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江叙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刚才虫族女王的说法, 他应该已经没了神志才对。

为什么他不仅能够自主思考, 也能够操纵自己的身体，甚至能同时听懂虫族女王的命令和人类的语言。

眼前的形势令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 他只能先按照脑海里听到的命令朝宋烬远走去, 走近才看到, 宋烬远的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 一直较常人稍显殷红的嘴唇, 此刻也失去了血色。

受伤了吗？

宋烬远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抬起你的右手。

脑海里的命令如此说道。

江叙抬起右手，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他觉得自己的五官此刻仿佛凝固的石膏一样不受他的控制。

他的眼神落到了宋烬远被穿透的腹部, 血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流出，将他原本华丽的军服染得斑驳，这一幕, 恍惚让他回到和宋烬远初次相见的时候。

连表情都很像，一看到江叙接近，眼神中露出恍惚和失神。

宋烬远的嘴唇动了动, 低声喊了下江叙的名字, 对方却毫无反应。

“他不会回应你的。”虫族女王那双暗红色晶体一样的复眼闪了闪, 顿了顿说道，“只有我，可以做到。”

江叙应声而动，一直抬着的右手，抚上宋烬远的脸庞, 倾身吻住了对方的嘴唇。

宋烬远身体一僵，抬眼看向江叙，长而密的睫毛像是鸦羽一样张开上翘。

“好了。”虫族女王说，“你现在应该相信我的话了——快过来，虫族和人类可不适合亲吻。”

放开宋烬远，江叙直起身子，抬脚走到了虫族女王的身后，跟“桃乐丝”并排站着，眼睛盯着她的腰腹处，一动不动，仿佛暂时断了电的机器。

“我答应你。”宋烬远低下头，绸缎似的长发顺着肩膀滑落，遮住了他部分的面庞。

满意地点点头，虫族女王微微昂首，她又一次掌控了局面，“桃乐丝”感受到了来自母体的情绪，突兀而振奋地嘶叫起来。

——住口，我们正在被追踪。

江叙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耳边尖锐的嘶吼同时戛然而止，留下满地的寂静，蓦然，灰尘一样的东西被过大的声音震动，从头顶簌簌而下，带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突然明白，这里是赛肯德星的地下。

虫族，穴居，打洞技术一流。

睁大眼睛仔细观察，江叙仰起僵硬的脖子，试图寻找可以辨认地点的痕迹，可惜入目所及到处都是石头，因为感官敏.感度提高，他能听到四处窸窸窣窣的声响，充斥着整个耳朵。

木着一张脸，江叙看了一眼眼前的两个虫族的怪物。

不经意间，目光对上宋烬远，对方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被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苍白的皮肤，使得那双红色的瞳仁愈加鲜艳，简直像是要是要溢出血来。

也许是因为面部僵化，江叙觉得自己像是带了一层厚厚的面具，将他整个人隐藏起来，于是他才第一次正对上宋烬远的目光，企图读出其中的意味。

二人目光相接，宋烬远愣了一下，他突然扯出一个微笑，低低地“呵”了一声。

丝毫不在意，虫族女王轻蔑的说：“希望你能笑到最后。”

在“桃乐丝”的高速挖掘之下，四人来到了一处宽敞之处，通道开始逐渐向上倾斜，空气中的含氧量愈加丰富，江叙抽空看了一眼宋烬远的脸色，较刚才好了许多。

随着土壤松动的声响，大量眼光钻入黑暗的隧道中，江叙眯着眼睛，跟着走上了一处开阔处。

说是开阔处，不如说是一望无际，目之所及全是雪白色的盐碱一般的东西覆盖在土地上。

“你要找的地方。”宋烬远苍白这一张脸，望着那些白花花的矿物，“这里属于还未开采的矿区，不会有人来打搅你。”

“很好。”虫族女王满意地点头，“你比我想象的要懂事。”

这显然不是真心的夸奖，在虫族女王的眼里，也许人类才是“虫子”，一种浑身都是弱点，毫无可爱之处的生物。

江叙站在一旁，不知道为什么宋烬远要带它们来这里，这里存在可以使它们逃出去的条件吗？

或者，这里是一个隐藏的飞船发射基地？

下一秒，他就没有闲心想那么多了，因为虫族女王缓缓走向宽阔地带的中间，面朝下俯身趴在地上，一直面无表情的脸色露出痛苦的表情。

一旁的“桃乐丝”蹲下身子，抓起地上的白色矿物，塞进虫族女王的口中，随着越来越多的矿物吃进肚子，虫族女王原本平坦的腹部，像是被塞入了一个打气筒，逐渐充气肿胀起来，像个气球一样越来越大，肚子的表面并不平坦，有什么活物在里面蠕动，使得“气球”表面出现褶皱波动，一层一层，永不停歇似的。

如果不是江叙被虫族改造了身体，他现在一定已经恶心到吐了出来。

还好平静的五官让他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江叙用余光看了一眼宋烬远，猝不及防对上对方的目光，赶紧避开。

很快，一颗篮球大小的透明的蛋从肚子下面的裂缝中“滑”了出来，上面沾满了像清鼻涕一样绿色的黏液，从外向里望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卵中包裹的，是一个刚成型的蜷缩起身躯的虫族士兵。

江叙这才反应过来，虫族女王这是打算就地恢复战斗力，而它吃的那些矿物，应该是补充生产的必须物质。

他试图转移视线，不然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反胃，偏偏这时候收到了来自虫族女王的命令——将虫卵整齐排列起来。

艰难的挪动脚步，江叙来到一家堆成一堆的虫卵面前，犹豫着伸出手。

“注意你那双人类的手，小心些，我的孩子们现在受不了一点伤害。”虫族女王声音虚弱，张嘴说道，露出猩红的长舌。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远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当手摸上粘腻的虫卵外壳时，江叙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浑身毛躁到仿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闻着着虫族特有的腥臭味道，他再次确定，人类与虫族的矛盾，也许从基因里就存在。

没有一个正常的人类可以忍受现在这种状况。

更令人糟心的是，手里的虫卵表面比润滑剂的效果要好上无数倍，一不注意就会从手心滑落，江叙捧着虫卵，又恶心又忐忑。

越是害怕什么，越是会发生，虫卵即将落地的时候，因为重力的原因直接从将江叙的手里滑落在地上，虫卵产生的了轻微的变形。

江叙愣了一下，下一秒就被一个东西撞倒在地，扭身躯看，“桃乐丝”正举着它锋利的虫刃，一双猩红的复眼倒映着他的影像。

虫族女王的命令是虫族士兵共通的，所以江叙也接受到了命令——惩罚这个笨手笨脚的新手“虫族”，因为他搞砸了最简单的事情，伤害了珍贵的虫族“宝宝”。

当然，任何生物的胚胎形态看起都比虫族看起来像个“宝宝”。

下意识地闭起眼睛，江叙呆在原地，等待预期的疼痛到来，他倒是并不害怕自己会被杀死，虫族是绝对不会自相残杀的，这是他上一世与虫族打交道得来的经验。

有液体低落在脸上，伴随着熟悉的腥臭味，江叙睁开眼，“桃乐丝”的胸口处被贯穿了一个洞，穿透那副坚硬虫甲的，是一柄镶嵌着珍贵宝石的长剑。

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宋烬远抽出那把剑扔到一边，将虫族尸体踢到一边，他俯视着地上正在不断产卵的虫族女皇，若有所思。

虫族女王面色僵硬了一瞬，它撑起上半身，看了一眼已经死去的唯一护卫的尸体，继而望着宋烬远：“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交易，你这样做，是打算反悔？别忘了，只需我一个念头，他的身体就会——”

“当然不会。”

宋烬远耸了下肩膀，不在意的说：“你继续。”

说完拉着江叙来到不远处的阴凉处坐下，掏出一块边角处沾了血的手帕给江叙擦拭手上的黏液。

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宋烬远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虽然脸色虽然依然苍白，但气息已经逐渐平稳，整个人因为战损，面色沉静时，反而散发出无比可靠的气息。

他突然意识到，目前这个局面，只有他，宋烬远和努力产卵的虫族女王三个……两个人，一个虫。

“变成虫族后，好像更乖了。”

宋烬远擦着擦着，突然开口，将江叙擦干净的手紧紧握住，靠近去观察他的脸，自言自语:“如果我现在亲你，应该不会被推开吧。”

……

江叙决定收回刚才的那句话，这个男人不管什么时候，脑回路从来都不正常。

在宋烬远即将贴上他的脸的时候，江叙装不下了，忍无可忍，伸手推开。

“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你的眼睛。”

“什么？”

宋烬远伸手点上江叙的眼角，轻轻摩挲了两下，说道：“你在洞穴吻我的时候，眼睛里不情愿却不得不做的样子简直太可爱了。”

江叙已经没有心情去判断宋烬远的话，他僵硬地扭头看着越来越多的虫卵说道：“现在就我们两个，虫族女王在生产时，会暴露出一个缺点——只要破坏它腹部的生殖腔，就可以对它造成致命的伤害。”

他说这话时，没觉得什么不对，扭过头看到宋烬远正盯着他。

“你看我干什么，快动手。”

“你怎么知道虫族女王生产时的弱点？”宋烬远饶有兴致地针对他的话提出疑问，“学校里绝对不会传授给新生这个等级的消息。”

江叙心里短暂地“咯噔”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等会儿再跟你解释。”江叙说。

与此同时，虫族女王也发现了江叙的异样，它明白现在三人之间的制衡关系，警惕地伸出触角将堆积的虫卵拢在一起，而后威胁地看着宋烬远。

宋烬远却迟迟不动手，江叙睁大眼睛，当然是他以为自己睁大了眼睛，其实他现在感受不到自己的五官，他尽量语气严肃地说：“你不会真的因为我的原因受了它的威胁吧？我都不在意的事情，你顾虑那么多干什么？现在可不是用来犹豫——”

话没说话，脑海里传来虫族女王近乎疯狂的警告——闭嘴！闭嘴！闭嘴！

源源不断的来自虫族的心灵感应打断了江叙的话，扰乱了他的思维，但他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闭上嘴，朝宋烬远使了一个眼色。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到底还在等什么？等那些虫卵孵化出来，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宋烬远只是望着他，用那双专注的眼睛注视着他，在察觉到江叙执拗的态度后，叹了口气说，“我做不到。”

江叙说：“……那我来动手。”

宋烬远还是摇头，“你办不到。”

这话不假，按照虫族女王的生理构造，以江叙的体质，就算被改造后，依然无法对坚韧的虫甲造成致命伤害。

两人对峙了片刻，江叙泄气道：“好吧，我们谈谈，就几分钟。”

说完，瞟了一眼还在努力生虫子的虫族女王。

“好啊。”宋烬远从善如流地跟着江叙坐下。

这倒是让江叙觉得怪异起来，仿佛他们讨论的事情是今天的天气如何一样，于是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严肃起来，说道：“如果我是你，在这种时候绝对不会犹豫。”

江叙想起了诸多影视剧中的经典桥段，主角在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一定会经历好一番天人交战，最后选择大义。

而宋烬远眨了眨眼睛，颇有些无辜的意味，他扯了下嘴角：“我没有犹豫。”

“那你在等什么？”江叙奇怪地问。

“我是说，从一开始就做了决定。”

这他.妈，江叙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感情宋烬远根本没有经过任何的内心抵抗，从一开始就选择放弃在，而且还站在了人类的对立面。

他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你是认真的吗？”

“我从不开玩笑。”

“你还说自己不是开玩笑？”江叙有点崩溃，“那可是虫族女王，人类的最大敌人，灭了它一切都结束了，从此人类进入和平年代，再也不用有人牺牲，皆大欢喜！”

“哦，那我呢？”

江叙愣了：“什么？”

“我杀了虫族女王，等于也杀了你，然后呢？”

“呃……然后嘛，你就是人类的英雄领袖，说不定因此获得东区拥趸，影响力空前——”

江叙边说，边偷偷瞥宋烬远的脸色，顺利在对方变脸之前改了口，说道：“当然，还有我，我牺牲小我，成就全人类，从此被雕刻在历史的丰碑上，载入史册，成为所有军校生教材里的噩梦，他们要熟练背诵我的生平事迹，才得以在历史这门课中获得高分。”

宋烬远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江叙表演。

一旁的虫族女王，不甘寂寞地闷哼一声，江叙这才惊恐地发现，才一小会儿的功夫，虫卵的数量已经增加量一倍。

江叙有点急了，他尽量调动自己的五官，真心实意地说：“我自愿的，真的，像我这样无关紧要的人，有机会成为改变人类命运的关键人物，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你的身体被改造过，现在的你成为了虫族的一员，除了我没有人会相信你还保有人类的理智。”宋烬远几乎是讥讽的笑了，“你死后，为了保证英雄传说的纯净性，负责编纂故事的机构大概率会将你的身影从事件中抹除，当然，你的尸体会和虫族女王的尸体一起被研究人员带入实验室解剖化验，得到他们想要的数据后，再把你泡在化学液体里永存，说不定偶尔拿出来秘密展览一番。”

……

不得不说，宋烬远这番话简直人间真实，江叙缓了一会儿，叹气：“我说不过你。”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江叙盯着宋烬远的眼睛，“如果因为我拖累了事情的发展，说不定会有人因此死去，他那些恶心的虫子一旦孵化出来，事情会变得更糟糕，我有负罪感。”

“去他.妈的负罪感。”

江叙眉毛上挑，继续说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容易想的太多，如果因为我耽误了其他人的生命，这辈子都无法安心，说不定日后郁郁寡欢，换上抑郁症……”

“够了，我不会改变主意。”宋烬远用舌尖顶了顶口腔壁，喃喃道，“会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杀了它，斩草才能除根。”江叙摇头。

宋烬远顿了顿，眼睛眯起来，忽然开口：“你这么着急寻死，难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令你留恋的东西吗？”

好像还真没有，江叙正打算摇头，瞥见宋烬远的脸色，改口道：“当然有，你啊。”

宋烬远愣住，半晌才低下头，绸缎似的长发滑落，他低笑：“小骗子。”

大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江叙此刻无比的平静，他伸手攥住宋烬远的一缕头发，轻声道：“很久之前就想告诉你，你的头发很美。”

应声抬头，宋烬远眼神幽暗，目光落在江叙攥住他头发的那只手上，声音有些沙哑：“不要用好听的麻痹我。”

“说实话也不可以吗？”江叙敏锐地捕捉到宋烬远的不适，大着胆子又凑近了些，“难道，你在害羞？”

这话说出口，江叙自己都有点被雷到，他宋烬远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害羞两个怎么写。

轻咳一声，江叙用余光时刻关注虫族女皇产卵的进度，恰巧看到一颗新鲜的蛋滑落出来，而地下不少卵蛋中的虫族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像是即将破壳而出。

“宋烬远。”江叙喊出这个名字时颇有些生疏，他喉咙微动，“求你了。”

“……”

“我就算不死，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虫族，到时候不仅失去理智，还会蜕皮，长出硬壳，顶着两个憨憨触角，不仅认不出你，还会一见到你就想杀了你，给虫族女王报仇。”

突然被cue到的虫族女王，它望着身下逐渐成群的虫卵，头上的触角晃了晃，发出人类的声音：“我十分乐于见到那样的场景。”

江叙趁机俯在宋烬远耳边打小报告：“你看它那副样子，肯定不是会遵守约定那种虫，说不定找个机会悄悄把我弄死再袭击你，到时候你想听我的遗言都来不及，赔了夫人又折兵。”

虫族女王：“……”

宋烬远仰头望着，江叙无意识之间靠他越来越近，他只是望着那张不停翕张的嘴巴，若有所思，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光点从天而降，砸向虫族女王的位置，白色的矿物被激荡扬起，形成一阵砂雾，片刻消散后，一架军绿色的机甲出现在眼前。

“这是……”

机甲中的人不明白情况，他用武器对准眼前正在产卵的虫族女王，语气中兴奋带着关切，询问宋烬远：“宋将军，我是东区探测小队四队，编号7-2，请问您是否受伤？”

宋烬远起身说道：“没有。”

“太好了，我现在就把坐标发送出去——‘报告指挥台，我已发现目标，发现目标……，坐标是——’”

报坐标的声音戛然而止，军绿色的机甲被从外部暴露破坏，生生扯出了其中的通讯线路，宋烬远松开手，将还冒着火花的几条电缆扔到地上。

“为什么？”编号7-2惊讶到几乎失声，呆坐在指挥舱里，他的操作系统被一并破坏，现在的机甲彻底沦为烂铁。

下一秒，他被宋烬远从操作仓里拽出来，捆得严严实实，丢在一边。

江叙也目瞪口呆，怔楞地望着宋烬远。

连虫族女王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它赞许道：“很好，我感受到了你的诚意。”

宋烬远并没有回答，他沉默地望着不远处的天空，眯起眼睛，在那里，数个黑点逐渐变大，朝这里高速袭来。

等那些人降落到这里，才发现宋烬远严严实实地挡在虫族女王的面前。

为首的人从机甲上下来，竟然是游昭。

他看了一圈所有人，包括被捆得严严实实的7-2，以及面无表情的江叙，最后看向宋烬远，“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西区的领袖成为了虫族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