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伊维尔木愣愣的跟在乔安身后, 亦步亦趋的往前踩着乔安的步子往前走。
半晌，他从怔然之中回过神来, 垂眼看着他前边的乔安。
他比乔安要高, 这会儿可以清楚的看到乔安头顶的发旋，小小的一个涡，周围细碎的黑发胡乱的翘着, 看着有些不听话。
是黑色的。
黑色的头发。
黑色的眼睛。
身上也穿着他给的黑色的衣袍。
光明本不该是这样的颜色。
他应当是绚烂而瑰丽, 像明亮的银色，像生机勃勃的绿色，又或者是光辉的金色。
伊维尔看着本应绚烂漂亮, 如今却被各种各样的黑色裹起来的乔安, 视线微妙的一飘, 苍白的脸上毫无预兆的蔓延上几丝血色，连猩红的魔瞳都变得浓艳了几分。
怎么就没有想过呢。
为什么他的光明找回了一些记忆之后，依旧容许他用黑暗将他遮蔽起来。
在被直面质问时, 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隐瞒他的存在。
大陆上的生灵对于死亡与黑暗有多恐惧，伊维尔是非常清楚的，虽然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害怕, 但他所接收到的恐惧和排斥的情绪的确是实打实的。
可即便如此。
即便可能会因为他的存在而被信徒怀疑揣测, 乔安依旧没有想过要将他的存在隐藏起来。
乔安是真的觉得，他拥有光明正大的拥抱这个世界的资格的。
他是真切的认为，死亡与黑暗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甚至是保护着世界的一份子。
伊维尔阖上眼，又缓缓睁开, 看着乔安翻滚着抖落出点点金色光亮的袍角，小小声说道：“我……”
乔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试图当一条小尾巴的大魔王：“嗯？”
“我可以这样子跟你去镇上。”伊维尔说道。
“如果你喜欢的话，当然可以。”乔安知道伊维尔指的是他现在这副人类的外貌，说道，“稍微注意一点不要让人碰到你就好了。”
不然当场化灰怪吓人了。
伊维尔想了想，还是诚实地说道：“我不喜欢。”
他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不喜欢暴露在别的生灵眼前。
他只喜欢圈上一块地，然后跟乔安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待在一块，兴致来时出门走上一圈。
又或者，乔安所想要去的地方，没有他人，只有他们彼此，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伊维尔知道，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他的光明就很喜欢往外跑。
他向来是迁就光明的。
对于伊维尔而言，光是能够对乔安直白的说出他并不喜欢出去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他感到高兴了。
——甚至这件小事在他眼中看来，都称得上是不讲道理的任性。
而乔安愿意倾听、包容他的任性。
伊维尔心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轻盈的幸福感，空气之中馥郁的花香与温暖的阳光仿佛在此刻才慢悠悠的流进他的世界中，这些在他眼中微小、不值一提的东西倏然变得清晰明确起来。
伊维尔藏在披风下的手纠缠在一起，感觉脚下的路都变得软绵绵的。
乔安抱着一怀的水稻，慢吞吞的往前走，在听到伊维尔的死宅发言之后，感觉稍微的有些苦恼。
乔安自问他本身也是个宅得住的人，但那前提是蹲在家里动动手指花点钱，就能够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个世界显然并不符合乔安对“宅得住”的基本要求。
“知道你不喜欢……”乔安嘟嘟哝哝，“可是这个世界还是差太多了嘛。”
“差什么？”伊维尔问。
“网络、影视、美食外卖、丰富的精神娱乐还有便捷快速的交通……”乔安说着，发现伊维尔又愣住了，显得有些失落的样子，“怎么啦？”
“我不知道那些东西。”伊维尔抿着唇，“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不知道……我想知道你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好啊，你想知道的话我慢慢讲给你听。”
乔安推开黑暗教廷的门时还在说：“比如，最基本的就是，咱们连房都没有，我自己又不擅长搞建筑设计，房子怎么好看我倒是知道，但是里边的构造怎么样比较合理我根本不清楚，连像样家都没有一个……”
乔安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黑暗教廷内部，缓缓带上门，退了出来，左右看看，确认这的确是黑暗教廷总部所在的郊外之后，沉吟好一阵，又转头看向伊维尔。
“这里有什么让人产生幻觉的魔法吗？”他问。
伊维尔跟着左右看了看，摇头：“没有。”
“……这样啊。”
乔安重新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已经有几个晚上没有回到这里来了，由于根本就不需要休息的缘故，乔安这几天晚上天天挑灯夜战，搞出来的计划书堆满了光明教会的桌面。
虽然那些计划书漏洞都挺多，甚至大部分内容还都因为乔安自己并不怎么了解的关系，几乎全都是靠想象力拼凑起来的，但没关系，万能的阿贝和霍普森完全可以帮他把不合理的地方修改好。
不过要说不合理，乔安觉得有魔法这种东西的存在，完全可以放飞想象力随便怎么搞都行。
魔法就应该无所不能！
就像现在乔安所看到的黑暗教廷总部的变化一样。
推开大门的正殿就是巨大而宽敞的祈祷厅，但跟乔安印象里破烂脏污又昏暗的样子不同。
整个祈祷厅变得崭新无比，不论是桌椅、供奉台还是门窗天花板，全都焕然一新。
光亮透过窗户上彩色的玻璃落进来，将过于明亮的光线稀释，将祈祷厅映照得瑰丽而神秘，大门一被推开，不知从何处蹿来的风就将密闭的室内稍显沉闷的空气一卷而空。
光线争先恐后的涌入这殿堂，便让人一眼就看到了本来藏在黑暗里神像。
神像也变成了新的。
它一身黑袍，两只手一手抬起，一手握着黑暗权杖，袍角处有若隐若现的金色线条，大半张脸都被兜帽遮住，只露出一张唇与精致的下巴。
与神像整体的漆黑与阴沉不同，它唇角戴着悲悯而温柔的笑意，倏然将本身的漆黑驱散得一干二净，衣袍上那点金色显得格外明亮起来。
乔安低头看了看自己流淌着细碎的金色光亮的长袍，发现这神像从外观上来讲还挺还原。
他目光顺着风卷着飘飞起来的几个黑点看去，发现那是不知名野花的花瓣。
有一片打着旋落到了他眼前，轻飘飘的落在了乔安怀里抱着水稻上。
乔安走进门里，看了一圈这崭新的殿堂，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惊叹出声。
他把怀里抱着的水稻放到一边，迈步穿过厅堂，刚走到祈祷厅的前排桌椅附近，就看到深色的木地板上躺着一坨黑色。
“？！”
乔安一惊，大步走过去把抱着黑暗权杖倒在地面上的拉尔抱了起来，转头看向伊维尔。
伊维尔下意识地说道：“这次也不是我。”
乔安一愣，意识到伊维尔是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拉尔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个样子。
他顿时哭笑不得的看着伊维尔：“知道不是你，我是想知道拉尔怎么了。”
伊维尔扫了一眼昏过去的拉尔：“魔法消耗太大了。”
乔安微怔：“会有什么影响吗？”
伊维尔垂下眼，不情不愿的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摸出了一瓶药剂来，交给了乔安。
乔安接过药剂，喂给了拉尔。
刚喂完，就听到旁边侧门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霍普森灰头土脸的拿着一支还冒着热气的药剂，火急火燎的冲了出来。
他一抬头，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光明神和魔王，愣了两秒，又将视线看向乔安手里空荡荡的药剂瓶，松了口气，给两位神明行了礼之后，没好气的冲拉尔翻了个白眼，开始收拾自己的仪表。
乔安把看起来相当贵重的瓶子放到桌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错，之前刺了他一句连个住处都无法提供给您，这小鬼头倔得很，回来就把祈祷厅重整了一遍，消耗过大倒在这里了，要不是我回来看了一眼，还不知道要怎么着呢。”
霍普森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叹了口气：“用的还是我刚教会他的魔法，天赋这么好，脑筋怎么这么直。”
霍普森把药剂塞好，嘀嘀咕咕地：“老头子的药剂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幸好有您在。”
乔安眨了眨眼：“这药剂是伊维尔的。”
霍普森神情一顿，目光转向伊维尔，沉默片刻，说道：“感谢您的仁慈，尊敬的……魔王。”
伊维尔微怔，带着些没反应过来的迟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等到霍普森从乔安那里接过拉尔，表示要去收拾个房子出来，给拉尔先歇着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光明的信徒感谢了。
……这种感觉很新奇，还有些熟悉。
伊维尔看着那一瓶药剂，抬手摸了摸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涌动起来的胸口。
他曾有过的那几个信徒，也曾带给他这样的感受。
乔安仰头看着穹顶的壁画：“拉尔的审美挺不错。”
“不是他的。”伊维尔从出神中缓过来，“这个壁画的笔触和习惯，应当是深渊大恶魔的指导。”
乔安一怔，想起之前塞进拉尔影子里的那只大恶魔。
“大概是想借机杀掉拉尔，从他的影子里解放出来逃跑，不过因为霍普森及时赶到，所以失败了。”
伊维尔这话说得没什么感情，在他看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后他转头看了一眼乔安，发现乔安眉头都皱起来之后，补充道：“拥有像拉尔那样的黑暗天赋，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和了解之后才有机会完全捕获那只大恶魔，让大恶魔为他所用，霍普森应该是这么想的。”
霍普森的确就是打的这么个主意。
毕竟深渊大恶魔跟巨龙一样，不出则已一出就是天灾级别的破坏力，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抓一只来，还是被削弱了无数倍、虎落平阳的深渊大恶魔，再加上旁边还有魔王和光明神同时镇着，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霍普森是傻了才会放弃。
乔安问道：“这事拉尔知情的吧？”
伊维尔点了点头。
于是乔安不说话了。
机遇跟风险是并存的，既然是拉尔自己做出的决定，就没什么好说的。
他把水稻抱出来，然后跟伊维尔排排坐在一起，抽出了一枝水稻放到伊维尔面前：“来，魔法师，你来想办法弄掉谷壳，弄掉了我们来开小灶。”
伊维尔一顿，看着细细长长的这一枝水稻，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结果还没碰到，它就化作了一抔漆黑的灰烬。
魔王紧张地抬起头来看向乔安，却发现乔安翻过了供奉台后边的栅栏，走到了那座属于他自己的神像下边，蹲下.身来，看着藏在底座最下边，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的神像署名。
光明神乔安。
乔安看了一会儿，从兜里拿出了一块木炭来，绕到了神像后边，在与前边光明神相对应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写上了另外一个署名。
魔神伊维尔。
他刚写完，正坐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着那撮灰的伊维尔浑身一震。
魔王的耳边响起了从未听到过的，由万千感激、祝福与祈祷所构筑的歌谣，悠远而缥缈，如同涓涓细流，清凌凌的奏响。
“不是想要知道我的世界吗？”
乔安从神像后边走出来，把木炭放到一边。
“那我分你一半好啦。”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沉迷让乔老板谈恋爱，竟无心基建起来！
恋爱误事啊乔老板！！[震声