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这天儿，头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早上居然放晴，是个大好的晴天。柳府上下从一大早开始忙活。净云反而得了闲。

今儿不必出去走动，净云便比平时起得晚些。他的窗前有几树腊梅，正开得极好，幽香扑鼻，尤其大雪后更是冷香宜人。

净云一时心动，取了纸笔，磨了墨，开始画幅梅花。他的画也是跟慧明和尚学的，但老和尚常说他的画颇有他祖父的风格。

净云未见过祖父，却时常听到慧明方丈提起他，虽只得寥寥数语，却总是令净云记忆深刻。

净云正在泼墨，小全跑了进来，“少爷，太太那边请你过去呢，二小姐回来了。”

今儿个净云放福伯和小安回家去了，小全是柳府自小买进府里的，来的时候年纪尚小，兜里揣着一张写着生辰的布，其余的，比如家在何处，父母是否尚在世上，姓甚名谁，他一概不知。这些年，日日与净云呆在一处，虽然一年也只在府里住一月有余，这柳府上下皆知他与少爷亲厚，又得太太看重，因此所到之处莫不以礼相待，他倒也过得自在。私下里净云和小全、小安基本不讲什么规矩，福伯刚开始老是念叨，但几个孩子哪里听那么多，慢慢也就随他们去了。

净云素喜蓝色，平日里在西山寺里只着净面的外衫，今日毕竟是年三十，便换了一件今年母亲置办的新衣。想来是柳夫人嫌弃儿子平日里着装太过素净，这一批衣衫居然件件都颇为花哨。净云挑来挑去，终于找了一件只在下摆处绣了几从兰花的长衫。

小全在一旁帮着净云换好衣服，口里不住念叨:“夫人身边的姐姐们手就是巧，这花儿绣得竟跟长在衣服上似的。”

净云不禁笑了起来，原本是看着这衣裳没那么花里胡哨，听得这话再仔细瞧瞧那几从兰花，确实栩栩如生，花儿仿佛能随风摇曳，散发暗香。

府里俨然已是一片喜庆模样，大雪之后的晴天，白雪映着随处可见的红灯笼，把那红色衬得愈发热闹了些。小全跟在净云身后啧啧有声地感叹:“还得是咱们府上这动静儿，过年就得是这么喜兴!”

净云失笑，“寺里虽冷清些，但这个时候红梅正艳，昨晚上这雪一下，满山满寺的红梅今日里也一定好看得紧。”

小全虽说比净云大些，却还是少年心性，不肯认输，他不服气地嚷嚷:“红梅有啥了不起，咱府里也有!少爷忘了？就那边戏班前面，不就一条道上全是红梅？要不，咱们从那条路上绕过去？”

净云也不由得兴起，反正如兰表妹回来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晚一会儿再见也没什么打紧。于是吩咐小全去报柳夫人，只说是去折一些红梅插瓶，顺便也给母亲和表妹屋里折几枝。小全和净云一起在西山寺里长大，自然知道自家少爷并非城中那等纨绔废物，倒也不说二话，一溜烟直往太太那儿报信去了。

虽然是自己家里，但净云几乎没走过这条路，一来是他长年不在家，另一个缘故是原先他小的时候，太太特意嘱咐过，不让少爷往戏班这边来。戏班因为平日里需要拉曲儿，练声，排戏，颇为嘈杂，为免叨扰府里，本就安排在园子偏远角落，绕路颇远，一般没事儿人往这边来的确实不多。

小全果然没有说错，这条道旁种的全是红梅，与西山的天高地阔，梅林疏爽不同的是，此处梅林密匝，一棵挨着一棵，花朵累累雪后开得十分恣意，尤其白雪压上枝头，只令人觉得白雪更白，红梅更红，这种强烈的对比仿佛带着一股力量直冲击到人心里去了。

既是要折枝插瓶，自然少不得要寻一些**初绽，花开未繁的。净云一边往林中走去，一边四处打量。走走停停间，手中已抱了满怀的梅花。

芸娘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芸娘原是到太太屋里的碧珠姐姐那里送一些绣好的手帕布面，没想到碧珠姐姐说太太特别喜欢她上次绣的那个兰花，特别指人去描了些新花样拿给她，让再绣一些。太太还赏了好些东西给她。

芸娘自然知道这是碧珠姐姐提携自己，她要是不在太太跟前提起，太太上哪儿知道这花儿是自己绣的。这些赏赐又如何能落到自己手里。这些东西虽然太太并不在意，但一般人家寻常哪里能得着？能多一些傍身自然是极好的。

芸娘抱着一摞花样和丝线布料从太太院儿里出来，不想显得太扎眼，特意绕了道。戏班这边原就僻静，她选的这条路更是林中小道，几无人至。芸娘穿行在梅林中，一夜大雪，梅花开得比昨日更盛，枝头凝结的银霜在阳光下面格外晶莹，不时有雪粒从树梢落下来，沙沙声里带着冷冽的香气，芸娘不禁仰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在沁人心脾的花香里深深沉醉。

净云停下脚步，他静静地凝视着她，阳光穿过梅林照耀着她，仿佛在她的身上镶了一道耀眼的金边儿。这一切如此美丽，令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不忍惊扰了她。

随后，他们的目光就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芸娘一下子便认出了眼前这位公子，他离她居然如此之近，她看着他，心中千回百转却欢喜无言，只能看着他任由自己的脸开始发烫，直至烧红了耳朵。

净云之前并不知道她是谁，今日她没有化妆，和当日戏中扮相相去甚远。但是她的眼睛令他感觉似曾相识，她红着脸，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啊，是她！当日戏台上娇艳风流的是她，今日梅林中清澈妩媚的亦是她。

原来，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