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尼姑和弟弟松本小次郎通电话是十二月八日下午的事。那天是星期六，李念邦只上了半天课。他回积善堂刚刚吃完饭，来了两个干部，一个是县里的，一个是公社的，说是接尼姑师傅到南山去听她弟弟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李尼姑激动得流下了幸福的泪水，一时说不出话来。李念邦还从未见过打电话，便拉着奶奶的手也要去，李尼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县里派来的吉普车等在青绿山的山脚下，李尼姑和孙子一下山，司机就打开了车门。县里的干部对李尼姑说，您老前面坐，前面不颠人。李尼姑要孙子跟她一起坐前面，县里的干部说，怎么能让您受挤呢？就让小兄弟和我们一起坐后面，后面宽敞。李念邦坐到中间，把两只手搭在前面的两个座椅上，屁股挪到座位的最边沿，这样他可以把前面的路和山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两边的山坡和树林疯狂地往后倒退，李念邦感到非常惊奇，兴奋得差一点喊出声来。如果不是两位干部把他夹在中间，他肯定会把头伸到车窗外面去看。第一次坐车子就坐上了这么高级的小车，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李念邦的脚一踏上小车，心儿就开始狂跳不止。他敢打堵，他们学校的同学谁也没有坐过这么高级的车子，就是校长也没有坐过。青绿山公社的干部们也只能骑自行车，县里的客车一天来一趟青绿山，哪怕是坐在客车的顶篷上去了一趟县城，也是非常让人羡慕的。
李尼姑不声不响地坐在前面，一双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峦。李念邦的眼光顺着奶奶望着的方向看了过去，一下子掠过山颠，不知不觉地飞到南山县城，不一会又飞到了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他不知道南山县城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天安门城楼，是在电影记录片上看到的。他想，舅爷爷是不是就在天安门城楼上和奶奶通电话呢？
电话是在南山县邮电局的总机房里接的。南山县的很多干部都守候在那里，连吴县长也去了。李尼姑拿起电话后，用微微发抖的双手握住话筒，只听她喂了一声，在听到电话里头传来声音的一刹那，眼泪如泄闸的洪水奔涌出来，一发而不可收。李尼姑开始讲日本话了，叽哩咕噜的，一句也听不懂。人们只能从她泪流满面的面容上，还有握着话筒的手不停颤动的动作上，判断出李尼姑此刻万分敫动而又悲喜交加的复杂心情。只见她一会儿淌着泪水静静地听；一会儿又忘记了流泪似的，只顾连珠炮式地讲；过一会儿，又泣不成声地拼命点头。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陪着她流下了眼泪。没有一个人忍心劝阻她流下酣畅淋漓的泪水，谁也不愿意打断这让人揪心而惊喜的场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李尼姑边听边说边流泪，整整诉说了两个半小时。李尼姑放下电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红肿得像灯笼一样，声音嘶哑得说不出话来。李念邦扶着奶奶时，她竟然不知道怎样迈开步子了。
县里的干部送李尼姑和孙子回家的时候，红红的太阳慢慢地顺着远方的山坡往下落，有脸盆那么大。李尼姑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虽然和去的时候一样没有开口说话，但李念邦看见奶奶的喉咙不时地上下蠕动，还听到她从鼻孔里吐出的舒畅的呼吸声。
车子开得似乎比去的时候快多了，李念邦还没来得及看够两边的风景，青绿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远远的，他发现青绿山的山脚下与他去的时候不一样了，山脚下的公路两边竟然开出了许多色彩艳丽的花朵来，不停地在风中摇摆。等走近了一看，原来是青绿山中学的学生，还有不少乡亲和公社的干部，全都站在公路两旁，手中不停地舞动着一朵朵鲜艳的纸花。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上小学的时候，李念邦曾经和同学们一起，像这样夹道欢迎过从省里和县里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李念邦想，车上有两名县里的干部，他们一定是来欢迎两名县干部的。然而，县干部把奶奶扶下车后，与奶奶道了别，只是与公社的干部们握了握手，就转身上车回去了。青绿山的书记和主任向奶奶问寒问暖，随着从夹道欢迎的人群中爆发出来的欢呼声，陪着奶奶慢慢地往前走。
李念邦！李念邦！李念邦一下子感到飘飘然，顺着声音寻过去，几个同学在欢迎的队伍之中，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扬的，好像喊一声李念邦的名字是最值得他们骄傲的事情。当李念邦的眼光找到他们，冲他们一笑时，他们比被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一通还要神气呢。
突如其来的幸福如浩荡的潮水将李念邦团团包围，奶奶在他心目中成了光芒四射的太阳。虽然李念邦发现在人群之中有几个令他讨厌的人，就是那天说他奶奶是***、军妓和日本特务的那几个人，可此时此刻，他们全都换成了一副无比热情的主人面孔，比迎接他们家里从远道而来的最尊贵的客人还要真诚。于是，李念邦再也无法对他们耿耿于怀了。一双双羡慕的眼光和一句句温暖的话语让李念邦无比陶醉，心儿亢奋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第二天，李尼姑告诉孙子，说你舅爷爷回日本了。她说，如果早两天得知他来了中国，我早两天向干部汇报，那你舅爷爷就能来看我们了。不过，你舅爷爷说了，他一定会来中国看我们的。后来李尼姑又慢慢地告诉了孙子一些关于她在日本的其他亲人的情况：她的父母亲已经去世了，是在得知她的哥哥在中国阵亡，还有关于她下落不明的消息之后，思念成疾，先后悲伤而死的；她的弟弟，也就是这次来中国的松本小次郎，现在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东京一家企业的老总，一个正上大学。不过，随着李念邦一天天长大，他心里慢慢的开始有了疙瘩，奶奶为什么要到中国来呢？难道她真的是当***，军妓，或者是日本特务过来的？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公社的领导们来到积善堂慰问李尼姑，并告诉了她两个好消息：一是经南山县人民政府特批，已经将他们一家，包括李尼姑、师太、和李念邦三个人，由农业户口转成了城镇居民户口，也就是商品粮户口；二是县政府已经决定，拨专款修复积善堂，包括重建静心斋等等。吃上商品粮意味着他们每月可以拿着粮油本直接到粮管所买米买油，意味着李尼姑再也不用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也再也不用为三个人的口粮问题发愁了。
李念邦放学回家的时候，公社的干部还围在火坑边上，陪着他奶奶拉家常，书记说，不管是您回日本也好，还是您的家人来中国看您也好，请您多向您的亲人，还有日本朋友，宣传我们青绿山美好的一面。我们这里不仅有如画的风景，丰富的资源，还有勤劳善良和热爱和平的人民。我们也知道，您曾经受过很大的委屈，但请您相信，那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决不可能重来。我们在此，深深地对您表示歉意，请您一定要多多包涵。我们青绿山人是非常珍惜和日本人民的友谊的，正像中央领导所说的那样，我们愿意和日本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李尼姑说，看您说到哪里去了？要不是多亏中国人，我不知死过多少回了。我现在已经是中国人，是青绿山人，我也永远只想做中国人，做地地道道的青绿山人。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会去。如果政府允许，我还会削发为尼。我愿意终身在积善堂里诵经念佛，宣讲佛法，努力地劝人积善行德，福国利民，化度众生。
书记说，您比我们都年长，我们把您当作是我们的老大姐一样。您可千万别再一口一个您的，让我们无法承受。非常感谢您对我们青绿山人的一份情意，我们衷心地欢迎您永远做我们青绿山人的朋友，更欢迎您永远成为青绿山人。我们会尊重您的选择，只要您需要，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帮助您。您放心好了，每个月的第一天，我们会派人把您全家的口粮送上山来。
李尼姑改过口来，满心欢喜地说，不用太麻烦你们了，我还能动呢！你们对我的关照无微不至，这是我前生修来的福份啊！我也没有什么东西感谢你们的，只能在佛祖面前多为你们祈求，保佑我们青绿山人永远平平安安，保佑你们个个幸福，人人健康，家家发财。
书记说，谢您的吉言！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您不必记在心上。往后，您要多注意身体，千万别累着了，有什么事，找我们就行。您就安安心心地念您的佛，让您的孙子好好上学。吴县长跟我说过，只要您的孙子愿意，可以保送他到南山县的最高学府━━南山师范去上学。
李尼姑实在是找不出更合适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她从地窖里择出几个饱满的红薯，放进火坑里烤起来。不一会，往生殿里飘出了烤红薯的香味。李尼姑把它们一个一个扒出来，用嘴吹着，用手拍着，把红薯上面烧煳了的一层皮灰拍打掉后，递给书记他们。书记他们乐呵呵地接过烤红薯，一个个吃得美滋滋的，比吃上一桌丰盛鲜美的酒席还要香甜呢。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松本小次郎来到了青绿山。那个时候，积善堂已经整修一新了。慕名而来的香客越来越多，积善堂里成天香火不断。松本小次郎本来是被安排在县城里住宿的，看到积善堂附近的风景，他舍不得走了，留在静心斋里过了两个晚上。让李念邦吃惊的是，舅爷爷的汉语说得非常好，如果没有人介绍，别人根本不会想到他是一个日本人。
松本小次郎这次来中国的主要目的，是接李尼姑和李念邦到日本去。可李尼姑没有同意，她说，要是父母还健在，我会回去看望二老，可他们等不到我回去就走了，我回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来看我，我们姐弟相见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舅爷爷说，姐，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难。父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想你都想疯了啊，得知你下落不明的消息，母亲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流泪，直到哭瞎了眼睛。如果你不到中国来，如果你早日回去的话，他们说不定现在还活着。母亲断气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说是，一定要把你姐姐找回来。现在，我找到你了，你不回去让她老人家看你一眼，不去给她老人家烧香磕头，她会永不瞑目的啊。李尼姑流着泪说，我的好弟弟，你就代我回去多在她老人家的坟头烧几炷香，磕几个头吧。我会在佛祖面前，请她老人家原谅我的。两位老人家生前最疼我了，他们一定会原谅我的。你这次来，二老在天有灵，一定也跟着你来了。我不仅要让他们看到我们姐弟团圆，还要让他们看到，他们的三个儿女在青绿山团圆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哥哥。松本小次郎说，你在说梦话吧？哥哥的骨灰一直放在东京的靖国神社里啊，你带我到哪里去看哥哥呀？
李尼姑没有与弟弟多说，拉着他进了往生殿。她关上往生殿的大门，带着弟弟进了溶洞，李念邦也跟了下去。只见松本小次郎的眼睛适应了之后，对溶洞里面奇异的景观惊叹不已，连声赞叹，洞天福地，仙景，仙景啦！李尼姑把他拉到埋放三十六具骷髅灰的地方，撬开一块石头，里面露出一个塑料袋子。她说，哥哥的骨灰就在里面。松本小次郎疑惑地说，怎么可能呢？哥哥的骨灰是我亲手接回家的，后来和他战友们的骨灰一起，放进了靖国神社。来中国之前，我还去看了他，告诉他，我要到中国去接雪子回家。李尼姑凄然一笑，寒心地说，骗子，他们是骗子！他们欺骗了你啊！哥哥的尸体最初埋放在古松坡的小山洞里，后来烧成了灰，是我亲自把骨灰背到溶洞里藏起来的，怎么可能运回了日本呢？我记得很清楚，他是在1945年8月17日，也就是天皇宣布接受联合公告的第三天，跑到小山洞里去自杀的。他给我留下一封绝笔信，说他决不投降，要誓死效忠天皇。小山洞里，还有我以前埋进去的三十五具日本兵的断掌尸体，皇军来不及抢走他们的尸体，结果，就割掌代尸。如果说象征性的有一点点骨灰，那也只可能是那三十五具断掌尸体的骨灰，根本不可能是哥哥的呀！那些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他们什么时候讲过一句真心话？可怜的哥哥，当了炮灰，受了愚弄，却到死也不明白啊！
李尼姑和弟弟抱作一团，泣不成声。
接下来的半天，松本小次郎变得沉默寡言。他背着手静静地在积善堂里徘徊了很久，显得心事重重。他对李尼姑说，我想把哥哥的骨灰带回家，让他回去和父母团聚，也好了却二老的心愿。李尼姑一口拒绝了，说，不！哥哥不会同意你把他的骨灰带走的。他在七宝池里，聆听佛祖的教诲，多好啊！这样，他的神识迟早会进天堂的。再说，他心爱的慧子也死在了中国，他活着的时候对不起慧子，死了一定会去天天陪她。何况，三十六个人的骨灰在一起，谁也无法把他们分开。小时候，哥哥一次次地跟我们炫耀，说他去的地方是一个天堂般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天堂就是中国。你就让他留在这里吧，这是他朝思暮想要来的地方啊。再说了，有我在这里陪着他，我们一起听佛祖的教诲，一起谈谈家常，不是很好吗？你要是把他带回去了，我可就孤独了。
松本小次郎什么也没说，抬头仰望蔚蓝色的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
松本小次郎临走之前，最后跟李尼姑恳求了一次。他说，把哥哥的骨灰带上，我们一起回日本去吧！李尼姑坚定地摇了摇头。松本小次郎说，你一个人带着孙子在中国，过着清苦的日子，何必呢？现在，日本和中国比起来，真是有天壤之别呀。你看看这里，连一条像样的马路也没有。我承认这里有旖旎的风光，有纯朴的人民。可是，这里太原始，太落后了，离现代人的生活太遥远了啊！你何苦要在这里受罪呢？回去吧，你该享几年福了。
李尼姑说，你不懂！这里是原始，是落后，可这是谁造成的？是日本人呐！日本人杀了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掠夺了成千上万的矿产资源，就说我们青绿山，一整座山的铜矿都被日本人搬走了啊！我的好弟弟，这里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想去。如果不是那场万恶的战争，这里也会很富裕，我和振邦一起生活在这里，早已儿孙满堂了。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一定过着天堂般的日子。不过，这一天也不远了，振邦就要回来了，我必须在这里等他。现在，我们的苦日子已经结束了，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到了。
松本小次郎走了，虽然有点失望，但也不失欣慰。然而，李尼姑的平静生活却一下子被打破了。各级电台、报刊、杂志，五花八门的记者蜂拥而至，绞尽脑汁地想从她的口中挖掘出具有轰动效应的爆炸新闻。有借看望之名给李尼姑买来很贵重的礼品的；有信誓旦旦要归依佛门拜李尼姑为师的；有死心塌地跪在地上说李尼姑不收她为干女儿就不起来的……只可惜李尼姑除了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之外，就开始闭目打坐，任凭他们煞费苦心、软磨硬缠，丝毫打动不了她对佛祖的一颗虔诚之心。有个从省城来的女记者，在积善堂里足足呆了十天，天天陪李尼姑打坐念佛，为李尼姑做饭送茶，以为可以感动李尼姑，谁知李尼姑始终把她当作一个忠实的佛教徒，除了给她传授佛经，就是劝她积善行德。女记者万般无奈，只好失望地走了。这种局面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半年之久，李尼姑的生活才得以恢复平静。
这一年的夏天，李念邦初中毕业了。在校长，还有各级领导的关怀之下，李念邦进了南山师范学校。不过，李尼姑帮孙子立了志向，先读师范，再读大学，然后出国留学，最起码也得到日本去留学。整个夏天，李念邦都在憧憬着自己的美好未来。不过，最让他闹心的是关于奶奶的来历。她为什么要到中国来呢？她又究竟是怎么到中国来的呢？李念邦下定决心，奶奶一天不跟他说清楚，他就一天不放过她。到底是血浓于水，在两个月的暑假期间，李念邦终于知道了奶奶是日本京都人，断断续续地听奶奶讲完了她来中国的故事。李念邦不知奶奶流了多少泪，也不知自己陪着奶奶流了多少泪。
关于奶奶的所有故事，李念邦足足整理了一年的时间。如果不是亲耳听奶奶讲述，他是绝对无法相信奶奶充满血泪的辛酸经历的。下面的故事，就按李念邦整理的内容，从一九三七年开始，从走在日本京都街头的一个叫松本雪子的日本女学生说起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