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鹜当空过，落霞满江红。

魏玦三人颠簸数日，已是入了荆湖南路之境。行车之间，秋风迎面，群鸟飞驰，湖泊仿佛星布，河流犹如网织，叫人心旷神怡。

魏玦顺着官道驾车，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瞧见一座高耸的城门，其上门楼红木乌瓦，曲角飞星，甚是壮观。城门拱圆而开，此时虽是几近黄昏，可门下人去车来，喧嚣依旧。门上横刻着三个黑色大字“岳州城”，笔法劲朗，似是出自大家之笔。

车内的顾秀娘听得周遭人马之声渐起，不由得掀帘瞧看，淡笑道：“不坏不坏，好歹也是赶在入夜前到了城里。”她言罢，发觉面前的魏玦低头不语，似是若有所思，当即开口道：“魏弟弟，看你这一路走来心情也算不错，可怎么到了岳州，却是变得这般忧心忡忡呢？”

魏玦被她问得稍稍一怔，勉笑道：“我只是有些乏了。”他说着，回首瞧了瞧车里的闻人栩薇，见她自顾自地与小白狐打闹，似是对两人交谈未有在意，眸子里隐隐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

顾秀娘瞧他眉宇间确是微有倦意，颔首道：“说的也是，弟弟这几日为我与闻人妹妹驾车守夜，身子自然是疲乏得紧。姐姐先前到过此地，那城东有家客栈倒也算是与我熟络，眼下便往那儿去吧。”魏玦点头应了，当下扯缰而行，驾车入城东去。

一炷香的功夫，三人便是到了顾秀娘所指之处。入店之时，门外的跑堂小二瞧见了顾秀娘，当即便是迎了上来，笑道：“哎哟，顾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顾秀娘嘴角一扬，打趣道：“小李子，几年不见，嘴皮功夫倒是长进不少。”

小李子嘿嘿一笑，牵起缰绳道：“顾老板说笑了，掌柜的就在里面，小的先去将您的马车拴好，一会儿再来招呼您。”说着，他拍了拍红枣马儿，小步远去。

三人缓步迈入店中，直上二楼，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此时顾秀娘似是想起什么，转首对魏玦道：“好弟弟，我那马车里还有两坛青姜酒，是姐姐我送与此地掌柜的。方才光顾着和小李子说话，竟是忘了取了，还请劳烦弟弟跑一趟。”魏玦未有多言，当下便是颔首而去。

一旁的闻人栩薇侧目望着魏玦离去的身影，忽地开口道：“没想到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岳州，还有人与姐姐能有这般交情。姐姐人脉之广，真是令妹妹刮目相看呀。”

顾秀娘听她言语中颇有深意，淡淡一笑，摆手道：“妹妹谬赞了。人们都说玉玲珑智勇双全，见多识广。若是跟妹妹相比，姐姐这点微末本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闻人栩薇心头一跳，秀眉当即微蹙，可转眼便是莞尔道：“什么玉玲珑，姐姐说的话妹妹真是有些听不明白。”

顾秀娘侧目瞥了她一眼，轻声道：“妹妹这般冰雪聪明，又何必跟姐姐装糊涂呢？”

闻人栩薇见她言辞如此，当下便冷冷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这一路上倒是演得一手好戏。”

顾秀娘闻言，却是没有回话，一双美目动也不动地盯着闻人栩薇，竟是令她有些不自在。

闻人栩薇不由得疑道：“既然如此，为何你现在才来揭穿我，眼下还要将姓魏的那个傻小子支走，莫非你是另有目的？”

顾秀娘双手忽地拨弄起了桌上的竹筷，淡然道：“妹妹莫慌，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喜欢算计别人，我嘛，也是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告诉妹妹你，魏弟弟是个老实巴交的好孩子，心性淳朴，为人和善。我虽不知你们之间有何过节，但还是奉劝妹妹一句，最好别打他的坏主意。”

闻人栩薇听得眉头一皱，沉声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是谁？”

顾秀娘嘴角微扬，一字一句道：“我是谁无足轻重，你只须明白自己是谁。机关算尽，到头来终究是害人害己。妹妹你袖子里的那株断魂香，想必已是藏了有些时日了吧，我想还是早些扔了为好。”

闻人栩薇心头一跳，两眼望着眼前的顾秀娘，一时间却是不知说些什么，暗暗忖道：“这女人言行看似漫不经心，居然对我如此提防，她到底是谁？”

此时内堂里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远远瞧见顾秀娘，神色微微一怔，当即便是赶了过来，恭敬道：“顾老板，你来了。”

他言罢，瞧了瞧一旁的闻人栩薇，不由得轻声问道：“这位是？”

顾秀娘淡笑道：“能与我一起来的，自然是朋友，老陆你什么时候变得多嘴了？”

老陆赔笑几声，忽地凑到顾秀娘身边，低声耳语起来。闻人栩薇神色疑惑，侧目望去，只见顾秀娘听了几句，眼神中似是有些变化。

且说魏玦下楼而去，便是快步赶至客栈一侧的马车旁，正想着掀帘而上，却是听得其内有人轻声喃喃道：“好酒……好酒……”

魏玦登时一惊，忙上前瞧看，只见马车中不知何时偷摸进来一名粗衣老翁，满头灰发，方脸白须，闭目自语，面色微微泛红。他斜倚身子，双手各抱着一个酒坛，嘴里不断地低声哼喊着，却是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魏玦低头一瞧，竟是发现那酒坛里早已是滴酒不剩，不由得紧张起来，当即便是朝着粗衣老翁叫喊道：“大爷，大爷！”

那老翁斜眯着眼瞧了瞧魏玦，神色略有不快，哼哼道：“啊呀，真是，就不能让老人家安心睡个觉么？”言罢，便是抱着酒坛，背对着魏玦翻身而躺。

魏玦见他这般模样，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眼下凑上前去，登时发觉一股浓烈的酒气从老翁身上迎面而来，无奈道：“大爷，这两坛酒是顾姐姐拿来送人的，你怎么不闻不问地就给喝光了呀？”

老翁闻言，却是转首笑道：“嘿，你说这酒是你们的，那你叫唤它一声，看它会不会搭理你？”他说着，用手拍了拍自己微鼓的肚皮，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

魏玦被他说得一时语塞，不由得急道：“大爷，怎能这般不讲理？”

老翁哈哈一笑，缓缓起身道：“如今那两坛酒我喝了便是喝了，你与我讲理，这两底空空的酒坛也不会再生出新酒来嘛。”

他见魏玦神情焦急，当下打了个饱嗝，淡然道：“好了好了，也不欺负你这个小后生啦。你要酒，那我老人家还给你便是了。”说着，老翁忽地伸出右手，直往嘴里扣去，似是要将肚里的酒给呕出来。

魏玦瞧得此景，不免心头一惊，忙将他劝住，摆手道：“唉，大爷你这又是何苦呢。这酒没了就罢了，顾姐姐看着也不像是小气之人，我与她说这两坛酒是我不小心打翻了便是。你还是早些离开，免得让顾姐姐与闻人姑娘瞧见了，那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魏玦言罢，举目瞧向那粗衣老翁，却发现他又是阖目睡去，鼻间还隐隐响起了一阵鼾声，心底忖道：“这老人家当真是个怪人。”他本想将老翁唤醒，可瞧此人衣衫褴褛，似乎是个流浪之人，不禁叹道：“观自在菩萨，罢了罢了，也是个可怜人，就他在此地睡会儿吧。”

魏玦瞥了那老翁一眼，便是翻身下车，径直往客栈而去。但见那老翁此时嘴角忽地一扬，拍了拍身边的酒坛，轻声喃喃道：“有点意思……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