婆，想起李垸村所有死去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历历在目的伤痛缠绕着她，让她彻夜难眠，泪流满面。可不管怎样，她还是相信，总有一天，日本人会放下屠刀。她坚信佛祖会惩罚他们。

这一天，四个女人正跪在佛祖面前念经，传来了一声惊呼。

师父，救救我们！日本鬼子……两个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积善堂。

跟我来。师太在佛像的脚下扳了一下，揭开下面的一块石头，叫俩人钻了进去。刚刚把石头盖好，一个手提土铳的男孩跑了进来，后面追来一帮日本兵。

男孩被一个日本兵踢翻在地，踩在脚下。

快说，游击队的，跑到哪里的有？日本兵凶狠地问道。

没有游击队，这个小孩是山下龚猎户的儿子，不是游击队。师太镇定地说。

搜！为首的日本兵一声令下，积善堂里顿时被翻了个底朝天。

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日本兵便围住了四个尼姑。一个日本兵把雪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一把将她拉了出来，抹掉她脸上的锅灰，无耻地笑了起来，哟西，花姑娘的，大大地好！他掀开雪子的上衣，以为她是伪装的大肚子，见她是个真正的孕妇，便恼怒地将她推倒在地，又凶狠地提起脚来，准备一脚踩上去。师太大叫一声……

砰的一声枪响，日本兵栽倒在地，师太扑倒在他的身上。

原来，得到报告后，松本雄一也带领他的警卫队上山围捕游击队。他赶到积善堂，正好看见了那只罪恶的脚，便一枪结果了那家伙的性命。他吹了吹冒烟的手枪说，破坏中日亲善，统统的枪毙。

围着尼姑的日本兵吓得腿打哆嗦，松本雄一对他们说，她们全都是良民，统统的不能欺负。一群混蛋，你们抓的游击队呢？

报告长官，山上没有游击队，只发现这个小孩。据良民说，他是山下龚猎户的儿子。为首的日本兵慌忙回答。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松本雄一问道。

是凶器，好像是打猎用的。

剁掉他的双手。

嘿！

只听一声惨叫，那男孩当场昏死过去。松本雄一带领他的警卫队扬长而去。日本兵拾起土铳，抬起那具死尸，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雪子望着身手分离的男孩，忍不住瑟瑟发抖。尼姑们想帮男孩包扎伤口，可血流如注，根本止不住。男孩的脸色如死灰一样白，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尼姑们止不住洒下心酸的热泪。师太捡起地上那双失去血色的手，把它们放到孩子的身边。可是，没有药，没有针，也没有止血的纱布，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离她们而去。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孩子和他的双手掩埋在一起。

罪孽呀罪孽！回到往生殿里，师太的双手不停地颤抖。自从日本人在绿峰炸山采矿以来，每天都有人被抓来当矿工，也每天都有死尸或者是半死的人被丢出来，抛进山沟里。她这双手已经不知埋葬了多少缺胳膊断腿的苦命矿工。她的心早已变得麻木。然而，今天埋葬的不是矿工，却是一个孩子和他的双手，一双她亲眼看到从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身上剁下来的手，这双手死了，孩子也死了。闭上眼睛，她感到锥心般的难受。

罪孽啊！师太痛心地合上双手，佛法无边，慈悲为怀，救我苍生出苦海。教化倭人：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忏悔罪业，弃恶从善。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南无清净大海众菩萨！

尼姑们一字一句地跟着太奶奶祈祷着，声如泣血，虔诚而凄凉。

夜深了，师太带着雪子进溶洞给两名游击队员送饭。他们一个是龚大山的父亲龚猎户，一个是熊红兵的父亲熊猎户，是受吴队长指令来青绿山侦察敌情，为解救矿工打前站的。被剁掉双手死去的孩子则是龚猎户的大儿子，也就是龚大山的哥哥。当龚猎户得知儿子被日本鬼子剁掉双手后活活流血而死的消息，当即怒发冲冠，双眼充血，一下子昏死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