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杀头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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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夷天君DNA

(历史小说)

林家品著

夫夷侯国始建于汉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14年)

——地方志

第一编杀头

一该杀

“林之吾该杀不该杀?”

“该杀!”“该杀!”

说“林之吾该不该杀”的是坐在台上的一个人。

说“该杀”的是站在台下的一群人。黑鸦鸦。

说林之吾该不该杀的台上的那个人,已经连续说了十二个人该不该杀,那十二个人全都在台下呼喊的该杀之声中杀了,林之吾是他说到的第十三个。

台上的那个人许是有点累了,故而说到第十三个该不该杀的人时,声音已经没有之前的宏亮,也没有之前的铿锵,而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疲沓,显得有那么一点点中气不足。说该杀的则仍是那么激愤,那么激昂,显现出新的极度兴奋。

“该杀!该杀!!……”

“杀了他!杀了他!!……”

“杀!杀!!全杀光!全杀光!……”

……

“杀”的吼声、喊声、叫声终于渐渐降低了分贝,台上的那个人在台下持续的“杀”声中获得了一定的休息时间,便猛地站起,将重新得到提升的精、气、神凝聚到嗓门,厉声喝道:

“将林之吾押上台来!”

刀斧手立即将一个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老头押到了台上。

二戏台

被押上台的老头和押着老头的刀斧手以及“审判官”此刻共同站立的台子,是乡间唱大戏的台子。

乡间唱大戏的台子多是临时搭就,就着土坡或土堆——省却了搭戏台子基脚的料和工,在土坡或土堆子四周竖几根木柱或楠竹,用几张晒谷用的篾垫围住三面,便成了戏台。戏台上再铺几张篾垫,便于戏子翻滚挪腾。戏台前方或为沙滩,或为旷野,容得下几千甚或万把看戏的人。观众。

戏台扎好后,戏班子就摆出锣鼓乐器,先是零零碎碎地敲几下锣,打几下鼓,吹几声尖厉的唢呐,调试调试二胡的弦……也就是打出广告,广告四乡,今晚上有大戏看了。听到锣声鼓声唢呐声二胡声的便成了活广告,活广告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通地方便都知道了今晚上有大戏看。

到得天黑下来时,锣声鼓声骤然热烈,时而如疾风暴雨,时而如涨水的大潮,响得正在吃夜饭的街坊人、乡里人做手脚不赢,忙忙地扒完几口饭,便吆喝着去看大戏。

一年里难得看到几次大戏,一有大戏看,便都如过节一样的兴奋。

无论街坊人,也无论乡里人,无论男女,也无论老少,最爱看的还是那有斩有杀的大戏:“辕门斩子”,要斩!“孔明挥泪斩马谡”,不斩不行!“包龙图审案”,将铡刀抬出,非铡不可!“咔嚓”……

然看大戏里的斩和杀终归是假斩假杀,做个斩首杀头砍脑壳的样子而已,抬出的那铡刀,一眼就看出是假的,铡刀上的“龙头虎头狗头”全是竹篾片糊上一层纸,摇晃。那真正的斩首杀头砍脑壳,到底是个什么场景呢?这里的街坊人、乡里人皆没见过。这日里一听得要真的杀人,街坊人、乡里人,老人、少年,便都争着要去看一看真的杀人。当然,也有老人要少年别去,说看杀人,看了你回来要做恶梦!少年旋反驳,说敲锣的军爷喊了,喊的是无论大人小孩,都要去看杀人。

的确有敲锣的军爷,也的确喊了要去看杀人。

敲锣的军爷是彪形大汉,足蹬麻鞋,脚打绑腿,青布裤脚扎在绑腿里,青布褂子被一条青腰带拦腰捆住,额头上箍一圈红布条,左手臂上套一个红箍箍,背负一把大砍刀,大砍刀刀柄上吊着一绺红布条。

青衣青裤青腰带,却又是红布条缠头、红箍箍套手、大砍刀吊红布条,因而到底是红巾军或青衣军那就搞不清了。

红巾军汉子或青衣军汉子一手提一面大铜锣,一手执一个大木槌,在街上或乡间边走边喊,喊的是:

“今日处决罪犯啦,受罪的诉罪,蒙冤的申冤,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去啦!去看杀人啦!哐!”

这敲锣的汉子走过去后不久,又来了一个敲锣的汉子,穿戴武装、个儿高矮、身胚大小、长相,竟然都差不多,以至于有街坊人、乡里人喟,这军爷,是来回地敲,来回地喊啊,这军爷,忒累啊!

将弯腰驼背的老头押上大戏台子的刀斧手,也和敲着铜锣喊“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去看杀人”的军爷差不多,也分不清到底是红巾军(刀斧手)还是青衣军(刀斧手),只是神情皆肃穆严峻,格外透露出一股杀气,那股杀气从脑顶上冒出,如蒸汽从高压锅“哧哧”喷出。只待台上坐着的那位“审判官”照着名单问一句该不该杀,下面的人应道该杀,刀斧手便将这个押上台去的人的脑壳揪起,给台下的人看一看“验明正身”,然后,“咔嚓”一刀。

台下,已经是一十二颗血淋淋的人头和一十二具没有头颅的尸体。

三到底该杀不该杀

弯腰驼背的老头被刀斧手将白发飘拂的头揪起让台下人看一看“验明正身”时,台下人一看那张脸,却起了阵骚动。正当刀斧手抽出砍刀要朝那颗白发飘拂的脑壳砍下去之际,传出了惊愕的呼喊:

“噫,此人好像不是林之吾啦!”

“且慢,且慢,此人不是林之吾啦!”

那砍刀,本已直落白发苍苍的脑壳,然刀斧手的动作是何等敏捷,惊愕呼喊之声未完,砍刀便已倏地收回,复高高扬起。

“此人不是林之吾”的惊呼声一起,“审判官”也“惊”了一下。

“审判官”“惊”了一下后,见刀斧手的大砍刀已经收回,只是高高的扬在那儿,心里旋感到安慰,想,到底是经过教育,经过培训的刀斧手,能将有可能造成冤案的一刀及时收回。

“审判官”对刀斧手的教育是,杀人,得先“会商”。“会商”也就和现在说的调查研究讨论决定差不多,将“会商”应该被杀之人的名单交给他,他照着名单念,念一个上来,还要问一下台下的百姓,该不该杀?只要百姓说一声该杀,立马就杀!他相信百姓。百姓对当地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心里有数,清清楚楚。换句话说,就是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对刀斧手的培训则是,选两队刀斧手,一队充当受刑者,另一队充当行刑者,行刑者举起大砍刀朝受刑者狠狠砍下,在就要砍中的那一瞬间,倏地将刀收回。当然,这种培训不免有失手之时,即使未失手,也有充当受刑者的嚇得瘫倒在地。但既然是严格培训嘛,失手总是难免的。而那被嚇得瘫倒在地者,则被提起来继续充当受刑者,继续接受考验。余者则相互交换角色。

经过教育和培训的刀斧手收回的大砍刀之所以仍然高高的扬在那儿,是在等着听“审判官”的命令,同时也是继续对罪犯的威慑。若是“审判官”说声放了,那大砍刀才会重新插到背上;若是“审判官”说的仍是个“斩”字,大砍刀刷地就会砍下,省却了要重新扬起的那道工序。

四念错了名单?

因了有人惊呼,“审判官”重新对台下说道:

“此人到底该杀不该杀?”

台下有人应道:

“大人,你老人家开始说的是林之吾该不该杀,可此人不是林之吾啊!”

又有人说:

“此人是和合先生呀!”

一听说是和合先生,即使是不认识和合先生的也立即说:

“和合先生在地方上可从没得罪过人的啊!”

“这杀头无论杀谁,也不该轮到他和合先生啊!”

……

“审判官”听清楚了这些“辩护人”的话,说:

“此人不是林之吾?!”

“辩护人”立即说:

“对,对,此人不是林之吾。”

“审判官”又说:

“此人是和合先生!?”

“辩护人”又立即说:

“对,对,此人是和合先生。”

“审判官”想,难道是我念名单念错了?他又抓起那名单看了看,没错啊,名单上写的是林之吾啊!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此人可能是和林之吾同名同姓。

“审判官”便又问道:

“你们是说林之吾该杀,这和合先生不该杀?”

“对,对,林之吾该杀,这和合先生不该杀。”

……

为了证明和合先生不该杀,诸多街坊人、乡里人争着喊。以致于现场一时有了些混乱。

“别吵,别吵!”“审判官”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就如同真正的法官轻轻地敲了下法槌。

他这伸手、压手的“法槌”一“敲”,下面果然就安静了许多。

“审判官”说:

“我再说一遍,林之吾到底该不该杀?”

众人喊:

“林之吾该杀,和合先生不能杀!”

众人一争着喊,场面又有些许混乱。“审判官”便又伸出手,往下压了压,再一次“敲响法槌”。

“你们说林之吾该杀,和合先生不能杀,那么这个和合先生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们知道吗?”

“审判官”这么一问,台下人竟都被问得有点不知所措。

“是啊是啊,这和合先生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老空,你晓得和合先生叫什么名字吗?”

摇头。不知。

“你们都不知道和合先生叫什么名字吗?”“审判官”又说。

点头,表示确实不知,亦表示不知就是不知,实话实说,不讲假话,不打诳语,不欺骗领导。

“你们既然都不知,那么,我告诉你们,这个和合先生就是林之吾!”

“审判官”此言一出,台下大哗。因为“审判官”此言就等于是揪出了一个隐藏得很深的敌探、间谍、阶级异己分子。

在台下因和合先生竟然就是林之吾、“隐藏”了这么久、“隐藏”得这么深、我等竟然不知道的大哗中,刀斧手那收回的大砍刀,又准备朝那颗白发飘拂的脑壳砍下。

五投诚?“招供”

这位和合先生确实就是林之吾。

光听林之吾这名字,就可知他是出自书香门第,非农夫商贩引车卖浆辈,但地方上晓得之吾先生的几无,若打听之吾先生,俱摇头,且疑惑,本人在这街坊这么多年、在这乡里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道这么个名字?什么之吾先生,无!倘若问,你可见着和合先生?则连几岁的小孩都会拊掌立言,和合先生啊,在那里,在那里!并立马抓着你的衣襟,带你去见和合先生。

出自书香门第的林之吾以温良和善著名,逢人皆是一副笑脸,地方人几乎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从没和人发生过争吵;而若街坊、乡邻吵架,他又必去调和,故得了个和合先生的别号。地方人说,要讲这天底下如果没有脾气的人,那就是和合先生了!

一日,从八十里山来了一个走人家,即探访亲戚的猛子后生,听亲戚讲白话讲到和合先生,大不以为然,决意亲自去试一试和合先生到底有不有脾气。瞅得和合先生出了门,走在夫夷江边的小路上,此猛子后生旋从另一条路赶到江边,将和合先生迎头截住。江边小路狭窄,和合先生一见,忙侧身相让,说,你先过,你请先过。后生不动,反岔开两腿,将小路堵住,说,老子从这条路上过,从来没碰到过对面有人来,今天既然碰上一个,我要讲点礼性,让你先过,看你怎么过?和合先生将后生打量一番,说,你是要我受胯下之辱啊,我非韩信,亦无大志,用不着受辱励志,你不让我过,我回去便是。和合先生转身欲走,那猛子后生喝道,想走,没那么容易!上前一步,将和合先生揪住。被揪住的和合先生并不挣扎,更不慌乱,只是说,这位兄弟,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出气只管出,我不怪你。猛子后生心想,真的碰上了这么个不上火的人啊,扬起巴掌,本想吓唬,却真的刮在了和合先生脸上,后生正有点慌乱时,和合先生反把另一边脸凑给他,说,这边你还没打,只要你解气,尽管打。

猛子后生再也受不住了,“扑通”,双腿跪下,只是喊,我服你、服你,我算服你和合先生了……

别以为和合先生林之吾如此这般便是懦弱之辈,非也,非也。凡地方有什么事,只要他一出面,最后都听他的。也正因为地方人都听他的,他便相当于一个地方的头儿,等于是保长甲长亭长之类,至少也是地方有名望的绅士。但确切的职务、职称不知。

其实和合先生林之吾之所以上了要杀的名单,还是他自己的“招供”。试想,连街坊人乡里人都不知道的林之吾这个名字,怎么会为红巾军或青衣军所知?

和合先生林之吾之“招供”,并非被抓被打在严刑逼供下不得不招。实事求是地说,从“招供”进入要杀的名单到被押上戏台,直至刀斧手的大砍刀朝他脑壳落下复扬起,他连一个耳光都没有挨过。

和合先生林之吾之“招供”,是缘于一纸告示。

红巾军或青衣军准备攻打夫夷江时,贴出告示,告示云:

大军指日渡江,若投诚归顺,草木不惊。望尔等箪食壶浆迎候,以享“均贫富”、“人皆有田”之太平幸福。凡抵抗者,格杀勿论;凡协助抵抗者,必以纵匪论处,决不姑宽,勿谓言之不预。

其时夫夷江一带十数乡镇,虽没有什么朝廷的正规部队,各乡镇防盗防匪的民间武装还是有的,也就是相当于民团之类的罢。这些民团武装若同仇敌忾拼死抵抗,红巾军或青衣军能否拿下夫夷江,尚是个天数。

和合先生见到了告示。

和合先生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研读了告示,觉得这告示上的话应该全是些真话,“‘均贫富’、‘人皆有田’之太平幸福”是好事啊,只有正义之师才会行此举啊!此举一行,本地人将会过上一种新生活啊,贫富一均,人人有田种,家家丰衣足食,哪里还会有什么盗匪!没有了盗匪,出外不用关门,睡觉也不用关门,东西掉在路上也不怕被人捡去,门不闭户、路不拾遗,正是先圣们孜孜以求的社会啊!“若投诚归顺,草木不惊”是正义之师作出的承诺,白纸黑字并到处张贴的承诺是不会不算数的啊……

和合先生林之吾在深刻领会了告示的精神后,心里拿定了主意。

他知道其他乡镇的头面人物会来找他,会来共同商议到底如何是好。

其他乡镇的头面人物果然来了。

这一商议,有人慷慨激昂:咱夫夷江人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降,怎么能投诚什么红巾匪青衣匪、归顺什么红巾匪青衣匪呢?想当年,老辈人说的当年,那朝廷,派一个什么大将来“经略”,其实就是招降,那大将叫什么名字来着?

便有人回答叫什么。

“对,就是这个什么,仗着兵强马壮,要征服我地。可我等先辈喊出的口号是,男降女不降,父降子不降!何等的气概。”

“何等的气概”刚完,有人接了一句:

“可最后还不是降了……”

“最后还不是降了”这句话,令在场的均有点沮丧。但很快有人说:

“那也不能算是降,还是‘经略’,朝廷只不过是将我等这块土地纳入他的版图而已,其他的均不干涉,还是咱自己人管自己这一块,倒也相安无事,落了个年年太平。”

“年年太平”却使得有人哀叹起来,说过了这么多年太平日子,咱夫夷江人吃的东西田里种着有,穿的衣服自家纺纱织布,饿不着,冻不着,也用不着他人来管,怎么地突然来了大兵压境,又要使得民不聊生。

“那朝廷呢,朝廷怎么就不管了呢?”

一说到朝廷,叹气者更多了,说朝廷对付外洋佬的鸦片都对付不赢,差一点连南京都被英国红毛鬼子占去了,哪里还顾得上咱这偏僻之地。

“那就没法了,那就没法了。”

激昂一番,哀叹一番后,还是请和合先生说。

于是和合先生林之吾说出了只有归顺之道。他说乱世之秋,群雄并起,赢者为王,败者为寇,咱平民百姓则只求平安而已。管他谁当王呢,只要不残害百姓就是好王。

“也是这个理,也是这个理。”众皆点头。

和合先生林之吾接着说:

“我看那告示,它说若投诚归顺,草木不惊;且可享‘均贫富’、‘人皆有田’,诚然正义之师……”

但此话还未说完,即有人打断,云,它那“均贫富”,岂不是要将我等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财富全给均了,分给那等游手好闲痞子流氓无赖之辈……

和合先生说,它还有句“人皆有田”啦!只要还留给我们一份田,就还是衣食不愁啦。人生在世,无非就是有吃有穿别饿着别冻着,够矣!前人说得好,纵有广厦千间,那睡觉也只要三尺之地,摆一张床铺罢……

又有人打断,说那还是不行,把我们的田都均了,我那些田,可是经过几辈子苦熬才挣来的。

和合先生说,他若是打杀进来,人都没了,还能保住你的田?

“那就拼死抵挡,和他们打!”

“打?能打过他们?!”

“你怎么就断定不能?”

“人心散矣!”和合先生说,“人一见它那‘均贫富’、‘人皆有田’,谁不想打老财得现财,谁不想分到一份田?只要战事一开,且不说那些暗地里投靠的,仅两军阵前,倒戈的就不知会有多少……”

这话,说得众人静了场。

和合先生又说,历朝历代,都有地方归顺草寇,而以草寇成大业者,历历可数。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时,也就是个亭长而已,他的义军在秦王朝看来,不就是些草寇?东汉末期张鲁以“五斗米道”而建汉中之国,自成一体,那“五斗米道”,原本不就被视为邪教?但这“五斗米道”却使民夷乐之,汉中大治……这话扯远了,再说之前那陈涉吴广,不就是徭役揭竿而起么,进了太史公的《史记》……我等只要保住地方不遭兵火,生灵免遭涂炭,虽然损失了一些财产田土,却也能博得一个好名声,虽不说能青史留名,这地方史志上,总免不了给我等留下一笔。

和合先生本想大说一番张鲁的“五斗米道”,他对“五斗米道”颇感兴趣,那张鲁不称王不称帅,而是自称“师君”。他手下的大干部也不称什么官、什么长,而是叫“治头大祭酒”。小干部们也不称什么官什么长,只教导老百姓讲诚信,不欺诈;即使有人犯了法,也先要宽恕三次,令其自行改之,屡教不改后才予惩处;如果只有些过失小错,就要他去修路,也不要修太多,修一百步就可以了。修路架桥是做好事,以做好事来弥补过错。还规定春夏两季禁止屠杀,不准打鸟不准杀狗杀猫杀牛,因为那正是万物生长、鸟啊狗啊猫啊牛啊哺育后代、发情交配繁衍后代之时,民谣都有“劝君莫打阳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哩!那猫儿叫春,叫得是何等激越而又不无凄切,是一心盼着配偶来哩!那狗啊牛啊趁着大好季节,正加紧爬背,以孕育狗仔牛仔哩!还禁止酗酒,以免醉酒失态、醉酒闹事、醉酒乱性、乃至醉酒驾车。“酒为色之媒”啦!那驾车虽然驾的是马车,但道路亦是马路,喝多了酒驾着马车也会在马路上发生交通事故啦!还创立义舍,义舍内有米有肉,免费供应行人,只是不准多吃,你自个儿吃饱就行了,不准浪费,不准打包带走,相当于免费供应自助餐……

这“五斗米道”多好啊,人人行善,和谐共处。和合先生也曾想仿效行之,可没有那个“道术”,做不到,更推广不了;如今这“均贫富”、“人皆有田”的大军若进驻夫夷江,正好搞个“试验园地”,劝其行“五斗米道”或“六斗米道七斗米道”,也好实现自己的主张啊!

但和合先生知道此时不能和来的众位说这些,说出来也没有用,此时只能劝说一道投诚归顺,希望只能寄托在新来的义师“师君”身上。

和合先生那“地方史志上总免不了给我等留下一笔”的话,令商议者们点头颌首,他们都是多多少少读过些经史的,都知道被载入地方史志的份量。通地方,上下多少年,有几个人能被收入那地方志呢?

尽管都点了头,颌了首,但点头颌首后还是有人嘀咕:“你和合先生倒是没有多少田土呢!”这人没嘀咕出来的是,你和合先生是个开馆的先生,每年无论春学秋学,只要有学生来,都要奉上束修,无论哪个节日,学生们都要送来束修,就连插秧扮禾尝新谷的日子,也有束修收,你是个有“工资”拿的人,不像我们,全靠了那些田土。春种秋收,都得亲自到田里去眷顾……

还是舍不得那些田土,可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呢?抵挡不住人家!和合先生那话也是确有道理,“若是打杀进来,人都没了,还能保住你的田?”只有投诚归顺一条路了。

心里默认了只有那一条路,可嘴上还得继续强辩,辩来辩去,最后说一句“好咧,就依你的呢!”算是认了。但认了后,也就是投诚归顺,总还得提出些优待条件吧,譬如……譬如……

……

商议结果,终于以和合先生的意见为准,“箪食壶浆”免了,愿意自发迎候的随他们去,这些相当于保长甲长的乡镇头面人物各具文册呈上,投诚归顺。

这呈上的文册里,当然就有林之吾谨呈五个字。

此时,呈上文册投诚归顺的一十三个人,已经有十二个被砍杀于戏台。这十二个人后来倒是都上了地方志,不过是在记述和合先生时捎带着提了一笔而已。因为要记述和合先生,就不能不提及被砍杀于戏台的那十二个人。

六主宰

红巾军或青衣军兵不血刃,进占了夫夷江后,人们才知道,此军既不叫红巾军,也不叫青衣军,而是大名救民军——解救天下黎民百姓!

这救民军的大名原本在那告示的落款处已经写明,可老百姓多不识字,只会从穿戴上来判定。救民军的最高领导人则既不称头领、大帅,也不称大王,而是称主宰。

这“主宰”之称的由来,据后来的地方志记载,乃缘于此救民军最高领导人的名字。此最高领导人原名主财,自拉起队伍打富济贫,要荡平天下不平之事,救天下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后,觉得这“主财”之名与自个儿队伍“均贫富”、“人皆有田”、“苟富贵,勿相忘”的纲领不太相符,也就是有矛盾,“打富济贫”打的就是富人的财产,“均贫富”均的也是富人的财产,“人皆有田”就是要把富人的田土夺过来……自己怎么能去“主财”,把财产都归自己“主宰”呢?一想到“主宰”二字,他便觉得这主宰好,既撇开了自己和财产的关系,又有威严,主宰自己的命运,当然也要主宰别人,主宰一切,乃至主宰这个世界……

“主宰”这名儿一出,众皆哇噻,称好!说原来那“主财”之名不但确实是太俗,而且,而且只能“主财”,难道就不能“主”别的了么?咱们众望所归的最高领导人,就得把所有的一切都“主”起来!于是齐声欢呼主宰。这欢呼的次数一多,欢呼的日子一久,竟就非主宰之名,而是最高领导人的代称了。

一成为最高领导人的代称,无论是上书的也好,禀报的也好,请其作指示、

视察、题词的也好,当然就要讳其姓而只言主宰,如同见皇帝称陛下,还能称李陛下朱陛下么?故而到得后来,这位主宰到底姓什么,可就无人知晓了。到底是刘主宰、马主宰,还是苟主宰,连地方志都没搞清,概以主宰记之。

据地方志记载,主宰原来也是个读书人,不但读过四书五经,还看过《三国》《水浒》等等许多“野书”,尤其是《水浒》,酷爱。尽管当初也想走考取功名之路,但对经书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对考取功名必须的八股文更是深恶痛绝,这种学习态度,自然决定了他不可能考取功名,不可能作出经书之类的大学问,故而只能属小知识分子。

小知识分子主宰虽然不可能考取功名,但对有功名的大知识分子仍然羡慕,

遂想走通过大知识分子推荐而为君王赏识、谋取禄位之路,无奈他好不容易认识的那些个大知识分子全然瞧他不起,不但认为他根本就不值得推荐,而且言语颇多嘲讽,也就是使他蒙受了不少羞辱。

就因了这瞧他不起,根本就不向君王推荐,使得蒙受了羞辱的他走上了另一条路——造反!老子自己打天下,打下了天下后,要你们这些所谓的大知识分子统统跪附在老子脚下。

这一造反,一拉起队伍,他可不像那些绿林草莽只会蛮干,只会蛮打蛮杀,而是运用知识,首先就是拿来主义,将前辈提出的“均贫富”、“人皆有田”、“苟富贵,勿相忘”等等纲领、口号统统拿来,并结合自家的实际加以融合。这一融合,了得!那队伍,扩充得快,发展得快,那形势,如火燎原,那战斗,则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均贫富”、“人皆有田”不但使得入伍者日众,而且使得入伍者拼死去打,去杀;

“苟富贵,勿相忘”则保证了领导班子内部团结,步调一致。

更有一点,每取得一次胜利,每攻下一个城池,他绝不和财沾边。他说钱那玩艺,脏,别碰坏了我的手!他用钱,全由手下人去操办,不关他的事。反正一日到底得吃几餐,该吃点什么,每天得穿什么衣服,乃至于被孔夫子称为和吃相提并论、同等重要的那事,也全由手下人去办。照样不关他的事。手下人全都是些灵泛至极的才子,哪怕是他喉咙里咕噜一声,也知道他究竟是要咳痰还是打饱嗝,或者既不是要咳痰也不是打饱嗝,而是要办某件事。

手下这些灵泛至极的才子,有许多就是“学历”比他高,且有过功名的大知

识分子。这些大知识分子知道朝廷靠不住了,得另找出路了,找来找去,发现他这里有希望,希望在他这里,他这里完全有希望取代现有的朝廷,建立新的朝廷。新的朝廷一建立,开国功臣舍吾其谁?不比死呆在那个旧朝廷里等着覆灭强?最简单的道理。

有了这些懂得最简单道理的才子大知识分子相助,他的事确实好办多了。就以那主宰的称呼而言,当他一说自己决定将“主财”改为“主宰”,立即就为这些才子大知识分子论证出许许多多改名的好处来,而“主宰”一经欢呼,立即又有人上书,说那什么头领,什么大帅,什么大王,乃至什么皇,都是人家欢呼过的旧玩艺,让旧的玩艺统统见鬼去吧!我们要的就是主宰、主宰!让一切旧的玩艺都在主宰面前发抖吧!

本来他还有那么一点担心,这最高领导人既不称头领又不称大帅大王而是称主宰,是否会一致通过呢?是否会有反对意见呢?是否会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呢?可上书者的那一番话,多么慷慨,多么激昂,多么地富有说服力,简直又是一篇战斗檄文!

再以杀人、杀犯人来说,他是很注意谨慎从事的。他说每个人只有一个脑壳,砍掉就没有了,不像割韭菜,割了一茬还能再长出一茬。所以他强调要会商,而且要亲自当审判官。

他一提出自己要亲自当“审判官”,有人劝谏,说“审判官”还是由下面的人去当,由下面的人去审去判为好。那意思是,作为主宰,不须事必躬亲。

他当然知道事必躬亲的大弊,事必躬亲不但会把自己累得哈宝样,累得心神俱伤咳血不止而夭亡,像蜀国的孔明诸葛亮,而且会抓了芝麻丢西瓜。但他希望有人能知道他必须这样做一做的理由,便既像咳痰又像打饱嗝一样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

他的喉咙里一有咕噜声,立即有才子大知识分子启禀,说江山尚未定,值此特殊时期,主宰若是亲自审案,不但可避免冤假错案,更主要的是,显见主宰之亲民,给百姓树立一个本救民军依法依律办案的典范,犹如包龙图之刚直不阿,又犹如包龙图之破案神奇、准确,决不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冤枉一个好人。那包龙图,在百姓的心中该是何等的威望!当然,主宰也不必每案必审,选几个重大

的、有影响力的案子审审即可。

这话,又说得是何等的到位。这样的人,就是宰相之才,可以当宰相。但此时还不能封宰相,得等到打下江山、立国之后。打下江山立国之后也不能称宰相,得换个新的官名,以示和旧的玩艺彻底决裂。更有一点,现在什么确切的官都不能封,你若封了这个,那一个也要封,封的这个官大了一点,那一个认为自己的功劳更大、才学更好,免不了就要产生内斗,须知,蛋糕不是那么好分的,还是“苟富贵,勿相忘”为好,蛋糕还没做大做好,让大家一心一意先把蛋糕做大做好再说,就是自己认为已经做大做好了,也得暂时将蛋糕高高地吊在那里,令所有想分蛋糕的人都为能分到大而好的那一份继续卖命努力……

由是,有了可当宰相之人的那番话,他亲自当起了审判官。

关于这一点,地方志上有记载,云,戏台上的那位审判官,就是主宰。

七五斗米道六斗米道之理想

当戏台下的人摇头,皆不知和合先生叫什么名字,而主宰审判官又说和合先生就是林之吾时,又有人说出了自己的些许疑问。这疑问是,和合先生原来的头发好像不是这么白啊,此人怎么全是白头发呢?

众人这才似乎发现,这个和合先生果真是白发飘拂。

“真的,他怎么突然全是白头发了呢?”又有人惊愕。

难道此人真的不是和合先生而是林之吾?或者,林之吾真的就是和合先生?

疑问,白发飘拂,反使得主宰审判官笑了。

这么一点简单的事都弄不明白,一夜白头呗!就像那伍子胥过昭关。

伍子胥过昭关,你们这些那么爱看大戏的人都没看过?

和合先生的头发的确是像伍子胥那样一夜变白。不过伍子胥是因昭关张贴了缉拿他的图像,担心自己过不了昭关、报不了父兄之仇而急得一夜白了头。和合先生则是因自己带头投诚归顺,将那造具的文册一呈递上去便被关进黑屋子� ��,就要被砍头而后悔得一夜白了头。同样是在一夜间白了头的这两个人,彻然不同的是,伍子胥因头发一夜变白而改变了自己的模样蒙混过了昭关,和合先生却无法蒙混离开黑屋子,而是被押上了砍头的戏台。

和合先生后悔的倒不是他自己要被砍头,而是认为是自己向往的五斗米道六斗米道害了那另外十二个人。

倘若不自作主张,不自认为颇向往的“五斗米道、六斗米道乃至七斗米八斗米道”有可能在这新来的救民军里实现,倘若不去阐述那告示所说的“均贫富”、“人皆有田”诚然正义之师……

这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呵!

误了自己,更是误了他人。

那十二个头面人物,如若不是听信了自己的话,其实是有路可跑的,逃跑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啊!往那八十里大山一跑,跑进深山老林里,八十里大山又通云贵、连广西……即使不跑,即使是在抵挡之中被打死,也比刚一投诚归顺就要掉脑袋强啊!

冤哉冤哉!

他又审视自己,自己除了想实现那“五斗米道、六斗米道乃至七斗米八斗米道”的理想外,之所以力主投诚,力主归顺,还是有私心,因为自己是个开馆的教书先生,尽管也置办了一些田土,但田土实在不多,只在农忙时雇了个短工帮忙而已,所以那“均贫富”“均”不了他多少,“人皆有田”,重新分配,他那一份也不会比现在的少多少。而且,而且,他的确是想将自己向往的“五斗米道、六斗米道”和“均贫富”、“人皆有田”结合起来。换句话说,即使是划阶级成分,他也最多划个小土地出租,所以他不怕均贫富、分田分土。加之他有自己的“主义”,那“主义”又和此救民军的纲领、口号类似。

和合先生后悔啊,但尽管后悔,真临到要被砍头时,他又仿佛有点只要主义真的感觉。“均贫富”、“人皆有田”、“五斗米道、六斗米道”多好啊!

和合先生觉得不可理解的是,你个什么红巾军、青衣军、救民军既然打出了“均贫富”、“人皆有田”的旗帜,又红口白牙说出了只要投诚归顺,草木不惊,可怎么立马就要杀咱们这投诚归顺的呢?

咱就是认为你这是正义之师作出的承诺啦!

不信守承诺,不信守承诺!

说话不算数,说话不算数!

易涨易落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小人心,小人心……

呸,呸!

被认为是天底下最没有脾气的和合先生发起了脾气,在黑屋子里“呸呸”起来,还以手捶门,捶得黑屋子的门“砰砰”响。

门外的看守吼道,吵什么吵,吵什么吵,老实点,安静点。

和合先生说,我要见你们的大王,我要和你们的大王论理。

看守说,我们这里没有大王,你怎么去见什么大王,去论什么理?

和合先生说,那就见你们的大帅,大帅。

看守说,我们这里也没有大帅。

和合先生说,既没有大王也没有大帅,那你们称什么救民军,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你们总有个头儿吧,我要见你们的头。

看守说,什么头儿,不准乱喊,我们没有头儿,只有主宰。

“什么,你们没有头儿只有主裁?怎么叫主裁?是不是主义的主,裁缝的裁?‘付乞主裁’之主裁?”

和合先生把个“主宰”听成“主裁”,心里又有了点那个什么,“五斗米道”的张鲁不称王不称帅,就是自称“师君”啊!他们,莫非也借鉴了“五斗米道”……可既然借鉴了“五斗米道”,为什么又……“五斗米道”可是绝不乱杀人的啊,对犯了法的人也先行宽恕,而且宽恕三次啊……过失小错只要他去修路,而且修一百步就可以了啊……春夏两季还禁止屠杀……

现在是什么季节呢?和合先生想。

看守听他把主宰说成主裁,心里不禁好笑,还“付乞主裁”哩!

看守大声说道:

“是主宰,打主意的主,将你们宰杀了的宰!”

这一下和合先生听了个明明白白,他说的是打主意的主,宰杀的宰,主宰。

和合先生并未被那“将你们宰杀了的宰”所嚇。须知,他是饱读经书、史书之人,那史书上记载的宫廷内部之厮杀,父杀子,子弑父,丈夫把老婆打入冷宫,老婆以毒药毒死丈夫,大老婆害小老婆,将小老婆砍去四肢变成彘,小老婆害大老婆,使得皇帝将正宫赐死,母亲杀儿子,杀掉一个又一个,哥哥杀弟弟,弟弟杀哥哥……至于君王杀臣子,那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子篡位夺权杀君王,丢一条白绫让其上吊保留个全尸就不错了……而造反起义者相互间之杀过来杀过去,内部清洗手段之残忍,闻所未闻之杀法,史书上记载的都有。整个的就是一部宰杀史。这看守一句“宰杀”能嚇得了他?!

和合先生听了看守对主宰的释意后,反而想,你为什么要说是打主意的主、宰杀的宰呢?换句话来释义不好嘛,“主宰”的释义本来就有好几种啦。《朱子语类》里有言:“天道福善祸淫,这便自分明有箇人在里主宰相似。”这“主宰”的意思,是掌握、主管、支配、统治。

这句话在《朱子语类》第几卷呢?和合先生用心想了想,断定,应该是在第四卷、卷四。

“主宰”还有个意思,就是“我”。“我谓主宰”。此话见诸于哪本经典呢?他又用心想,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他也就懒得再去想,他现在就是要见主宰,要问清个为什么要滥杀,要杀他这等投诚归顺之好人。

“好,好,我知道了。”和合先生说,“是打主意的主,宰杀的宰。我就是要见你们这个打主意宰杀的主宰,我见他也无别事,只要他说出一个宰杀的理由。他只要说出一丁点儿理由,我等便甘愿受死。”

“咄,大胆!”看守嗤道,“竟敢要我们主宰说什么理由。”

“说个理由也不行吗?”和合先生说,“自古以来,处决人犯都要经过审判,至少也要走一走过场,总要给个还说得过去的罪名……”

和合先生这话还没说完,看守说:

“这话你算说对了,我们当然要审判啦,我们主宰就是审判官。不过我们的审判和你说的那自古以来不同,我们的审判是将权力交给老百姓。你听明白了吗?”

和合先生说:

“不明白。自古以来哪里有老百姓审案的。”

看守说:

“不明白吧,这就是我们救民军的新政!是我们主宰的英明之处!告诉你啰,并不是要老百姓审案,审案还是由我们主宰审判官审,但我们的主宰审判官审案既简单又周到,只要问一问百姓,案子就结了。这下明白了吧。”

和合先生说:

“还是不明白。怎么问一问百姓就结了?”

看守有点不耐烦了,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般不开窍,老是听不明白。杀你们不是完全由我们主宰决定,知道么?我们主宰还要问一下百姓的,百姓说杀那就一定杀,百姓如果说不杀,我们主宰就会刀下留情的。这就是把权力交给老百姓,老百姓还能看错人么?这样,既不会杀错,又省了好多麻烦。你还要缠着要去见我们主宰,还要主宰给出个理由,别说我们主宰不会见你,就是见了,说的也是最后由老百姓决定。你还要问什么理由,什么原因……”

……

和合先生想知道的为什么要被杀的原因,其实就在他自己呈递的那些个文册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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